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该是属于死人的手。
心中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陆少临舔舔嘴唇,尝到一股干涸的铁锈味,他再无心享受这难得宁静的气氛,眼底浮上一层血意,情绪激动间低呼出声。
“道长你,做了什么?!”
安睡的人被这声低呼惊扰,微微动了动,无意中收紧了揽着陆少临腰腹的手。
温暖的掌心覆在陆少临光裸的腰间,与他皮肤的热度融在一处,更教他坐实了心中猜测,霎时间五味杂陈,竟不知是悲是喜。
他想笑,笑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在这人心底占了方寸之席,唇角勾起来,眼前却浮起一片雾气。
悲的是百般挣扎,终归还是走到靠伤害一生所爱续命的境地。恨则恨自己过于狂妄,当初推开那扇门时,还曾决绝道“不会后悔”,如今拖累燕宇,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摇晃着燕宇的肩头,声线颤抖得几乎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燕兄,你这是在……养鬼?”
闭着眼的人似是被吵醒了,皱皱眉露出些许不耐。
“别吵。”道士的嗓音发沉。见陆少临没有安静的意思,就抬眸望了眼声音的源头。
“嗯。”并不知晓自己承认了何等了不得的事实,燕宇翻了个身,又阖眼睡去。
“养你。”
只留下陆少临一人,愣愣地睁着眼睛。
第十章 十、
燕宇醒后便开始收拾行囊。
陆少临有些反常,他不笑,也不说话,只神情复杂地坐在桌前静静望着道士动作。
道士心情却是不错,看到艳鬼原本惨白的颊上如今颜色饱满,心知那法子有了效果。见那张总是言笑晏晏的侧脸带上了几分忧郁,便想当然以为,这鬼多半又是忆起了前尘往事,怕自己一去不返,竟破天荒地出言解释。
“没事。我不走。”
没料陆少临的视线对上他的,平素风流的眼如今盛满肃然的神色。
“燕兄,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副骨头……”他盯着自己手心的红润颜色,握紧又张开,“停手罢。你是修道之人,无须我多言,养鬼是邪术,最后必然伤己。我不想你——”
言语中的痛苦神色几乎溢了出来,陆少临抬起头,却撞上燕宇似笑非笑的眼神。
道士极少笑,由是眼底这抹难得的神色直教艳鬼哑了嗓子。
“魂契已成,由不得你了。”
燕宇平静道。
他似乎早就料到这一遭,唇角微抿,竟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得色。
燕宇推门迈出屋外,抖抖手中纸伞上的灰尘,接着唰一下撑开。漆黑如墨的伞面登时遮住所有的阳光,投下一片微凉的阴翳。临别前接过师父赠予他这般法器之时,从未想过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他回过头,望向屋内那只还在发愣的白色影子。陆少临的心思他怎会不知。有了魂契,只要呆在自己身边,陆少临的行动不成问题。再加上这护魂伞相助,便是白日里,也能撑过一阵。
然而,靠精血为鬼续命并非什么光明的手段,这般内耗,也终究是一时之策。他修为到底尚浅,若想陆少临不魂飞魄散,二人又皆不被拖累,还得高人相助。
“还不快跟上。”
燕宇扭头皱眉道。
“嗯?”陆少临回过神。
“带你去见家师。”
白色的天光照进屋内。逆光的角度给门口那人铺了层好看的阴影,也模糊了他的表情。然而陆少临心知,那人无论容貌神情,还是胸腔里的温热心跳,全都一如往昔。
“来了。”
他终于笑了起来,奔向伞下。
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住那个握住伞柄的手。
“燕兄,这边请。”
别院冷冷清清,破败的大门敞着,仿若一双森然的眼,目送两个相伴渐远的身影。
而天确乎已经亮了。
第十一章 十一、
天朗气清。
晴空下一方突兀如墨的纸伞徐徐前行,伞下两抹挨着的影子,远远看去宛若一对似漆的情人在絮絮低语。倘若靠近,才能分辨出属于两个男子一高一低的声线。
鬼自然是不肯安静赶路的,他被困得久了,荒山野岭的景致也看得有趣,一双眼四处乱瞟,还不忘调笑道士几句。
“道长,你师父他老人家人怎么样?”
燕宇不懂他存着的那些旁门心思,只道是鬼怪怕见高人,淡淡瞥他一眼。
“莫怕,家师很好。”
却见陆少临闻言笑嘻嘻地将一只鬼爪子搭上他肩膀,
“那我这般仓促拜见,恐怕于理不合。
“为何?”
“哪有空着手的上门女婿——哎呦!你怎么真打啊!”
