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关蒙此时就跟在这辆马车附近,以极佳的耳力听着车中人的动作,谢桐恼羞成怒地低低骂了一声:
“呆头呆脑。”
马车外传来很轻的一声响动,就像是一颗石子弹到了车壁上一样。
闻端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唇角,抬手示意谢桐看那枚墨色扳指。
“这是号令圣上身边暗卫的信物,虽然关首领早已没有再跟从这个命令,不过臣想着,还是物归原主更好。”
谢桐闻言,捏起那枚玉扳指细看。
墨玉通身没有半点瑕疵,弧度处莹润细滑,是上等的玉品,甚至似乎还带着闻端手上的体温。
这枚扳指,谢桐很久之前就见过。
或者说,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谢桐对闻端身上常戴什么饰物,思考时有什么样的小动作,以及情绪变化时都有什么特征了如指掌。
这枚墨玉扳指,便是闻端手上唯一一件饰品。
谢桐还记得,闻端沉思时,就会不自觉地轻轻转动摩挲这枚扳指,一旦进入这个状态,闻端就不允许其他人出声打扰。
不过谢桐除外。
毕竟谢桐当年,十分桀骜不驯,从不把任何命令放在眼中。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也不会主动去触闻端的霉头,但若是被惹恼,那就不一定了。
——比如现在。
谢桐将扳指在掌中抛上抛下玩了一会儿,懒洋洋地一抬手丢到了软榻旁边的柜子里,毫不在意道:
“朕不需要用这种玩意儿来控制他人。”
马车重重摇晃了一下,外头传来起驾出发的吆喝声,谢桐没个正形地倚在晃晃悠悠的软榻中,撩起长睫瞥了闻端一眼,慢吞吞道:“暗卫之事,朕也算是见到你的忠心了。”
“不过还有一事,朕刚刚也提了。”
谢桐道:“太傅虽然是朕的老师,但曾经朕是太子,太傅教训朕也算恪守本职,但如今……”
剩下的话,谢桐没有再说了,让对面的人自己意会。
闻端果然意会,轻轻“唔”了一声,开口问:“圣上是说,如今你长大了,让臣不能再把你当小崽子看待了?”
“……”谢桐恼怒:“谁是小崽子?”
“并没有说是现在的圣上。”闻端从善如流道。
谢桐:“。”
闻端微微低了下头,从谢桐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唇边弯起的弧度。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圣上在臣心里,从未失过天子的尊严。”闻端又缓缓说:“先前之所以贸然问起那个预示梦,惹恼了圣上,是有缘故的。”
谢桐的思绪停留在他的前半句话,心里并不如何认同,随意接了句:“什么缘故?”
闻端却罕见地沉默了。
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谢桐蹙着眉抬眼,看见闻端垂着眼,似是在斟酌用词。
什么事?谢桐纳闷。
过了一会儿,闻端像是终于思索完毕,目光落在谢桐面容上,慢慢开口:
“不知是否是臣的错觉,每当臣提起圣上的预知梦,圣上的神色始终不见好。”
“臣不明,圣上究竟是介怀梦境的内容,还是介怀……在臣面前提起这个梦境。”
“但若如圣上所言,从未在梦中见到过臣——”
“为何对着臣,又总是表现得如此拘束不适?”
谢桐心神一凛。
他没想到闻端竟敏锐至此。
“朕的梦中……也有老师的身影。”
闻端很轻地挑了一下眉,神色饶有兴致地问:“是吗?所以臣在圣上的梦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对否?”
谢桐:“……对。”
虽然觉得这句问话怪怪的,但是事实没错。
“至于为何不将梦境内容告知老师,朕有自己的考量。”
谢桐手指垂在身侧,拨弄着软榻上柔软的羊毛毯,一边思考,一边缓慢道:“朕觉着,如今还不到时候,与老师分享朕的全部梦境内容。”
对谢桐而言,在闻端面前,那些荒唐的“同人文”和所有乱七八糟的“CP”已经成了次要,最重要的,是与闻端的结局。
那些猜忌、斗争、厮杀,金銮殿前绽开的血,以及重重落下的、血锈斑斑的砍刀。
即使现在闭上眼,谢桐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段描述。
“没关系。”听见谢桐的话,闻端开了口:“圣上是天子,应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如今时机未满,那臣便等着,等到圣上愿意全部告诉臣的那一天,就足够了。”
“圣上在臣面前,不需要有任何负担。”他道。
这话在谢桐耳中很熟悉,像是曾经有无数次,闻端都这样平静地对他说过。
还是太子的时候,闻端就曾说:“殿下在臣面前,无需拘束。”
登基之后,谢桐更觉闻端此话说得频繁。
难道自己对闻端的忌惮和疏远,表现得十分明显吗?
