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黔:“臣……”
刘黔左看右看,御书房中无人替他说话,索性一咬牙,以地叩头道:“臣无能,请圣上降罪。”
“圣上当然会治你的罪,刘尚书。”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简如是忽然开了口,嗓音依旧温和如春风:
“南部沿海的水患早于数月前便有端倪,工部治水治了这么久,成效没有见着,还致使东泉县大坝溃堤。如此大祸,刘尚书难道还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这位子上么?”
刘黔怔愣了片刻,隐约听懂了简如是话中的含义,不禁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闻端。
不料闻端却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出言为他辩解,男人稳稳坐在位子上,自始至终,连懒散闲适的姿势都没有变过,看上去似乎并不觉得当下讨论的,是如何一件紧急的重要大事。
这般淡定的姿态让刘黔莫名升起了一股希望,或许,事情也不是糟糕得无可救药……
看在自己当年投靠了他的情分上,闻端应该还是会帮一帮自己——
“圣上,”
在刘黔热切的目光下,闻端终于有了动作,淡淡道:“臣以为,刘尚书玩忽职守,应革职后禁足府中思过。”
刘黔期望的神色冻住了,不敢置信地盯着闻端,直到谢桐将一封新写好的圣旨轻飘飘扔到他脸上,才反应过来。
“拿着圣旨,即刻滚出御书房。”谢桐瞥了他一眼:“别在这碍着朕的眼。”
刘黔失魂落魄地离开后,闻端才缓慢道:“既已罚了,圣上也不必再生气。”
“如‘滚’这样的字眼,太过粗俗,圣上身为天子,以后还是少说为好,有损圣上的威仪。”
谢桐这回是实打实地被闻端气得笑出了声。
“有损威仪?”
谢桐绕过御案,几步走到闻端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安坐如山的男人,毫不掩饰嗓音中的怒意:
“闻太傅,朕不仅要说滚,现在还想叫你滚出去。”
听到他的话,闻端抬起眼与谢桐对视,墨眸深深,不紧不慢道:
“臣又何处惹恼了圣上?”
盛怒当头,谢桐也顾不得简如是还在了,语气冷冷地说:“六部都在你闻太傅手里,刘黔不是你的人么?”
“圣上明鉴,刘黔不能叫‘臣的人’。”
闻端道:“先帝尚能理政时,刘黔已经是朝中元老,根基颇深,连臣也不得不忌惮。”
“当年留刘黔在工部,也是因为考虑到多方势力纠葛……”
闻端有意无意地瞥了坐在另一边的简如是一眼,嗓音低沉道:
“此间涉及故事许多,圣上若有兴趣,之后臣再讲给圣上听如何?现在还是处理水患的事情要紧。”
随着他几句话下来,谢桐的怒火被浇灭大半,逐渐变得冷静,明白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刘黔的事,可以暂放一旁。”
谢桐蹙眉:“但闻太傅,朕即位后明明听你提起,早在南部水患严重之时,你已派了治水能臣赶赴过去,这人是谁?说是能臣,怎么还能把事情办成这样?”
闻端这一次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思考了一会儿。
“东泉县失联,只是表面上而言。”
闻端慢慢道:“臣相信派过去的那位臣子的能力,东泉县虽已溃堤,但或许城内还未到最糟糕的地步,但究竟如何,只能到了地方才能得知。”
谢桐觉得稀奇:“相信他的能力?你叫了谁过去?”
闻端说:“齐净远。”
“……”谢桐感到荒谬:“齐净远不是刑部侍郎吗?”