陆少临装模作样地躲了一下,又得寸进尺地干脆整个人彻底偎在燕宇身上。燕宇心知,结了魂契后对方会更贪恋自己身上的阳气,也没避开,只是冷冷把肩上那只不规矩的爪子拍下去。
陆少临终归不似活人,若说赶路,自然是藏在附身的宝剑里由燕宇护着更快些。但在那方荒凉枯寂的天地里困了百年,便是刀山火海,也恨不得能用自己的脚一寸寸走过去。
燕宇将陆少临故作潇洒的表情下,那份孩子气般掩不住的新鲜劲儿悄悄收尽眼底,也装作对将他收回剑鞘的事一概不知,由着他走走停停。
不觉间日沉月升,燕宇驻足时,已是繁星漫天。
夜色已深,二人却离城镇尚远。
“到这儿罢。”
道士收了伞,只见不远处一座破庙,掩在黑黢黢的树丛中。
“真要在此过夜?”陆少临面带豫色,他自然不在意,从前走镖时,早习惯了天为盖地为庐,多么险恶的环境都睡得。只是他深知眼前这人素来爱干净,便是别院小住的时日也收拾得一尘不染,眼下竟要在此荒凉之地委屈一夜?
“燕兄,我还能……”剩下的话被燕宇冷冷一眼堵回喉咙,陆少临只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藏在袖子里,颜色变得有些浅的手掌,跟了上去。
旧庙早已破落,蛛网积灰,四处透风。
陆少临站在已然面目模糊的佛像前抱臂看了一会儿,最终低不可闻地轻笑一声。他摇摇头,俯身捡走供案前那两个蒲团,小心掸了灰,拿给燕宇垫了。又转到屋外搜了些枯枝,不一会儿便生起火来。
原本冷寂的屋内登时被烈烈火光照得亮堂许多。
燕宇看他动作轻车熟路,目光里不觉带上了几分好奇。陆少临拍拍手上的灰,理所当然地挨着燕宇席地而坐,也没落下那双眼里的神色,笑道,“燕兄现在才信陆某的好了?”
“以前走镖的时候这种事做得多,自然就熟了。”说着露出个遗憾的表情,“可惜夜里太暗,不然给你猎只野味来。这样的晚上,就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上次咱俩在洛阳郊外,我给你烤的那只兔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说走了嘴,生生刹住了声,抿着唇带点慌张的望向道士,却见他听得认真。那双眼里总是飘着的细雪,此刻似乎被火光的暖意融化了,雪融冰消后,是一汪清泉。
“然后呢?”燕宇问。
“然、然后……”陆少临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再开口差点咬到舌头,“不是我自夸,那兔肉烤得可香了,酥脆诱人。可惜尽是瘦肉,塞牙。当时在野外,也没佐料,就这么吃了,你还啃光了一只腿。”
燕宇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抱着只兔腿啃起来的样子。
陆少临忆起往昔,整个人像沐在光里,浓密的眼睫垂了下去,兀自低低笑了起来,又道,“后来我才知道燕兄你爱干净,吃起来也十分讲究,酒馆里的饭菜没顺眼的宁肯不动筷子。没曾想那日野外烟熏火燎的,你竟由着我胡来……”
这般絮絮完了,他抬起头望见那衣衫整净的人被篝火投到破败积灰的墙面上的影子,突然心头一暖。果真,就算相隔百年,眼前这人也还是……
一双桃花眼弯了起来,少了心跳的胸口不知是苦是甜。
燕宇倒是不气,尽管陆少临如此眉飞色舞地在眼前谈论的仿佛一个陌生人。
他本该生气的。相识以来,他没少生过陆少临认错人了的心思。而方才听得他这般神采飞扬的回忆,眼前不知怎的竟也影影绰绰透出模糊不清的画面。
他想生前的陆少临必然也是这番模样,不,该是比现在眼前这个偶尔透着凄清的影子更亮堂更热闹一些,就是那样站在那个少言寡语的人身边,恨不得把世间万物都捧到自己眼前。
没空分辨陆少临此刻心底缠的那些苦涩又温柔的情丝,只觉得不想他笑得这般难过,燕宇径直伸手把身旁人的腰身揽入怀中。
反应过来嘴上此刻柔软的热度来自燕宇的唇时,陆少临整个人都仿若中了定身般僵住了。
他用力推拒,生怕无故损耗了对方的阳气,开口想说“燕兄不必渡气,陆某还撑得住”,却在张嘴时被人趁机夺了呼吸。
不是渡气。
只是一个吻。
温柔的,安抚的,燕宇给他的吻。
含着桃花的眸子骤然睁大了,又渐渐地,在唇齿纠缠间轻轻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