预知梦的话题已经揭过,谢桐怀着心事地与闻端在战棋上对弈,而后就发现,闻端现在的心情似乎非常之好。
俊美的面容上神情放松,眼皮微微垂着,谢桐每下一步棋期间,他都要注视谢桐一会儿,几次三番下来,这显而易见的目光几乎要凝成有形的实质。
谢桐感到纳闷,过了一盏茶功夫后,才隐约间从闻端的表现里,琢磨出一点可能得缘由来。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刚刚说,预知梦中其实是有他的?
为什么这件事能令他的心情愉悦?
谢桐心想,好在自己没把话说全。
如果闻端知道,他在谢桐梦中的下场,就是为非作歹兴风作浪将近二十年,最后惨死在谢桐手下,成为史书上不折不扣的“佞臣”,估计就不会这样高兴了。
从京城到东泉县,即使配备了最强壮的马匹和最善于行军的守卫,也至少要半个月左右的功夫才能到。
谢桐下令,精简一切不必要的仪仗,甚至连帝王出行所需配备的宫女太监也减了大半,只留下几个做事麻利的宫女和近身太监。
马车也全部紧急修缮过一遍,去了先帝喜爱的繁复累赘的装饰,皆以提高行程效率和安全为目的,瞧起来十分朴实无华。
这支队伍里最为不实用的、用来玩乐的贵重东西,估计就是闻端从御书房里拿来的那副战棋了。
急行六个时辰不停歇后,马队到了距离京城百里远的地方,在一片地势平缓的原上扎营休息。
在众人开始架设篝火做饭时,谢桐也接见了第二个从东泉县周边过来的信使。
“三日前,主城城门紧闭,目测水已淹至门的三分之二处,用羽箭绑布条射入城中,仍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谢桐捏了捏眉心,抬手挥退了信使:“知道了,下去吧。”
闻端在旁边听了信使的消息,出声道:“圣上也不必担心,每日都会有信使回来,我们这趟行程才刚开始,之后或许会有好消息也说不定。”
谢桐看着不远处忙得热火朝天的宫人,沉默了一下,低低说:“朕不仅忧心东泉县。”
东泉县的水患蔓延,势必会牵连到临近县域,不知道会有多少亩良田被毁,又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还有,谢桐又想起一个人,齐净远。
在谢桐登基之前,闻端给齐净远任命了个都水监郎中的挂职,将人派去了东泉县所在地治水,如今水患未解,人却失联了。
谢桐扶额,心里叹道,齐净远……还真是一贯的不靠谱。
这么不靠谱的人,竟然还能从低末小官一路爬上来,简直令谢桐费解。
两人相识于谢桐八岁那年的梧桐书院,上太学的时候,齐净远就是整个学堂里最调皮的捣蛋鬼,偏偏鬼精鬼精的,叫先生抓不到实质的错处,只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谢桐因故离开梧桐书院,结束了那段短暂的太学时光之后,与齐净远的联系就少了许多。
但毕竟有儿时同住一间寝屋的情谊在,后来的十余年,谢桐还是时不时会见到齐净远。在这个人一路蹭蹭蹭地升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上后,交集就慢慢又多了起来。
但无论如何,谢桐都无法理解,为什么闻端会把刑部的齐净远派去治水。
今夜,谢桐就把这个萦绕不去的疑惑问出了口。
闻端并不在意他质疑的语气,随意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道:
“治理水患一事,是齐侍郎主动请缨,并非臣胡乱安排。”
谢桐蹙眉:“工部的官员尚且不出声,他一个刑部的,怎么主动插进手来?”