“他之前确实是,”闻端语气悠悠道:“不过臣见他能力突出,兼有常人难及之诡才,所以临时给他任了个治水的官职,让他先赴南部沿海去了。”
谢桐:“…………”
回忆起来,这段时间上早朝,似乎确实没有见到过齐净远的身影。
无言了半晌,谢桐还是开口说:“朕想去一趟东泉县。”
“圣上,”简如是这时出声阻止:“新帝登基,还从未有这么短时间便离宫千里的记录。况且水患难解,一解便有可能是数月,实在不宜御驾亲至。”
“如若圣上信任,臣可代圣上前往东泉县,与齐侍郎一起治水。”简如是又说。
谢桐不答,转身到书案前,垂首细细看了看案上摊开的地图。
“朕觉得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他道。
“东泉县是沿海通商的重要隘口,还是南海诸多小国与我朝往来的必经之路。”
谢桐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两下,言简意赅地说:“朕这一趟也不完全是单为了治水,还想看看别的东西。”
先帝在位时,曾下令封锁过包括东泉在内的五个对外口岸,直至三年前这道政令才被取消。
如今东泉县的转机刚刚重现,就遭到如此巨大的打击,谢桐想亲自过去看一看,将这个地方妥善安置好,再以东泉为据点,重新打通那条曾经无比繁荣的海上对外通道。
不过这些考虑终究为时尚早,目前最急迫的,还是将东泉县的溃堤修好,终止这场绵延数月的水患。
谢桐下了决定之后,简如是很轻地叹了口气,那双柳叶眸中有着担忧:
“圣上,东泉一行艰险重重,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在身边,未免麻烦,请让臣陪您一起去吧。”
谢桐想了想,没等回答,就听见闻端淡淡道:“朝中不能无人坐镇。”
简如是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闻太傅打理朝政多年,留在宫中应该没有问题。臣还年轻,陪着圣上一路颠簸,体力也还撑得住,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桐:“?”
怎么感觉这番话有点怪怪的。
闻端岿然不动,只是垂首抿了口茶,将目光转向了谢桐:
“臣不过虚长丞相一岁,体力倒也不至于到难以支撑的地步。臣觉着,还是听一听圣上的意见。”
与闻端那深邃如墨的眸子一对上,谢桐就猛地想起那个香囊和那什么同心玉的事情来。
“……”谢桐说:“太傅与朕一起去东泉县,简相留在朝中处理日常事务,如有急奏,遣信使飞马南下告知朕就行。”
简如是一愣,有些意外:“圣上……?”
谢桐掀起睫,看着简如是的面容,慢慢道:“简相,朕与太傅一去数月,朝中之事要烦你多费费心思,如此才不负朕的嘱托。”
简如是定定与谢桐相视良久,点了点头:“好,臣必当尽力。”
送简如是出了御书房,室中又只剩下谢桐和闻端二人。
杯中的茶早已凉了,闻端起身,亲手泡了新茶,给站在书案边凝神研究东泉县地图的谢桐沏了一杯。
谢桐回过神,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有问过闻端的意见:“老师可愿与朕同行?”
闻端一手持着茶壶,悠悠抬了下头:“圣上金口玉言,臣岂有不从的道理?”
“何况,臣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
闻端随手将茶壶置于一旁,拿帕子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道:
“圣上想治水患,也想将臣从朝廷中剥离出去,让简丞相接手事务,臣又如何能不遂圣上的心意?”
谢桐闻言,转下了脸。
他此时和闻端离得近,能嗅见那阵熟悉的、雨中松柏的气息,闻端的黑眸也很平静,平静得里面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清透地映着谢桐的身影。
闻端好像没有生气,谢桐莫名心想。
于是谢桐得寸进尺地,朝他露出了一个略有些狡黠的笑容,并且道:“只许老师挑拨朕同简相的关系,不许朕反将一军么?”
闻端挑了下眉,意外问:“圣上……何时得出这个结论的?”
“在你对朕说那块同心玉是简相所有的时候。”
“但臣并未说谎。”
谢桐摇了摇头:“朕没有不相信,朕只是说——”
“老师,你明明也没必要特意将这件小事告诉朕吧?”
谢桐微微仰了下脖颈,注视着闻端的眼眸,慢吞吞道:
“即便那枚同心玉是简如是的,即便简如是或许想将那玩意赠予朕,但那又如何。”
谢桐转身往御书房中央走了几步,同时伸手将宽大的袍袖一展:
“朕为天子,简如是为臣子。朕何须在意一个臣子是否对朕有其他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屋内灯火如昼,映在青年素雪般的面容上,仿佛给那俊丽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眉目间蕴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锋芒毕露,顾盼神飞似一株昂扬成长的白杨。
“老师,朕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
谢桐看着闻端,缓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朕不会因为区区一枚玉,与朕看重的臣子产生间隙。”
闻端立在书案旁,默然不语。
“圣上聪慧机敏,常人难及。”
闻端久久地凝视着他,终于开了口,并不与谢桐针锋相对,嗓音甚至堪称温和:
“只是若如圣上所言,对他人他事毫不关心,又怎么会夜半惊惧而醒,为一个荒唐梦纠结数日?”
