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谢,我叫乌日娜。”
乌日娜抓紧缰绳调转马头向拓跋苍木的方向追去,“如果不是我们,你家殿下也不会晕倒。”
这话柳青虽然早在心里埋怨过,但眼下见身为北狄人的乌日娜自己提出,柳青反倒不好意思责怪。
“不能这么说,我们初来乍到,的确应该按照你们的习惯来,这次是我没有照顾好殿下。”
“以后有什么东西不够来找我就好,不用去干活交换。”
乌日娜清朗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入柳青的耳中,“反正我的东西也用不完。”
“那怎么好意思。”柳青下意识拒绝,但乌日娜装作听不见,扬声,“那就这么说定了,驾!”
拓跋苍木就这么将沈玉竹一路扛回帐篷,将人平放在榻上。
拓跋苍木注意到了沈玉竹的手指,就在昨天这双手为自己上药的时候都还是白皙干净的模样。
而现在不仅充满脏污,手指上还有不少划痕,看起来分外狼狈。
斑驳又伤痕累累。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昨天的一句话。
拓跋苍木面无表情地弯腰将沈玉竹的手擦拭干净后,在他身边踌躇片刻后离开。
意识昏沉间,沈玉竹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中他看着一位少年在一次袭击中被敌人用涂抹了剧毒的匕首刺入臂膀。
而后少年虽保住性命,但伤好后却从此再不能恢复以往的臂力。
少年只能将从前可以拿动的重弓与长刀放入箱底,让它们逐渐蒙灰。
沈玉竹梦中的画面并无声音,但他却不可抑制的因为少年感到一丝悲伤。
他看着那个少年倚靠在墙边,缓缓抬头,赫然是拓跋苍木的脸。
沈玉竹睫毛一颤,睁开眼。
他转头看见守在床边的柳青,也顾不得虚弱的身体,连忙坐起身问道。
“拓跋苍木现在在哪里?”
柳青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何一副惊慌的模样,“似乎在主帐。”
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是预示吗?还是说已经出事了?
沈玉竹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去。
拓跋苍木和赛罕站在帐篷外,“......以后让他不用再干活了,将我的物资分给他们一半。”
赛罕憋笑,绷着一张脸,“好,我知道了。”
也不知道昨日是谁气势汹汹的说皇子又如何 ?北狄不养闲人。
“拓跋苍木!”
沈玉竹朝拓跋苍木的方向跑过去,见到他好好地站着后心中大定。
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后脚步就有些发软。
沈玉竹来到他面前一个踉跄,被拓跋苍木捞住腰身,搂在怀里。
见他连鞋也没穿后,拓跋苍木蹙眉,索性将人抱起。
“你什么时候醒的,不好好休息跑出来做什么?”
被抱起的沈玉竹连忙搂住拓跋苍木的脖子,他的角度抬眼就能对上赛罕的视线。
每次见到赛罕的时候,对方都会用一种奇怪又慈爱的眼神看着他。
沈玉竹晃了晃小腿,又被看得难为情起来。
他小声对向帐篷里走去的拓跋苍木道,“你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赛罕会意地先他们一步掀开主帐的门帘,让拓跋苍木得以抱着沈玉竹走进。
拓跋苍木任凭他怎么晃悠,胳膊也稳稳地将他抱住,“别动。”
沈玉竹坐在拓跋苍木的榻上,上次被他披过的被子眼下又被拓跋苍木拉起来盖在他的身上。
但他身上折腾了大半天的衣裳还没有换下,沈玉竹想把被子拿下去,“我的衣服脏......”
拓跋苍木没看出他衣服哪里脏,只是觉得他穿的过于单薄。
拓跋苍木将被子按在他的肩膀上,依旧是那句话,“别动,你出来的这么急,喝药了吗?”
