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得清俊,五官间直写着正气二字,说话间的力量让众人不由信服点头。符纸化在水中,一碗碗端给柳府里的人喝了。每只接过碗的手都颤得发抖,仿佛里头盛着的是什么救命灵药。
陆少临看得好笑,也端了一碗,凑上去闻了闻,抬眼对着燕宇道,“燕兄,这符水当真管用?”
燕宇面无表情道,“想试试?”
虽则有魂契维系,那符水也够让陆少临的五脏六腑烧上一遭的。
“哈哈,那还是不试了。”陆少临干笑两声,将碗里的水泼了,又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有燕兄你嘛。”
柳夫人命人拿了酬金给那道人,便要送客。许是看那道人待燕宇十分客气,也信了他的本事,说话柔和了几分,却同样不作挽留。
陆少临挑眉,心想这倒是有趣,原来只是请人来做做样子,不怪哪个高人来都降不了传说中的鬼。分明连鬼影子都没见到。又转念想,方才柳夫人那眉目间的惊恐之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的。
心思这般转了几圈,起初不过是出于不放心燕宇才一同前来的人,此刻反而真真被勾起了几分兴味。
道人形容周正,神情肃然,一番拒绝的话说得坦然而诚恳,全然不是打量陆少临时那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他对柳夫人道,无功不受禄,府上请我来捉鬼,事只做了头一步怎能收谢礼。又说酬金不过是小事,作为修道之人,绝不能对妖孽作怪坐视不理。言下之意还未放弃,竟是打算留下来逼那厉鬼现身了。
柳夫人听他言辞恳切,先是面带豫色,待到看见道人最后正气决然的神色,一张徐娘半老的脸又白了白。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嘴唇抖了几下,又抿紧狠狠往下拉扯了角度。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又仿佛妥协似的问道,
“道长,此话当真?……当真能将那厉鬼斩草除根……?”
不去点破“斩草除根”这用词透露了什么秘密,清俊的道人闻言抬抬眼,眼角余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一旁立着的燕宇身上。
不合时宜的笑许是太过真诚,反而显得有些令人反胃。
“若能得这位道长相助,自然当真。”
过程虽然处处透着几分说不出的难受和古怪,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于是三人便在柳府的厢房住下。安排的屋子也自然是三间。
那道人见燕宇和陆少临分别往不同的厢房去时还面露惊异,燕宇冷冷将他一腔疑问打回腹中,并没露出结交的意思。
他径直打开门迈进去,不意外地看见那个方才先走一步的鬼魂正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等着,想来是直接从隔壁穿过来的,见燕宇来了,便一溜儿漂到跟前,亲热地攥住他的手。
“燕兄,这地界阴气深重,我待得十分舒服。这几日大概不必渡气了。”
一想到于燕宇能少几分损耗,陆少临就显然有些藏不住的高兴。
燕宇没挣开那双冰凉的手,却也没搭话。陆少临这才意识到对方微蹙的眉心。
“怎么啦?”
“离那个道士远点。”
陆少临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然的神色。
“我知。”
他回忆着方才庭内那番古怪的气氛,又想到眼前这个牢牢把自己挡在身后的人,扯出一抹悠然的笑意。
“那位道长身上的阴气,可也不小呢。”
第十七章 十七、
是夜,两人照例睡得是一张床。
陆少临因为柳府阴气的滋养,入夜后依旧神采奕奕的。
他晚膳时吃了不少,柳府眼下大难临头,待客的礼数却还算周道,几个小菜极合他胃口。
用完饭后这鬼也没闲着,仗着腿下有风,飘来荡去的,毫不害臊自己听了谁的壁角。
冷面的那个倒是一反常态地露出几分疲态,躺在床上阖眸假寐着,听一旁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探听来的消息。
“先不提那见不着影子的鬼,单说这柳府就颇有些古怪……”
燕宇没应声,只是睁开眼静静听他说着。
“在客栈时那镇上的人分明说了柳员外病重,可我们这次来,柳夫人却对此只字不提,岂非不合常理?”
“我趁旁人不察,进柳员外的卧房瞧了瞧,你猜怎么着?”
燕宇刻意略过他的得意,而是问,“又是穿墙进去的?”
“不然能怎么办?”陆少临反问。
“我可没有燕道长一身法术。白日里若不是你拦着,只怕现在都被打发去睡柴房了。”
这又是在说胡话了,哪怕单凭陆少临这张脸,也不会有人只将他看作自己的下仆。
泠然的眼角挑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燕宇顺着他的话故作沉吟。
“也不尽然。”
“啊?”
