那天晚上,谢桐什么也没问出来。
既是无法再问,也是不能再问。
谢桐有直觉,如果自己再贸然强行逼问,以关蒙这样的性子,肯定会和他说实话。
但他……不是很想听见关蒙的实话。
就和闻端曾经带来御书房的那枚同心玉一样,谢桐后来也没有在简如是面前提起过,仿佛不提起,这件事就可以轻飘飘地一揭而过。
谢桐希望关蒙对着自己莫名其妙的脸红,也可以随着时间揭过。
总之不应该会像是那个预示梦中一样……
“那你爱待着就待着吧。”谢桐揉了揉手背,淡淡道:“去拿个斗笠戴上,这么大的雨,就别把自己当暗卫藏着了。”
关蒙没吱声,但谢桐瞥见帘边的身影一闪而过,估计是去拿了。
最近这是怎么了,谢桐想道。
本该熟悉的这些寻常人寻常事,怎么总觉变得越来越令人费解了?
又过了两日,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距离东泉县十余里的,尚且还算平整的一处高地上。
从这里开始,前方的河水就已经四处纵横,马车已经难以度过,只能换成轻便的小船。
在众人打理船只时,谢桐撑着伞,走到高地上望向东泉县的方向。
现在是晌午时分,但由于飘散的细雨和天上的乌云,仍显得暗沉沉的,东泉县又地势较低,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汪洋泛滥的土黄色河水,以及远处一点灰黑色的踪迹。
——那里就是东泉县主城。
闻端从后走来,也站定在谢桐身侧,同时不经意般抬手给谢桐轻掸了下肩上的雨珠。
谢桐偏了下头,见是他,于是收回目光,唤了句:“老师。”
闻端:“臣在。”
“你说东泉县还有人活着吗?”谢桐忍不住问。
闻端颔首:“有。”
“老师如何得知?”
闻端站在湿地上,也望向那滔滔洪水,落雨不断,身后跟随的马队与仆从们即便穿着雨披,依旧显得湿漉漉的狼狈不堪,但闻端却不同。
谢桐见他,一如在京城时风姿卓绝从容淡定,缓步行走间甚至不会溅起泥点,垂落的袍角依旧平整洁净。
谢桐甩了甩袖口沾上的雨水,有些遗憾自己没能学会闻端处处稳重的贵族礼仪。
“东泉县临近的岷江虽已决堤,但此地四面平缓,洪水冲势并不集中。虽连日下雨,城门处的水位线仍在墙头之下,如果城中百姓能寻到一处高地,就能躲过灾祸。”
闻端察觉到谢桐在看自己,于是将视线收回,与他对视,语气温和道:
“圣上不必过于忧心,东泉县百姓并非坐以待毙之辈,人的毅力也不容小觑,定能从洪水中求得生机。”
“况且,齐侍郎不是等闲之人。”闻端不紧不慢地说:“臣觉得,他应该还活着。”
谢桐抿了下唇,淡淡道:“他最好是。”
若是齐净远没有任何治水的本事,又主动揽责,害得东泉县百姓尽丧命于此,不管曾经的好友情谊有多深,身为天子,谢桐都必须要治他的罪。
只希望齐净远能聪明点,至少别让局面变得太糟糕。
“圣上——”
罗太监身着雨披戴着斗笠小跑过来,来得太急,踩得地上横流的污水四溢,谢桐还没留意到,就看见闻端往前迈了一步,侧身替他挡了那泥点。
“圣上,太傅,十艘小船已经准备好了。”
罗太监擦了擦额上的汗,说:“每只船能搭五人,除去船夫,剩下四人,皆已按圣上昨夜的吩咐安排好了。”
谢桐点点头,忽然问:“我们从哪进去城中呢?”
“自然是城门口。”罗太监不解。
闻端平静地说:“城门已被水淹,无论从外从内都难以打开,若是从城门处上,只能攀个十几米从墙头进入。”
“这……”罗太监犯难了,谢桐金尊玉贵天子之躯,当然不可能叫他去爬城墙,那要怎么办呢?