那自然是没喝的。
沈玉竹对上拓跋苍木那双幽蓝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虚,“还没来得及。”
然后沈玉竹感觉不对啊,他为什么要心虚,害他变成这样的明明就是拓跋苍木。
他看着对方,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不过可惜今日的果子我还没有采集完。”
他一说到果子,拓跋苍木就忍不住看向他的手。
上过药的划痕在白皙指间泛出粉色,格外显眼。
拓跋苍木别开眼,心上滑过异样的感觉,有点折磨人,但又和他有时无法控制的暴怒不同。
“以后殿下不必再出去了,需要的东西从我这里拿就好。”
沈玉竹“哦”了一声,他也很不想吃软饭,但奈何他的身体实在不争气。
在他突然跑出去之后,柳青端着熬好的药碗追了过来。
“殿下,你才刚醒,下次切不可连鞋也不穿就跑出来了,万一着凉了该怎么办?”
沈玉竹不敢吭声,他接过药碗,皱着眉喝下去,怎么这药这么苦。
柳青将手中的鞋子放在地上,看着自家殿下裹着被子坐在首领的榻上总觉得怪怪的。
她按捺住那种奇怪的感觉,“殿下,奴婢给您穿鞋,您回去换身衣服。”
柳青看见拓跋苍木俯身,动作自然地将沈玉竹身上披着的被子拿下,心里的感觉更怪异了。
就在沈玉竹穿好鞋要离开的时候,拓跋苍木突然叫住他,“你方才是急着找我有什么事么?”
关于那梦境的事,沈玉竹自然不可能告诉拓跋苍木,就连他也还没有弄清楚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沈玉竹被柳青扶着走出帐篷,他本就因太过疲乏晕倒,刚才还又剧烈奔跑过,现在脚软的不行。
他这身子还是太虚弱了。
就算真的发生了梦境中那样的事,他这身子又能做什么?
想到离开的系统,沈玉竹轻叹口气,又忍不住想,为什么会是他被选中呢?
沈玉竹被柳青盯着吃过午饭后,又被她盯着躺在床上。
沈玉竹顿感无奈,“柳青,我这身子我还能不知道吗?我真的没事了。”
柳青的态度依旧没有松动,她坐在一旁整理着带来的物件,沈玉竹的东西太多,还有好些东西她没来得及收拾。
“殿下就听太医的,好好躺着休息调养。”
沈玉竹偏头看向柳青,“柳青,你来北狄的这两天,感觉如何?”
柳青停下手中的动作,她顺着沈玉竹的问题思索起来。
“北狄的环境自然是比不上皇宫,吃穿用度也都比不上,但这里天高地阔,行动的地方没有拘束,哪里都去得。”
“也没有随时会盯着我是否犯错的宫女太监。”
说道这里,柳青的语速明显快了起来,“这里的人们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和拘束,除了首领外都是直呼其名。”
“这里的女子也和我从前见到的不同,她们身着骑行装束,大声谈笑,爽朗大方。”
柳青说着,神色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向往。
这些都被沈玉竹看在眼中,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那柳青你有没有想过,像她们一样。”
像她们一样?柳青愣愣地看着沈玉竹,“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柳青,你看,方才你同我说话的时候,没有自称奴婢。”
沈玉竹勾唇,指出她称呼上的变化。
柳青脸色微变,“是奴婢的错......”
“柳青你先别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沈玉竹抬手示意她先听自己说话,“你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很自然的就说出‘我’吗?”
柳青隐隐有一种感觉,但她不敢细想,只是摇头。
“你方才也说了,北狄没有那么多的尊卑和束缚,在这样的环境中,你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反而显得奇怪起来。”
沈玉竹的笑容中带着欣慰和鼓励。
他还记得上一世的时候,他死在皇宫,身边只有一个柳青陪着他,也不知道柳青后来离开皇宫没有,但他前世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那时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总觉得遗憾。
天下如此之大,他虽贵为皇子享尽荣华富贵,却连这宫墙都没有出过。
对于柳青他亦是如此,对方的大好年华都陪他蹉跎在深宫之中。
那时候他就想着,希望柳青下辈子只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不要再入宫了。
“柳青,你知道的,我们虽一直是以主仆相称,但我从未将你当成过奴婢,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我的家人。”
沈玉竹每说出一句,柳青的眼眶就红上一分,“殿下......”