“向晚。”
先前领路的那个丫鬟,是叫这名字罢。看她的身份应该是柳夫人的随侍,陆少临若是在她眼前求情,能探听来几句柳员外的消息也为未可知。
燕宇答得简洁,陆少临何等聪敏,又是知道他性子的人。略一思索便悟了其中含义,一双笑得比暖风更醉人。
他直直凑上去,微凉的唇瓣眼见着要印上燕宇的,又在仅剩一丝间隙处生生停住。
“燕兄莫不是……醋了?”
“哎呦!”
紧接着就听方才还一脸得意的人一声痛呼。
枕在床上的道士面无表情,仿若方才念咒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其实并不怎么疼,陆少临却还是装作痛彻心扉的样子捂着心口龇牙咧嘴。
“燕兄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啊!”
下一刻便连舌头也不停使唤,叽里咕噜地吐不出成串的句子。
燕宇漠然看着陆少临俊俏的五官纠结成难受的一团,这才不声不响解了禁制。对方立刻撑不住身子似的倒在他身上,那份虚弱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
陆少临暗悔自己的失言,这几日眼前人给自己的好脸色太多,便让他得意忘了形。最后小心翼翼轻声讨饶,只怕那人是真的恼了。
就听那把清澈的声线仍旧波澜不惊,“后来呢?”
“诶?”
“你进了柳员外的卧房,后来呢?”
望见燕宇淡漠的眼里深藏的笑意,陆少临这才回过味儿,敢情被戏弄的那个人是自己,不由得在心中惨叫前途多舛。然而禁不住心底像是被风吹起了涟漪,也随着一圈圈荡开的甜意跟着笑了起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近来燕宇的表情比他刚住进那阴森别院时生动了许多。
他当然是情愿见他笑的。
活着的时候为了讨眼前人一笑,什么法子没试过。哪怕单单是抿抿唇角,便让他如沐春风般,只觉得一颗心低到尘埃里去,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柳员外确然病重,看来已经神志不清。可我觉得又不似仅仅是糊涂了那般简单。”
重新捡起话头,陆少临正色道。
“柳夫人前来侍疾时,他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问婉儿在哪,婉儿如何了。又哭着说,是自己害了她。”
“我还道婉儿是过身的柳小姐的闺名,左右不会是那个溺亡丫鬟的名字。”
“可方才打听才知,去世的柳小姐,并不叫婉儿。“
燕宇细细思忖,道,“柳员外可曾纳妾?”
陆少临答,“不曾。”
又补充,“不光是未曾纳妾,连这柳府上下的侍女里,我还没认得一个叫婉儿的。”
燕宇想道,你才来几日便认得所有姑娘?开口却仍谈正事,“柳夫人当时作何反应?”
陆少临回忆着自己在屏风后瞧见的情景。
“她显得很害怕,又强作镇定,喏,就是先前对咱们那样子,只不过面上带了笑。”
“边安抚柳员外道婉儿在,婉儿一切都好,边往窗缝外瞄,生怕谁听到的样子。十分古怪。”
“不止如此……”
艳鬼凉凉的声线低了下来。
“我还发现,这柳府竟还藏着一处禁地。”
禁地藏得很巧妙,绕开后花园的池塘,穿过被桃树林掩着的幽深小径,人迹罕至远离厢房之处,便是一扇紧锁的木门。
“说是禁地,因为门上不知是哪个高人施的咒,还贴了许多符纸。”
燕宇闻言,淡漠的神情起了一丝涟漪。他任由陆少临继续说着,手却拉过对方的胳膊开始细细审察他是否因符纸受伤。
陆少临摁住他的手指,一根根将那修长指尖拢入掌心扣住,唇边夹着一派风流。
“燕兄放心,房内有美人等候,陆某怎敢不要命硬闯?”
又正色道,“可若我没听错,那门内的确有婴孩的哭声……”
“看来柳府……”
“对,有鬼的是他们自己。”
他笃定道。
陆少临见燕宇不疑有他,心知不会再被识破,那正经不过半柱香的性子,便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先是细细给柳府女眷们的样貌姿色分了个三六九等,接着评判一番晚饭时桌上的龙井虾仁用的龙井不是新茶。又睹物思景,扯远到杭州府的繁华盛景。
他讲那些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西湖的水光山色,朝昏晴雨。慨叹不知当年流连过的茶肆勾栏,如今又是何光景。当年握过的柔荑玉指,想必也早已化为白骨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