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被烧灼的痛钻心剜骨,无数冤魂的尖叫声徘徊不散,卷成一个个漩涡,扯着他的脚腕狠狠向下坠去。
黑气疯狂地从他的每个骨缝里涌出。
他是谁,在哪儿,为了什么。时间与一切都失去意义,只剩下心底烙下的一个名字。
燕宇。燕宇。
只要念及那人的名姓,便仿若齿间含住了一汪清泉,带来饮鸩止渴般稍纵即逝的宁静。就能暂时离那吞噬一切的黑洞远上几分。
他想,自己是在等谁,却又不希望他真的会来。
——那个时候,若是趁机将这件事也告诉燕宇就好了。
他现在必定很生气罢……
燕兄啊燕兄,你就怨陆某不是吧,可答应我,千万不要找来啊……
陆少临苦苦挣扎,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被囚禁在炼魂袋中的痛苦,抵不过他思及燕宇此时表情的万分之一。
而此刻他所能看到的,仍旧只有数百张幽深的脸后,那无尽的黑暗。
第十九章 十九、
然而燕宇最终还是食言了。
他没来得及救下的不单是那个跪在自己面前泪水涟涟的小丫鬟,还有柳府所有人。昨日对他怒目而视的,温和赔笑的,低眉顺眼的,如今一具具歪七竖八地横陈在院里。脸上惊惧的表情仍旧未散,渗入地缝的血早已干涸。
他却根本来不及怜悯。
陆少临从前总会笑他面冷心热,明明生着张生人勿近的脸,却偏要奔波于拯救苍生。
那人惯于支着胳膊倚着窗子歪着头,嘴角的笑说不清是讥讽还是真心。
“何苦对着陌生人热心肠,苍生若是没了道长你,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倒是世间美人美景无数,错过才着实可惜。”
倘若这只聒噪的鬼还在,燕宇一定会借机嘲笑他错的离谱。
他哪担得起这般褒奖,终究不过也是一介自私之人。就如同眼下,柳府惨不忍睹的情形竟惊不起他内心一丝波澜。穿过浓重血腥味的步履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找到陆少临之前,他人生死都已与他无干。
道士直奔柳府后院,在曲折的小径和回廊中寻找陆少临描述中的木门。
不出所料,原本贴在门上的符纸此刻全然没了踪迹,木门微微开着,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夹杂着哭声清晰可闻。凭借着魂契的指引,他能感应到陆少临若有若无的气息,就在这扇掩盖着冲天黑气的木门后隐现。
从前被陆少临附身的佩剑也好似感应到了宿体的存在,在他腰间发出不安的嗡鸣。黑紫色的阴气宛如一尾巨蛇盘桓于头顶上方,将整片天空都染变了色。
推开门后,院里还有一间屋子。
说是屋子实在颇为勉强,就连作为大户人家的柴房都略嫌逼仄。
尽管唯一的窗子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森然的鬼气还是没有放过每道透风的缝隙,顺着门缝与窗沿喷薄而出,环绕着这间破败不堪的柴房,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漩涡。
哭声与呻吟声更响了。屋内不知装了什么怪物,一会儿传来女子绝望的哭声,一会儿又变为凄厉的狂笑。
“爹,娘……救救我……救救我……女儿还不想死……”
“别想逃!谁都别想逃!!我要你们每一个都下地狱给我娘陪葬!!!”
燕宇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
原本显然是门栓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漆黑的窟窿,一切的源头就藏在这黑洞后面。他脸上没有半分惧意,一心唯记挂陆少临的安危,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推开门。
蜷在床角的物体听到脚步声,猛地瑟缩了一下。
燕宇正要上前,只见黑暗中突兀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腕子,紧接着,一团人影整个摔落至眼前。
借着门口透进的光线,燕宇发觉正在地上挣扎翻滚的女子瘦得可怖。黑气森然的眼窝深陷进肉里,灰白的皮肤只余薄薄一层,贴着骨头,仿佛已经裹不住人形。
“爹!爹!是您吗!您来救女儿了吗!”