“所以柳青,试着去做你自己,我们今后都以平辈相论,用‘你我’,不用再自称奴婢。”
柳青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只能用力地点头,“好,奴......我知道了。”
和柳青聊过后,趁着她感动的时候沈玉竹提出想要出来走走时,柳青果然没再拒绝。
沈玉竹拢着衣袖在草原上慢慢走着,奇怪,他怎么从没有在附近见过兔子。
之前在宫里他就养了一笼子兔子,眼下到了草原,他也想捉一只解解闷。
没等沈玉竹找到兔子,就碰见了路过的金朵丽。
她采了一篮子野花蹦蹦跳跳地走来,见到沈玉竹停下跟他打招呼,“殿下怎么在这里,您的身体没事了吗?”
沈玉竹笑着颔首,“我没事了。”
“那殿下怎么没跟着首领一起去打猎?”金朵丽不知想到什么,语气疑惑。
“首领平常会带着勇士们外出打猎获取食物,方才我看到他们一行人骑马离开了,还以为殿下也会在。”
“拓跋苍木出去打猎我为何要跟着?”
沈玉竹比她还疑惑。
拓跋苍木的名字在北狄部落不可直言,金朵丽张了张嘴,想到沈玉竹晕倒时首领紧张的样子,又将话给咽了回去。
“因为每次打猎他们都会几日后才回来,我以为殿下不会舍得和首领分开那么长的时间。”
金朵丽看不出沈玉竹越来越黑的脸色,想了想又道,“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
“......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沈玉竹放弃解释,解释了好像也没什么用。
“金朵丽?是金朵丽吗?”
一位北狄妇人风尘仆仆地走来,也不知道她走了多久,鞋尖已经裂开,露出脚趾。
金朵丽见到她,惊讶地大叫,“卓拉,你怎么会在这里!”
卓拉面容憔悴,声音哽咽,“我的孩子她生病了,族里的医者治不好她,我想来这边找找赛罕,我记得他会医术。”
“好好,你先别急,我这就带着你去找赛罕。”
金朵丽抱歉地看向沈玉竹,“殿下,我得先陪着卓拉去找赛罕治病,她的孩子生病了。”
北狄在医术这方面比不上中原,沈玉竹跟上,“我叫上太医一起去看看吧,金朵丽,她是住在哪?”
金朵丽用北狄话同卓拉交流一番后,卓拉露出惶恐又感激的表情。
“殿下,卓拉住在西面分散的北狄部落,她说很感激您愿意帮助她,她会记得您的恩情,如果您有空的话欢迎到家中做客。”
情况紧急,沈玉竹很快找到太医,金朵丽也找到了赛罕。
赛罕见到沈玉竹和他身边的太医后一愣,他精明的眼睛一转,计上心头。
都知道沈玉竹是首领的妻子,如果对方去了分散的部落。
传入某些人的耳中,就会误以为分散部落已经归顺,东夷那帮蠢蠢欲动的人就该着急了。
着急就容易露出马脚,正好他们出兵东夷需要个名头。
思虑好后赛罕笑着看向沈玉竹,“殿下要和我们一起吗?您刚来北狄,理应多认识些族人。”
沈玉竹反应不及,就这么被赛罕忽悠着坐上板车。
用小马驹拉着、四面透风的那种板车。
他屁股被颠得生疼,默默换了个姿势后抬眼就看见赛罕笑眯眯地看着他。
沈玉竹:......
赛罕抚着胡须,越看沈玉竹越满意,身子弱又怎么了,他们北狄山好水好能养人。
“殿下也同首领接触了几次,您觉得他怎么样?”
沈玉竹尴尬又不失礼数地微笑,他现在跳车还来得及吗?
可惜柳青不在,没人能帮他应付眼下赛罕的问话。
沈玉竹从小学的礼仪也让他无法忽视赛罕,尤其对方还正笑着看他。
“首领他......挺好的。”
如果不用和亲对象的眼光来看待,拓跋苍木确实挑不出什么大问题。
但若是和亲对象......沈玉竹拢在衣袖里的手指默默握紧,在心里吐槽,哪哪都不行。
他不知自己的为难和局促在赛罕眼中就是害羞的表现。
赛罕想到先前在主帐,拓跋苍木亲口说的不愿意成婚。
他看着沈玉竹细致的眉眼,在心里长叹口气,拓跋苍木这小子还真是不知足,这么好看的媳妇哪里去找!