“先派几只小船去绕着城体看一圈。”闻端出声道:“水势迅猛,应有坍塌的地方可以方便进入。”
罗太监匆匆退下后,谢桐正想说话,忽然看见闻端微微低了下头,像是在看什么。
“……”谢桐顺着他的动作看见袍角上被溅到的泥点,在银纹靛青的布料上十分引人瞩目。
“老师是身上沾了脏污,会觉得不自在么?”谢桐索性直接问道。
闻端已经抬起了头,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听见他的话,才很轻地挑了下眉。
“是,臣一向注重洁净。”
谢桐想了想,说:“此行颠簸艰难,辛苦老师了。不过此处雨势绵绵,怕是没地方给你整理衣袍,朕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将这衣上的脏污去掉。”
闻端果真好奇:“什么法子?”
谢桐从腰间绑缚的百宝囊中取出了一柄短短的匕首,通体银白,拔出后刃口雪亮,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
自从登基后,谢桐就会在身上揣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闻端看他拿刀,不免好笑:“圣上这是……”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谢桐一弯腰,匕首在手上转了半圈,干脆利落地把他那块沾了泥点的袍角给削了。
起身时,谢桐又瞥见闻端右侧的袖口边沿有褐色污迹,于是也伸出手,把他袖子的那点布料也一并割了。
闻端:“……”
两小片衣料轻飘飘落在地上,很快被雨水冲刷走。
谢桐收了刀,抬眸发现闻端若有所思般,似是在走神,于是问:“怎么了?”
“朕割得不好吗?”谢桐不解。
闻端的黑眸深如渊水,定定看了谢桐一会儿,忽而微微摇头一笑,道:“无事。”
“臣只是偶然想起个典故罢了。”
谢桐刚想问是什么典故,就忽然听见后面马车队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慌慌张张地朝谢桐和闻端的所在之处跑过来,嘴里大喊道:
“圣上……闻太傅,不、不好了!”
“从东泉县方向冲过来的洪水里,有水鬼!”
谢桐蹙眉,喝令那个传话的侍卫站住:“冷静点!说清楚什么是洪水里有水鬼?”
那侍卫年纪还小,甚至看上去未及弱冠,面对谢桐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结巴道:
“罗公公吩咐我们两人一条船,去东泉县主城边察看一下,谁料几只船都才划出几百米,就见到了……”
谢桐一边快步往放船的方向走,一边听他讲,飞快理清了“水鬼”的来龙去脉。
船上的侍卫们在水上划出几百米,就瞧见远远地飘过来几个黑影。天色阴沉望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出是几只小船的模样。
那船的影子也破破烂烂的,最令人惊奇的是,每只船上像是还站了一个人!
那船上之人身影晃动不休,侍卫们见状,以为是东泉县内逃出来的百姓,忙使劲朝那船招手、呼喊,点亮灯笼高高提起摇晃,但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不仅没有回应,那破船也一直在原处打转,看样子像是完全没有往侍卫们这边靠近的意思。
船上晃动的人影也保持着相同的频率,远远望过去,四肢僵硬身形奇诡,全然不似正常人,在阴沉沉的雨幕中犹如鬼怪一般可怖。
在侍卫船上的罗太监吓了一大跳,犹豫了一瞬间,果断下令返回岸边,去寻谢桐和闻端做决策。
听完来人传的话,谢桐也走到了放船的地方。
这处搭了临时挡雨的营地,棚下挤了一些太监和宫女,皆是面色苍白,又惊又惧。
谢桐刚到的时候,还听见有人在吵闹:
“都说东泉县水患来得蹊跷,原来是有水鬼作祟!”
“东泉县失联已有月余,这些时日连半个消息都无,怕是里头的人都被淹死成了厉鬼,外面的人想进去救,就会被厉鬼拖去偿命……”
“别胡说八道!圣上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就算是水鬼也会退避三舍!”
“圣上有上天庇佑,但为何我们到了这里,雨还迟迟不停呢?”
谢桐在雨棚前站定,冷冷开口:“闭嘴。”
棚下霎时寂静。
“朕不想在此时听见怪力乱神之语。”谢桐语气冰冷:“朕在这里,就不会有水鬼出现。”
“再有传谣扰乱人心的,当斩。”
惶恐不安的太监宫女们纷纷低头称是。
安定了岸上的骚动后,谢桐转过身,与旁边的闻端对视了一眼。
闻端的眸中有着浅浅的赞许。
“老师,”谢桐开了口,眉心轻蹙着,低低道:“那水鬼,应是……?”