寅时末,天色还没亮,大宫女蝉衣就接到了从御书房传来的急谕。
“收拾圣上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蝉衣有些诧异,试探性道:“圣上是要……搬寝殿么?”
罗太监摇了摇头:“圣上要出宫,去东泉县。”
“东泉县?”蝉衣即使是个宫女,也对这个地名有所耳闻,更加惊讶了:“那边不是闹水患么?圣上万金之躯,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罗太监长叹一口气:“圣上打算过去体察一下民情,亲自督促当地官府加快治理水患的速度。”
蝉衣想说什么,但又咬住下唇,没有说出口。
她明明听闻,东泉整个县都被淹了,县府也不知是否安在,圣上贸然去那种危险万分的地方,真的没有问题吗?
罗太监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快点儿吧,等天色大亮之后,圣上和闻太傅就准备出发了,现在正在御书房里等着呢。”
“这么快?”蝉衣怔了一下,又捕捉到另一个字眼:“闻公也要去?”
“对。”罗太监说:“有闻太傅在,想必圣上此行定能顺利。”
谢桐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去往东泉县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停在宫门口附近,沉默地伫立着,侍卫们的盔甲在朝霞下反射着光芒。
罗太监小心地领着几个抱着木箱子的侍卫,跟在谢桐身后,询问:“圣上,您先前吩咐的东西都准备齐了,闻太傅那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谢桐就轻飘飘地打断了他:“闻太傅要什么,你去问他,不应该来问朕。”
罗太监犹豫了一下,用余光瞄了眼走在谢桐右后方的男人,说:
“可是半个时辰之前,闻太傅说,以圣上您的意见为准,您让他带什么便带什么,不能带什么就不带什么。”
谢桐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究竟是听朕的命令,还是听闻太傅的命令?”他冷冷道。
罗太监愣了一下,忙低头认错:“圣上息怒,奴才这一根筋的脑袋转不过弯来,奴才这就去问闻太傅,这就去。”
怎么回事这是……圣上平日里的脾性明明不错,怎么一大早忽然发这么大火?
是昨晚一夜未眠的缘故么?
谢桐又用冷冽的目光剜了他一眼,这才重新往前走了几步,径直踩着马车外铺设的木凳,掀帘进了马车里。
闻端则在外面站住了。
罗太监指示其他人把箱子搬到后面的马车上去,又拿着手里的簿子,走到闻端旁边,小心问:“闻太傅,您这边……”
闻端垂了下眸,淡淡道:“圣上让你们给我准备了什么?”
罗太监语塞了片刻:“这……圣上没吩咐奴才们给您准备东西。”
对上闻端的墨眸,罗太监一悚,忙补充说明:
“不过奴才按照一般的惯例,还是给您准备了一箱子换洗衣物、软靴等寻常用物,您看看,还要不要带上什么?”
