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道士倒是言出必行,这次也不遮掩了,明晃晃当着陆少临的面又捏了个诀将他定在原地。
燕宇起身,径直朝陆少临走去。他这次没有禁言,就听那只不正经的鬼还在作垂死挣扎,风流的声线不害臊地胡乱叫着。
“燕兄,陆某一向待你情同手足,岂料你竟对我存了这般心思!陆某看错人了!”
“乾坤朗朗,光天化日——竟要强逼民男——来人啊——”
“我的清白……呜呜呜……我不活了……”
甚是聒噪,却不烦人。
唇角勾出不知是今日第几个浅笑,燕宇微微低头,捏住那人尖尖的下颌让他不能偏开,接着,将剩下的话悉数封缄。
第十四章 十四、
道士这般一本正经的人,说是渡气便当真只是渡气。
反倒是那个方才一脸正气慷慨就义模样的鬼,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推拒间舌头不由自主地缠上去,手不知何时也绕住了燕宇的颈子,低温的躯壳一旦挨上了那具温暖的身体便难以离开。
燕宇身上实在太过暖和,原本令鬼怪退避三舍的正气,此刻对陆少临而言却是贪恋的养分。燕宇心知这是魂契的作用,也由着他纠缠,直至怀里的身子软了几分。
陆少临艰难地在事情滑向更坏的方向前扯回一丝清明,嗓音像是醉了酒,听着有些微哑醇和。风流的眉眼带了层雾气,迷迷蒙蒙望着面前人清澈的眼。
“道长,好像有些上瘾了……怎么办。”
“无妨。”
燕宇解了禁制,陆少临立刻颓坐在桌旁的矮凳上。
眼前的背影扔过来一把声线清清冽冽。
“忍不住时,来找我。”
这么折腾一遭,已是该用午膳的时候。
陆少临跟着燕宇下楼,心情自然十分愉悦。旁人见俩俊俏男子从一间房出来,看起来又有些亲昵,少不得侧目片刻。
陆少临倒是不在意,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一挑,刹那间透出的凌厉森然之气便让人都噤了声。做人与做鬼到底是不同的,人心难测,但鬼的七情六欲统统被时间的磨盘碾碎了细细筛过,沉淀下来的,唯有浓郁极端的爱恨。
他活着的时日,大抵也是有着万般心思与顾忌。可那日子毕竟过于久远,如今值得在意的,只有燕宇一个。
陆少临现今食的是燕宇供的一身阳气,早不靠人间烟火饱腹。但他听完小二报的菜名,还是零零散散点了一堆。
等菜上来了,又每样都夹着热心往燕宇碗里塞,权当自己是个当地人。一会儿说燕兄你尝尝这酱牛肉又香又嫩,一会儿又撕了条外皮酥脆的鸡腿递到眼前。
燕宇是修道之人,吃的本就朴素清淡,起初还不驳陆少临面子,俱是小口尝了。到后来干脆搁了筷子,脸上看不出表情,道,“你吃吧。”
陆少临捏着最后一只鸡腿的手嗖一下收回来,不住念叨着“唉,此等美味,燕兄不肯赏光,真是可惜可惜”,一边迅速连皮带肉啃了个一干二净。他百年来没尝过一蔬一饭,鬼的味觉又略显迟木,如今舌尖恨不得把酸甜苦辣全部留住。
燕宇看着陆少临起初还自矜着玉面郎君的好看姿势,后来干脆统统抛开,只一心品尝美味。心中不由暗道,这哪还是那个花前月下倚着门边风流倜傥的艳鬼,两颊微鼓的样子倒活像被捉到现行的老鼠。
一鬼吃饭。
一人看着鬼吃饭下饭。
垂落在肩头的小辫子不知挠在谁心上。
一时无话,倒也其乐融融,十分默契。
这桌上静下来了,邻桌的言语便清晰得可以入耳。
“什么?!张天师也没能制服柳府的厉鬼?!”
“吓!岂止张天师,连云林寺主持前去都无能为力呢!”
“我不信!柳员外为人素来宽厚平和,府上怎会藏着如此厉害的鬼怪!”