闻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说:“臣陪圣上一起去看看,便知真相。”
知晓谢桐要亲自登船靠近那几个“水鬼”后,罗太监惊慌不已,拼了老命劝说谢桐,但谢桐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又去劝闻端,结果闻端却道:
“圣上有臣护佑,必然安全无虞。”
罗太监急得团团转。
哎哟,要是这两个人伤了其中哪一个,可怎么是好啊!
一只小船除了船夫,还能坐四个人,谢桐想了想,伸手一招,平声道:“关蒙。”
关蒙的身影立即从人群后跃出,虚虚半跪朝谢桐行了礼:“臣在。”
“你与朕一同去。”谢桐又看向罗太监,眉梢一挑,说:“罗公公,既然担忧朕的安全,那你也来。”
罗太监:“……”
四人与船夫一并登了船,关蒙拿了把油纸伞,撑开罩在谢桐头顶,罗太监则是给闻端打着伞遮雨。
雨势不大不小,谢桐撩了下长睫,看见关蒙戴着的斗笠上都是水珠,其下俊秀的面容也如浸了水一般,冷白肃然,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眸机警非常,很有神采。
察觉到谢桐的打量,关蒙下意识也看向他,见谢桐盯着他的脸,立即惊了一下似的,匆忙把目光移开,耳根看起来又有染红的趋势。
谢桐:“?”
又干什么?
“关首领。”
就在这时,闻端忽然开了口,嗓音淡淡的:“本官其实也甚少见得关首领真容,今日难得一见,也向关首领谢过,平日护佑圣上平安之恩。”
谢桐怔了一下,不知道闻端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客套话。
关蒙紧抿着唇,好半天才出声回答:“臣尽本分而已。”
闻端像是笑了一笑:“身为臣子,本官为圣上尽朝政辅佐、排忧解难之责,关首领尽暗处守卫之责,算是职责相近的同僚了。”
关蒙几乎是无话可说,在闻端的目光下,只能硬生生憋出一句:“臣不如闻太傅为圣上出力多。”
闻端很轻地笑了一声。
谢桐:“……”
好端端的,突然在这说什么东西?
马上就要迎战“水鬼”了,难不成是觉得船上行程无聊,要闲聊几句解解闷么?
谢桐总觉得闻端和关蒙之间的气氛莫名凝滞。
好在闻端也停止了这段莫名其妙的闲聊,几人屏息立在船上,同时转头看向不远处——
已经很近了,离先前侍卫们发现的“水鬼”出没地点。
昏暗的天色下,那形容可怖的船上鬼影,再次显现在了几人眼前。
和先前描述的一样,窄小的船上立着个僵硬的人影,在风雨中左右飘摇,晃动不休。
谢桐看了一会儿,下令道:“靠过去。”
罗太监一惊:“圣上,那那……水鬼身份不明,这样贸然接近恐怕不妥……”
“没事。”谢桐摆摆手,止住他的话,道:“朕有分寸。”
罗太监指挥船夫划动木浆,几人渐渐靠近了那水鬼所在的地方,除了谢桐与闻端神色如常,其余人皆身体紧绷,气氛焦灼到了极点。
关蒙不动声色地往左边挪了挪脚步,将自己的大半身体挡在了谢桐面前——这样一有变故,他就可以第一时间替谢桐拦下攻击。
谢桐注意到他的动作,轻声安抚道:“不用紧张,朕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关蒙眸光微动,刚要问,站在前头的罗太监倏然叫了一声,语气惊奇:
“圣上,闻太傅!奴才看清楚了,那不过是——”
——不过是用木头支起,立在破船上的稻草人。
等距离拉近,“水鬼”的样貌显露在所有人面前后,谢桐松了一口气。
不出他所料,那在昏暗中摇晃的“鬼影”,实际上是用一大团湿漉漉的稻草,十分粗制滥造绑制而成的草人。
稻草人的头大四肢粗短,也难怪从远处望过去,身形如此诡异。
而小船之所以在原地打转,只是因为恰巧陷入了洪水的漩涡中,所以才没能继续顺流而行。
罗太监与船夫将几只小船上的稻草人都拖了过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尴尬又庆幸地道:
“圣上,原来只是几个稻草人而已……哎,不过是谁在这个时候玩这种恶作剧?吓得我们……”
在返回岸上的途中,闻端俯身,伸手拨弄了一下那几个湿淋淋的稻草人,从脑袋的地方找出了几枚被火漆封住的小竹筒。
“或许是东泉县内送出的讯息。”闻端将几枚竹筒递予谢桐,不紧不慢道。
罗太监有些瞠目结舌:“这……谁会用这种方式来传递消息?”