闻端的视线在罗太监手上那本记录着所需用品的簿子上掠过,顿了顿,开口说:
“御书房里,圣上那副棋盘,也一并带上吧。”
御用的马车十分宽敞结实,里面不仅设有休憩用的软榻,还有可以推拉放置的茶几,左右两侧皆有储物柜,甚至还摆有笔墨纸砚与数本书籍,贴心至极。
谢桐坐在马车里,趁还没启程不太摇晃,伸手从旁边的矮柜里抽出了几张宣纸,用笔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
“东泉县”、“水患”以及“溃堤”。
注视着纸上的这几个词,谢桐很轻地,蹙了一下眉。
包括东泉县在内的南部沿海地区的水患,在谢桐登基之前便已有端倪。
今年入冬以来,那片地域的雨水就一反常态地越来越频繁。
谢桐看过钦天监的记载,起初是三五日下一场雨,然后下雨的日子逐渐变多,雨水结束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直到今天,东泉县所在的地方,已经连续三十一天没有停过雨。
过于充沛的雨水,使得东泉县内的数条河道水位暴涨,淹没了地势较低的农田和草屋,然后又漫进了大量人口所在的主城内。
但东泉的水患,谢桐毕竟早已有所了解。
反倒是县内拦住大江的堤坝倒溃一事,让他心中颇为不安。
原因是,谢桐并非是第一次看见溃堤的字眼。在事关东泉县的急报传入宫中之前,更早的时候,谢桐就看见过这个灾难的发生。
——在那个预知梦中,在梦中那本字迹清晰的《万古帝尊》里。
谢桐将笔搁下,把面前的宣纸揉成一团,一手支着额,闭了闭眼。
从现在起,第一个预知被实现了。
马车外面有着仆从们忙忙碌碌搬箱子的动静,谢桐沉默地坐在车内,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如果梦中所展示的一切都是真实,那他和闻端……
车帘忽然被人掀起,谢桐感受到面前光亮忽现,下意识睁开眼。
闻端披着黑色的狐毛大氅,一手拿着个什么东西,弯腰进了谢桐的马车内。
“……”谢桐放下撑着脑袋的手:“闻太傅,这是朕的地方。”
言下之意,你的马车在后头。
闻端毫不在意,径直坐在了谢桐对面,而后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矮桌上。
“怕路上无聊,臣特来陪圣上解解闷。”
谢桐低头一看,闻端将他御书房里,那盘黑白二色的玉质战棋取来了。
这棋是他的心爱之物,但因为忙碌,自从闻端派人把这棋盘送入宫中之后,谢桐就始终没有再寻到空闲,与人在棋盘上对弈过。
明明手痒,但谢桐还是别开脸,冷声道:“朕没有兴致。”
闻端已经着手在整理棋盘,听见谢桐的话,停下了动作,静了半晌,开口问:“圣上……还在生气?”
谢桐反问:“朕生什么气?”
闻端垂下眸,理着棋盘上光滑莹润的黑白玉棋,不紧不慢道:“臣还以为,圣上还在为臣先前在御书房的贸然发问而恼怒。”
谢桐索性倚进了身后的软榻里,语气懒洋洋地说:“闻太傅原来也知道自己冒犯?”
“臣只是,”闻端手指抚过摆好的棋子,道:“关心圣上。”
“关心?”
谢桐不自觉嗤笑一声,嗓音里带了几分讽意:“太傅的关心,便是命令朕的暗卫从早到晚地监视朕,连吃什么喝什么,与宫女谈了几句什么,都要上报给你么?”
“又或是高高在上,明知朕因预知梦的内容烦恼,还要装作这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来教训朕不够冷静,不如你这般从容么?”
他话说得急,清亮的黑眸直直盯着对面的男人,其中燃着跃动的怒火,让那双已经非常漂亮的眸子愈发灼灼有神,夺人心魄。
闻端看着谢桐因情绪上涌,白皙的双颊都染上绯红,不禁开口道:“圣上。”
“臣从无教训圣上之意。”
“圣上身边的暗卫,从前是先皇交托于臣,叮嘱臣要仔细照顾您的起居安全,故有每日记录的举动。”
闻端垂眸,从左手上摘下了一个黑得纯粹、不带一丁点杂质的墨玉扳指,放在了面前的矮桌上,两指按着往前推给谢桐。
“圣上对暗卫、对臣的忌惮之心,臣明白。”
闻端这样坦然道:“不过圣上也并非没有任何动作,暗卫关蒙已经许久不向臣传递关于圣上的消息了,可见圣上早已不能忍耐。”
谢桐:“……”
关蒙那家伙怎么回事?自己的确是禁止过他再向闻端传递自己的一举一动,但他难道不懂得灵活变通,给闻端一些假消息么?
竟然就如此直白地,直接断了与闻端的消息往来?
谢桐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夸是骂好。
本以为这些举动都是暗中进行——
就如和简如是的私下合作一般,谁料闻端早就已经发现了端倪,自己要从他手里夺权的心思,几乎是等同于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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