还有一句话谢桐没说,那就是水患乃天灾,很多时候非人力能彻底缓解。
齐净远就这样奔赴东泉县,难道不怕一个意外,折在了城中,或是越治越糟糕,最后背了个大黑锅回来么?
“臣不知齐侍郎如何想。”
闻端用袖口给谢桐扫出了一片整洁的地方,示意他坐下,而后慢慢道:
“不过臣听了他对水患一事的见解,觉得颇有想法,正好朝中无人可用,于是便给了他这个机会。”
谢桐看着面前的篝火,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食物烹好需要一定的时间,谢桐顺便在篝火边处理了从京城快马送来的一些折子——都是简如是挑出来,认为有必要让谢桐过目的。
除了折子,简如是还送来了一封信。
信中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他对这几封折子内容的看法和建议,又寥寥几笔叙说了宫中发生的一些小事。
比如写道:“午后细雨,刘小公公在金殿前的玉白阶上摔了一跤。”
刘小公公是罗太监新带的徒弟,圆头圆脑,还不熟悉上手的杂务,时常冒冒失失的,犯些无关痛痒的小错,着实有趣。
又比如,简如是还写:“晚间离宫,偶见一小咪,通体雪白,机敏可爱,甚似圣上,带回御书房由刘公公饲养。”
谢桐:“……”
简如是的字如其人,笔锋秀挺中带着含蓄的柔和,看着这行字,谢桐就能想象出他写信时微含笑意的模样来。
看到信的末尾,简如是写道:“臣向圣上问安,祝圣上此行顺利。”
并且在落款处,他还别出心裁地,用毛笔画了一只圆滚滚的、抱着自己尾巴玩的猫。
谢桐指尖戳了戳那只猫,颇感好笑:“哪里就像了……?”
过了一会儿,谢桐又敛了笑意,收了简如是的这封信,但还是决定不回信了。
嗯……他偶尔还是会烦恼那枚同心玉的事情。
如果在几月前,有人告诉谢桐,丞相简如是对他怀有超出世俗的感情,谢桐肯定会觉得无比荒谬,叫人拉出去打个十板子以示警告。
皇宫内不允许有妖言惑众口无遮拦的小人存在。
但自从……之后,谢桐如今,对这样似是而非的猜测,真是有些怕了。
因此,为了避免自己产生不恰当的胡思乱想,谢桐还是认为,自己和简如是,公事论公事,其他所有私人情感,都需要避一避。
正当谢桐想着这件事的时候,手边忽然有颗小小的石子掉了过来,弹在他的衣袍下摆上。
谢桐蹙眉,抬起头环视一圈。
闻端正在不远处听罗太监汇报今夜的休憩安排事宜,热腾腾的饭食已经快要做好,宫人们正将碗碟洗净,准备用来盛取食物。
谢桐索性起身,稍微走到营地边缘,找了一个有枯树挡着的,无人注意的地方。
“出来吧,”谢桐开了口:“什么事?”
左手侧传来一阵响动,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高处落下,在谢桐的后方站稳身形。
谢桐转过身,看见年轻暗卫首领沉默而冷峻的脸庞。
今日的关蒙瞧起来有几分风尘仆仆,谢桐稍微一想,也明白了。
帝王离宫,还是急行的马车队伍,暗卫们不仅要藏匿身形跟着队伍前进,还要在危机四伏的宫外时刻警惕,提前扫除一切不安全的因素。
想来,关蒙等人,应该吃了不少苦。
见状,谢桐的语气柔和了些许:
“今日可还能应对?朕从宫内一共带了二十个暗卫出来,你也学会灵活安排,让人轮着换班,不要弄得一整天都疲累不堪。”
“若是人手不足,朕便多叫几个暗卫从宫中过来。”
关蒙摇摇头,他垂眼掸了掸黑色侍卫服上的尘土,淡淡道:“已安排他们轮流看护,但臣是首领。”
“暗卫首领就要每天跟着朕了吗?”谢桐无奈:“这一趟十天半月的,你日日如此,是折腾自己。”
关蒙不说话了,以沉默来表示不服从。
“罢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吧。”谢桐深知他的性格,又问:“有什么事,要特意唤朕过来?”