“你就信老弟一句吧,现下这情形,整个白水镇都人心惶惶……”
正拈着块桂花糕准备送入口中的陆少临闻言停下动作。
抬起头,与燕宇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少临当然不愿燕宇去涉险,但只凭那个眼神他便知晓,燕宇绝不会袖手旁观。还没等燕宇开口,陆少临便认命地放下碗筷,主动上前开始跟邻桌的人攀谈。
他这些年虽鲜少与活人打交道,生前做镖头时那些交际上的手段却用得仍是自如。不消片刻,陆少临便与对方熟络起来,该套的话也一样都没落下。
出事的是离他们如今所在城镇不远的一处小镇。
镇子不大,柳家可以算作远近数一数二的富豪。
柳家在当地原本并非什么有势力的人家,到了他们这代尤其人丁凋敝,不得不外出谋生。
直到前些年当家柳元忠在外地经营生意发了笔横财,才终于举家迁回了故地,用银子捐了个闲职,修缮了破败的柳府,才重新兴旺起来。
柳员外的子女也十分争气,长子在京城为官,次子承了在外地的家业,生意依旧红火。唯一的千金出落得标致可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上门提亲的媒人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这本该是阖家欢喜的故事,柳员外已经年过半百,只待将柳小姐的婚事定下,便能安心颐养天年。却没料到,便是从几个月前开始,府中渐渐出了怪事。
先出事的是柳小姐的贴身丫鬟,失踪几日后被发现溺亡在柳府后花园的池塘中。不久后又有位得力的管家外出办事被受惊的马踢中心口,不消多日竟不治身亡。到此为止人们也只是感叹流年不利,种种巧合,并未疑心过是鬼怪作祟。
直至如花似玉的柳小姐不声不响自缢在闺房中,死状凄惨,关于柳府中有厉鬼害命的传闻才像包不住的火,一口气烧了起来。
而纠缠柳府的噩运并未就此停歇,还未来得及回家为妹妹奔丧,原本在朝中一直春风得意的柳大人便因私吞赈灾款目被革职下狱,刚受了丧女之痛的柳员外在这锥心的打击下彻底一病不起。
他们回房后,陆少临将方才套来的话复述得活灵活现,从那丫鬟溺毙时被泡得发胀的身体到柳小姐七窍流血的死状。眉目间神色生动,仿佛曾经身临其境似的。
燕宇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被他这番添油加醋的描述吓住,起身掩了窗子,回头直白道:“你不想去?”
陆少临见自己玩的小把戏被识破,也坦然应道:“嗯。不想你去。”
他不是不信燕宇降妖除魔的本事,然而这人毕竟伤口初愈,又以血肉之躯养鬼,消耗着实不小。燕宇师门所在之地距此处仍隔着千山万水,思及日后损耗,陆少临实在不愿他多管闲事。虽然他深知,对于眼前人来说,这并非闲事。
燕宇知道陆少临在顾及自己,沉吟间正想开口让他放心,只见原本神情复杂的人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勾起一抹笑。
两世相识,陆少临自然了解燕宇的性子。冷冰冰的外表下,掩着的是一颗质直而好义的心。虽然拦不住,却也并非无可奈何。
唇边的笑依旧漫不经心,凌厉的眼神却气势迫人。恍然间,仿佛又是百年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少镖头。
“燕兄既是决心要去,陆某定然奉陪。”
“这趟镖,陆某接了。”
“也让这厉鬼见识一下,失传多年的崩云刀法,可不光是能伤人的。”
第十五章 十五、
出发的日子定在明日。
白日将尽,燕宇赶在天黑前出门买些除鬼需要的材料。陆少临赖在身后也想跟去,却被他强行留在房里休憩。
燕宇收了那些符纸朱砂回来,推开门,只见屋内空荡荡的,哪还有那个风流的身影。他快步迈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一个时辰前还被自己摁在锦缎里睁着对不安分的眼珠转来转去的人,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道士只觉得胸口一滞,仿佛瞬时压有千斤之重。幸而他性子沉稳,眼下虽是着急,却不至方寸大乱,而是强自镇定心神,阖眸搜寻起艳鬼的气息。
不消片刻,淡漠的眼倏忽睁开,再不见担忧之色,倒是蹙起的眉头带了几分冷淡的怒意。燕宇径直打开房间深处的木柜,从包袱里抽出那柄幽寒的宝剑,刻着精细纹路的剑鞘静静躺在他手心。
半晌,见对方毫无动静,薄唇开口便不由得提了声调。
“还不出来!要胡闹到几时!”
换作平日,陆少临若是见燕宇生气,定然是要温言软语哄着。哪怕明知对方不吃这套,也会笑着脸给道爷赔小心。他倒不是怕燕宇生气,而是怕那人像蚌壳般紧闭的心房,好不容易向自己张开一丝缝,又因什么差池再次合拢。
可今天那躲在剑鞘里不肯出来的人似乎早有防备。鬼的声音从泛着阴气的剑鞘里飘出来,摇摇晃晃的。
“不行。”
男子成熟的声线带着明显故作矫情的委屈,尾音被刻意拖得又长又勾人,显得有些古怪可笑。
“我要是出来,燕兄肯定又要强逼我……”
燕宇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方才慌乱间寻不到人的一腔怒意登时散了,不由得也陪这不正经的家伙演起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