被鬼气缠绕的女子发出神志不清的笑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脚并用向前爬行,伸手去抓燕宇的衣角。
道士的目光落在女子浑圆硕大的腹部。
不同于仿佛被榨干了所有阳气的四肢,那里不正常地高高隆起,似乎正孕育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将出生后即夭亡的婴孩尸骸放入瓮中,用活血喂食,做成鬼瓮,婴孩的鬼魂便会被养起来成为小鬼。力量越强的小鬼就越是能为主人家中带来荣华富贵。若是想要品质上乘的小鬼,则必须以活人为宿主。
然而,世上本就没有只占便宜的买卖。纵使再听话的小鬼也会有反噬的一刻,到那时,轻则千金散尽,重则家破人亡。
没想到柳府这些年的兴旺竟然不过是一番靠邪魔妖法换来的假象。
如今柳府上下悉数暴毙,只剩宿主还在他眼前苦苦挣扎,想必是那小鬼攒够力量,想借这女子之身重归世间吧。
太迟了。
燕宇不由慨叹。
纵使他法力再高强,此刻也回天乏术。
吞了这么多条活祭品,这女子腹中的鬼胎已经成形,很快就能出世了。
他蹲下身,心中默念着清心诀将手心覆在女子额头,一边小心将她扶回床上。可那腹中之物似乎十分抗拒燕宇的靠近,拼命挣动着,女子的皮肉仿佛只是一副被驱使的皮囊,黑气从她七窍一股脑钻出狠狠朝道士袭来。
燕宇面色冷然,流露出些许不豫之色。待那黑气近了,突然低喝一声,将手中符纸直直拍在女子高耸的腹部。
屋内终于重归安宁。
“你就是婉儿?”
燕宇轻声问。
一时恢复清明的女子点点头。
第二十章 二十、
婉儿姓柳。
同过世的那位柳小姐一样也是柳员外的千金。
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嫡庶之分。
小鬼需要活人当宿主,作为回报,它会庇佑主人这支血脉。若只是随意选个无关的下人作祭品恐怕无法荣耀柳家门楣。当年施法之人深谙此道,因此挑了庶出的柳婉儿作为供养。
这样一来,倘若有朝一日不慎反噬主人,付出的也只是她一个人的代价罢了。跟整个柳府的荣华显赫相比,区区牺牲一个陪嫁侍女的女儿,实在太微不足道。
这样圆满合算之事,唯一竭力反对的只有一个不识抬举的女人。
——柳二小姐的生母。
世间又有哪个母亲能心甘情愿将自己亲生闺女作为活血祭品?然而在她莫名染疾去世后,再也没人敢发出半句忤逆之声。
自然,柳家这般讲究脸面的大户人家绝不会承认自家兴旺凭的是如此阴毒腌臜的手段。从那以后,柳二小姐便被囚禁在深闺,成为了家族见不得光的秘密。
反噬之象初露端倪时,柳员外也曾想过请高人来驱除小鬼。
“爹爹说,忍过这一阵,等大哥的官位再升一品,就一定请人作法……”
“到时候,婉儿就自由了。他说会给婉儿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
话虽如此,结果却是当年极力促成此事的柳夫人帮忙张罗,将柳二小姐从偏院移到现在的禁地居住,又在院墙外贴满了从高僧处请来的符纸。
燕宇冷笑一声,不愧是商贾出身,贪心不足蛇吞象,既然做了,不榨干女儿最后一滴利用价值绝不肯放手。这如意算盘打得未免响过头了。
这样看来,会做出如此决断的柳员外死得倒不算冤枉。若是寻常情形,反噬发生后宿主必然丧命,不能即刻找到下任宿主的话,小鬼也不能独活。柳家便可全身而退。
只是这次情况显然非同寻常,反噬像一颗被投入池水的石子,溅起的涟漪不禁侵蚀了主人,更在她的血亲身上不断扩大。
是诅咒。燕宇了然。
无辜的弃子,被牺牲的青春,莫名去世的母亲。被独自扔在黑暗中时,眼前这位女子想必曾无数次诅咒过造成这一切的家族。
小鬼感应到了主人心中被压抑的恨,并将这作为主人愿望化为了现实。然而清醒时的柳小姐睁着无辜茫然的眼,仍旧对禁地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那位道长前些日子来过,他说有救婉儿的法子。”
“只要我能生下腹中这个……这个……”
女子的声音又嘶哑了几分,她断断续续地解释,
“这个怪物……他就保证我能活下去。”
道长?
燕宇心头登时浮现灰袍道人似笑非笑的脸。
“那天夜里,我还听到墙外一位陌生公子与他交谈——”
话音未落,只见屋中一暗,不知何时出现在燕宇身后的戾气瞬间暴涨至数尺高,黑压压得涨满了整间逼仄的屋子。
那黑气仿佛通向黄泉地府,刹那间涌现出众多发狂的冤魂,化为恶鬼一齐向屋内唯一散发着活人气息的道士扑来,誓要将他扯成碎片。
燕宇早有防备,头也不回,一直暗藏在袖中的符纸从他指尖弹出,化为三道明亮的火焰,舔上黑影的一角,便即刻染成冲天烈焰,将无尽怨气烧得干干净净。
“下一招,你可就没这么走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