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璧卫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前:“如何,想起来过去的一切了么?”
小椒警觉地看着他,此时的她已全然一只小九爪鱼的模样,往后爬缩了一下。谷璧卫又道:“在下大费周折,总算得见‘雍和大仙’一面,实是三生之幸。”
“你早就知晓这事?”
面对小椒的诘问,谷璧卫噙笑点头。小椒又狐疑地问:“莫非我被诬害一事,也是出自你的精心布置?”
谷璧卫道:“不,大仙,您确而杀害了在下麾下的许多教徒,也确夺了碧宝卫性命,诬害一事绝是空穴来风。还请大仙扪心自问,您手上真未沾过旁人鲜血么?”
话到此处,小椒混沌的头脑里渐如拨云见日一般,理出了些微头绪。她梦里所见的那黑影不是旁人,正是身为“大仙”时的自己。而不知是何缘故,自至岱舆此地后,她的心便时时燥烦,抑止不住自己的杀戮冲动,故而酿成桩桩惨剧。
小椒冷语謇謇:“花言狡辩什么?这是你设下的局。先前你不是说费了一番工夫才同我相见的么,这便是自认了行了好些阴谋诡计,而今你又抵死不认了?且我有一种知觉……”
那形容俊逸的青年只是背手微笑,这时小椒道:
“你莫非是……我的同类么?”
一刹间,烛火狂摇,满室妖鬼般舞动的影子。谷璧卫笑而不言,但在小椒看来,他那神情像极了一只罩在脸上的傩面,正缓缓产生裂纹。小椒继而道:“我一近你身,心中便格外烦扰,而想必你也是一样的,故而你早看穿了我的真身,故意教我在神志不清时害了碧宝卫。”
此话一出口,仿佛有一片无形的暗影在地窨子中铺陈开来。那俊秀青年身上散出一股威压。谷璧卫笑吟吟道:“不错,一切皆如大仙所想。确是在下一手操设了这个局。”
“我所害之人,皆是对本仙血胞采生折割、惨痛凌虐之人,抑或是贪食仙馔之辈。谷璧卫,在这岱舆之中,人人有罪。”
突然间,谷璧卫口里迸发出一阵大笑。
因他先前谦谦有礼,便教人决计想不到此时这儇薄、犹如水泡破裂般的汩汩声响竟是出自他口。烁烁火光里,他身后渐浮现出一个厚重黑影,亦是七眼九爪,却威如山岳,连昔日的“雍和大仙”也不禁为之震颤。
“大仙,你的王朝已然远去了。而今三仙山之中,唯我独尊!”青年忽似撕破面皮了一般,现出一副邪狞之色。“白帝出关,万民拱服,那姬姓的小胖墩儿也不过在下之傀儡。而今唯有你是在下的心头之患了!”
小椒忽浑身一颤,她看到方士、家丁们忽而一箍脑地涌入堀室之中,眼里发着黯光。忽有一刹间,她幡然憬悟,这些人尽是谷璧卫之手足。不,兴许早同谷璧卫融为一体,是其血肉的一部分!
原来她在此地常觉仿佛被人凝望着,是出于这缘由。她早听闻一个传言,仙山各处皆有谷璧卫耳目。谷璧卫仿佛老树深根,早已踵武遍布岱舆这片土地。小椒忽而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兴许谷璧卫便是岱舆着一整座仙山。
“我瞧这些人儿皆是你党人,莫非那假冒的碧宝卫也是?”小椒问。方士们立定不动,犹如无生机的偶人,幽森森的眸子望着自己。谷璧卫道,“不错,她即是我,我即是她。”
“所以你将我那血胞的肢躯称作‘仙馔’,分予岱舆众人,不是出于善心,而是欲牵住黎民羁,将他们于不知觉中同化为你的手足?”
“大仙真是明察秋毫。”
小椒再度打了个寒战。岱舆中万余人而今皆已是谷璧卫的帮凶!若他有意,便能轻而易举地操弄人心智,任人为他所用。她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的?”
“呵呵,白帝弃仙山而去数十年,惟在下可挑大梁。大仙,您莫不见岱舆繁景么?比在前修治下时更似软红香土。只是为治仙山,势必更劳心力。在下不过是多用了些仙馔,便渐而变作这模样了。”
小椒沉言不语,七只小眼瞪着谷璧卫。什么“多用些仙馔”?这厮分明是贪食了许多!她有所知觉,而今的谷璧卫强圉于她,甚而可称得上比她更似“雍和大仙”。
谷璧卫不仅食了许多“仙馔”,还下令捕杀她的族裔,不断在仙山中充扩势力。小椒打了寒噤,依然怒目圆睁:
“你这般无法无天,天子知晓么?”
“白帝早弃此地而去?在下何必得他首肯?”