卓拉坐在板车的最前面,她听不懂赛罕与沈玉竹在说些什么,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关注其他,只希望快些赶回去。
沈玉竹注意到她焦急的眼神,忍不住看向赛罕问道,“分散的部落没有医者吗?”
赛罕抬手抚着胡须,表情有些无奈。
“嗯,北狄物资匮乏,不光是东西,人也匮乏,尤其是会医术者,在北狄很罕见。”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沈玉竹身边的太医,“所以这次殿下带来的人,我们北狄很是重视,待会儿就麻烦太医大人了。”
太医陈章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正是因为他还没成亲,在京城中无牵无挂外加人微言轻。
这才会被太医院推出来塞到沈玉竹的和亲队伍随行。
陈章学医术是为了治病救人,不管是在皇宫还是在偏远的北狄,在哪里都一样......
并不是,他心里有怨气。
他苦学医术,原本大好的前程,来到这苦寒之地把命保住就不错了,更谈不上什么前程。
但是陈章的心理准备还是做少了。
到达北狄之后,陈章才意识到北狄究竟有多“偏远”,他也见过北狄的医者治病。
他们大多都不会针灸,只是找到药材熬煮,甚至连每份药材的分量也都是估摸着来,治病全是凭借以往的经验。
陈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野路子治法,一时间大受震撼。
他忍不住拿出自己的医术,告诉他们每种药材的确切功效以及组合在一起时的用法分量。
以往在皇宫中为达官贵人诊治时,陈章大都只能使用温和不出错的治疗方式。
但是药三分毒,要想根治就得下狠手。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直到有次为一位贵人开完药,对方服用后上吐下泻。
不论陈章如何解释这都是正常的现象,没人听他所言,都只觉得他冒犯了贵人。
那次他被杖责二十大板,命也去了半条,以往关于医术上的独特想法和坚持也就此封存。
直到他昨日冒险为一个感染重症风寒的北狄的人施展针灸。
北狄人从没有见识过针灸之术,却没有一个人打断质疑他。
这是陈章一直以来想要的,患者对于医者的信任,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尊重。
而对方病好后,今早就拿着肉与果蔬来向陈章道谢,脸上是真挚的感激。
那时候陈章想,也许北狄也不错。
陈章闻言连忙抬手行礼,“这句大人可不敢当,离开太医院,我也就只是个寻常大夫罢了。”
赛罕拍拍他的肩,“不可妄自菲薄,在北狄只要不是好吃懒做、穷凶极恶之徒,都值得我们尊重,更何况你还有着一身治病救人的本领。”
听到“好吃懒做”几个字,沈玉竹心虚地移开视线,他应该不算吧,好歹上午也去采摘了野果,虽然晕倒了。
在板车的加持下,西面的部落很快就到了。
卓拉与拿着药箱的陈章走在最前面,赛罕年纪大了脚程慢和沈玉竹落后一步。
与通行无阻的卓拉和陈章不同,他们一靠近帐篷就被人拦住。
赛罕连忙用北狄话解释道,“这位是前来和亲的殿下,方才进去的中原人就是他带来为卓拉孩子治病的太医,他们可是贵客,切不可怠慢。”
守卫的人闻言让路,赛罕与沈玉竹得以走进。
沈玉竹还没来得及打量这看起来比拓跋苍木所在部落要小很多的地方,就和赛罕被一个北狄人邀请带路去了主帐。
主帐里站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她身着繁复的北狄服装。
转身看来时,脖颈上戴着的宝石珍珠叮铃作响,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让人不能忽视的威严气度。
沈玉竹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大约不简单。
“殿下,”那老妇人对他点头行礼,用中原话道,“感谢您的到来与帮助。”
沈玉竹自认为他也没做什么,不敢受此礼,“您不必多礼,就算没有我,也有赛罕前来医治。”
“他?他有几斤几两老身还是知道的。”老妇人不客气地哼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