……还能有谁。
谢桐内心想着,对齐净远这些乱七八糟的伎俩略感无奈。
到了岸上,几只小竹筒也被拆开了,里面用油纸包着一张字条,竟然都没有被水浸湿,内容都是一样的:
“城门堵塞,施救者请从城后东南角的矮坡进入。”
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齐”字,谢桐收了字条,抬起眸,就见岸上的几十人纷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消息是由城中的齐侍郎传出。”
谢桐的嗓音平缓,夹在落雨的动静中也显得十分清晰:
“东泉县内还有人活着。立即备船,点齐二十人与朕一起前往东泉主城,其余没有任务的,留在此地等候指示。”
两个时辰后,谢桐等人顺利找到东泉县主城的豁口,登上矮坡进入。
卜一进入城中,就有守在那处的人来查看情况,听闻是谢桐御驾亲至后,几乎惊得呐呐不能言,行了好几个跪拜大礼,才起身引路。
“城门是齐侍郎要求关闭的,还叫我们拿沙子装入袋中,将城门底下的缝隙也堵严实了,这样可以挡住大量洪水。”
“城中的积水已经堪堪没过了屋顶,房屋的损失是无法挽救了,但好在没有多少人受伤。”
“大家都听从齐侍郎的安排,退到城内最高处的佛塔附近安营。”
“不过这些天粮食和净水不多了,齐侍郎打算洪水再不消退,就亲自带人出城去求救。”
聊了一程后,谢桐大致了解清楚了主城内的情况。
齐净远……果然是个胆大的奇才。
在江水决堤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反其道而行之,没有试图将城中数万百姓赶去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是直接命人把城门关了。
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因为仅仅一个时辰后,滔天的洪水便席卷而至,几乎要将坚实的城墙摧毁。
如果齐净远再拖延上那么一时半会,那么正面受洪水冲击的,就不是墙砖,而是懵懂无知的东泉县百姓了。
封锁主城后,齐净远立即指挥城内的人带上干粮和贵重物品,开始朝西北方向的最高处——佛塔搬迁。
同时,他还分了一小队壮丁,在佛塔的山底下开始……挖洞。
在洪水蔓延全城之前,一直往下挖,直到挖去厚实的土层,用火药炸开岩石,挖通了与东泉县地下河的通道。
也正因为如此,涌入城的洪水又有部分通过这几个大洞汇入了地下河,城中的水位始终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状态,没有把佛塔也淹了。
齐净远留在城墙豁口处接引众人的中年男子自称阿虎,念叨了一通“齐大人”的好处,满脸都是崇敬之色。
前去佛塔的路上,依旧要经过一片洪水,谢桐眺着不远处残破的屋顶,忽然问:
“东泉县府的官员呢?”
阿虎一愣,脸上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支吾道:“圣、圣上,这事还是等您见了齐大人,再问他吧,草民也不是很清楚。”
谢桐很轻地蹙了下眉,又恢复如常。
天色已经渐晚,加上雨势不停,早早地就已经视线模糊。
谢桐不欲再多问拖延时间,于是登上阿虎带来的简易竹筏,与闻端、关蒙二人往佛塔而去。
竹筏行了约莫半柱香功夫,谢桐再一抬眼时,不远处一片热闹的灯火就撞入眼帘中。
雨幕下,七层的佛塔高高伫立在矮山之上,每一层都明亮如昼,遥遥望过去,简直就如黑夜中的灼灼华灯,指引着每一个流离失所之人前往,驱逐了恐慌和不安,令人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塔身下,也有不少灯笼光在雨中飘摇,隐隐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嘈杂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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