关蒙垂着眼,低声道:“臣来给圣上请罪。”
“请什么罪?”
关蒙的嗓音更低:“臣……不该贸然与闻太傅断了消息往来。”
“唔,你说这件事啊。”谢桐并不非常在意:“没关系,依你的性子,你就算给闻端传朕的假消息,也很快会被他看出来,结果是一样的。”
“……”关蒙抬了下头,眼神中有着明显的疑惑:“为何?”
他的首领服的领口上,夹了根狗尾巴草,谢桐见了,自然地伸手,将那草捻了扔开。
“因为你不会撒谎。”谢桐说:“以闻端的敏锐,定会立即发觉异样。”
“你这样的笨嘴拙舌,幸亏是在朕身边。若是哪日受了气,又与人吵不赢嘴,可以寻朕来助你,吵架一事朕最拿手。”
谢桐笑着打趣道。
关蒙:“…………”
在谢桐的目光注视下,年轻俊秀的暗卫首领别开脸,耳根渐渐变红了。
谢桐:“?”
朕又说错什么了?
时间在车队的行进中飞速流逝。
越往南下,沿途的雨水越多,最后已经是从早到晚都连绵不断地下雨,路也变得泥泞不堪,大大阻碍了马车的行程。
谢桐坐在马车中,面前燃着一个炭火炉——水汽渐重,只能靠这种方式驱湿驱寒,缺点是熏人眼鼻。
拆开第十二封信使传来的讯息,里面写着东泉县仍处于失联状态。
更糟糕的是,自从河水决堤后,大雨又继续下,东泉县内的水位线已经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别说是农田庄稼,就是平民百姓的房屋也尽数被淹没了。
形势危急,谢桐等不及到达地方,径直给临近的几个县下了命令,让他们派人从东泉县附近挖出壕沟,将囤积的水引到十余里外的山林里去。
但这样做终究只能缓解一二,无法根治水患之祸。
在行车途中,谢桐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用在和闻端探讨水患的解决办法。
谢桐从御书房里带来的地图上,被他用细炭笔勾勒了不少标记。除了寻找治水方案,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东泉县内是否还有活口。
如果有,那些人又在哪里?
谢桐凝神思索着这件事,没留意面前的炭火盆忽然爆了几颗小小的火星子出来,有一颗还弹到了谢桐握笔的手背上。
“嘶——”谢桐回过神,蹙眉丢下笔。
马车外立即响起熟悉的嗓音,关蒙紧张地低声问:“圣上,怎么了?”
“……”谢桐抚了抚手背,见白皙的皮肤上有一点刺目的红,不禁按住那块地方,同时制止了关蒙的动作:“无事,不用进来。”
轿帘在晃动中扬起又落下,隐约能瞧见跟随在外的黑色身影。
雨势急促,那人却不顾忌,就这样沉默地紧紧跟在马车旁边。
听见谢桐的话,关蒙顿了顿,开口说:“好。”
过了半晌,他又道:“圣上,臣就在这里,可以随时传唤。”
谢桐的目光落在轿帘上,有些无奈:“雨太大了,你别守在这里,没什么事的,去后头的马车上歇着吧。”
关蒙:“臣不去。”
谢桐:“你淋了雨,容易着凉,要是得了风寒,还怎么完成此行的任务?”
关蒙声音硬邦邦的,十分固执:“臣久经训练,身体素质很好,圣上不必担心。”
真是头犟牛,谢桐心想。
从小关蒙就是这样,什么话也不听,什么事也不爱做,自从被先帝指了派给谢桐当暗卫,就成天不离谢桐身边。
谢桐已经习惯了他影子般的存在,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突然又有些奇怪的心绪浮动。
起因还是十几天前,关蒙在原上莫名其妙的脸红。
以前谢桐是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但如今他敏感许多,当天夜晚,他立即就开口追问:“你的耳朵怎么这样红?”
关蒙那时的眼神,谢桐直到今日还记得。
一贯寡言冷然的人,几乎像是被看破了心事一样,堪称慌乱地将视线四下投放,就是不和谢桐对上眼。
过了好半天,关蒙才勉强恢复成原先那副冷静忠诚的模样,只是耳根的红意依旧不退,显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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