谷璧卫摆出一副轻蔑模样。忽然间,他摆出正色,方士们也纷纷上前,将小椒围在中心。小椒知觉不妙,只觉自己处于天罗地网中。
“闲话也说罢了。大仙,你是在下这些年岁来唯一之所求。有你之仙力在,仙山必能在我股掌之中。”
谷璧卫莞尔一笑,伸出手。他藏在袖管里的手却不似往日一般皙白如玉,而是漆黑如泥的触角。身后的黑影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他恻恻地一笑,毒蛇一般呓语。
“来罢,大仙,让我们彼此‘交融’作一体罢。”
方士们自四方威逼而上,手中挟黄符。小椒这才发觉自己落在咒阵中央,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墙壁拦着,不教她脱逃。她虽自坛中滑出,却仍在瓮中。
员峤的那群黑泥一般的和尚是她的族人,取回记忆的当下,她的眼耳仿佛能延展于千里之外,深深体察到了祂们的惊惧、疑怖与怒火。谷璧卫为一己私欲,捕害祂们多年,也因而削弱了她身上的神力。如今的她确然无法与其抗衡。
眼见着将被逼入死角,小椒冷汗直流。这时却听得一声轰雷般的巨响,堀室的铁门突而被一劈为二,天光落了进来。
谷璧卫惊诧,不由得退了一步。满室的尘霾里走出一人,一身皂衣,未穿王府侍卫的青服,披一件缀满补丁的破旧披风,身形挺拔若猗猗修竹,手中含光剑璨如星日,正是方惊愚。
方士们也尽皆后退,却摆出戒备之态,侍从们齐刷刷抽剑,剑光刺向方惊愚。谷璧卫神色扭曲,片晌后道:“这位小兄台,私闯此地是为何事?在下正讯问神女呢。”
方惊愚神色不变,提剑道:“不叫我‘陛下’了么?那称呼我倒爱听。”
小椒仰望着他,有一瞬的侘傺,仿佛置身于多年以前。那个皂衣少年用披风裹着她,将她珍重地捧在怀里,穿越风雪。他收留了桀骜猖披的她,两人起先一贫如洗,在马房里的干草堆上入眠。方惊愚供她吃穿,教她识字讲话,两个茕茕孑立的人儿从此唇齿相依。刹那间,她泪流满面。
“我来带走小椒。”皂衣青年道,“她是咱们的伙伴,我不可弃她于不顾。”
谷璧卫让开一步,让他看清地上瘫软如泥的小九爪鱼,冷笑道。
“你口里的‘小椒’不过是个吃人取命的妖鬼,这样的妖鬼,你也要救么?”
小椒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会认出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方惊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果真迟疑了一瞬。他望见了刑架下干瘪的少女躯壳,还有一只小小的七眼九爪鱼,目光可怜怯缩,欲要躲到阴影里。
沉默片晌,方惊愚忽而哂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更不可不带走她了。”
他横剑在身前,霜一般净白的刃面映出其眉眼,带着锋利无匹的笑意。
“谷璧卫大人,仙山吏方惊愚这便要尽一尽本分,将人犯秦椒捉拿归案,拿她去蓬莱府上换赏银!”
话说回半个时辰前,方惊愚立在廊上,心乱如麻。
自小椒被谷璧卫带走讯问已有了些时日,他三番五次欲寻谷璧卫说情,让他放走小椒,可谷璧卫每回皆笑道:“在下不过是寻神女将当日的情形问清罢了,并未对其用粗。事关人命,目前案情又蜷局,小兄台也不愿让她不清不白,平白背负嫌疑罢?”
方惊愚见正面说理不成,又想寻机接近押着小椒的堀室,然而不知怎的,每每他欲要靠近,谷璧卫便似地里生出来一般凭空冒出,拦于他身前。方惊愚不时隐约听得地窨子传来鞭打声,心也碎了。他同小椒经年累月相伴,早情同手足,哪儿能看她无辜受苦?
于是他今日便筹备齐全,携好刀剑,打定主意,哪怕要同谷璧卫撕破脸皮,也不可教小椒再孤仃仃地待在地底。临行前,他去寻楚狂说明了去意,楚狂却冷若冰霜地望着他:
“殿下要做何事,自个去做便是了,何必要说与小的知?”
“你又生什么气了?”方惊愚察觉他脸色不对,无奈道。
“还是那句话,我只顾着殿下性命,旁人死活与我无干。”
“你既这样冷心冷情,当初在蓬莱时又为何替得利寻仇?小椒也与你处了有些时日了,我不信你真是个无情人。”
楚狂噎了声,别过了脸,最后仍冷酷道:“今时不同往日,世事本就难两全,为救一人而坏全局万万不可。我不会出手帮秦姑娘。”
“全局是什么,是我的安危性命么?真就那么紧要,要你拿旁人的性命来换?那若我为救她而以身涉险,你会因救我而坏了全局么?”
方惊愚咄咄逼问道。楚狂的拳有一刹的捏紧。方惊愚知他心有顾虑,太多事未准备万全,他们就要在此同谷璧卫决裂,实是太过艰险。然而他们本就人员少稀,缺了小椒一个伙伴,出城关势必再添阻力。楚狂最终硬邦邦地道:“我只护殿下一人。”
方惊愚道:“那看来心贪的竟只我一人了,竟妄图让身边的人皆安好无恙。我去救人,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罢。”
他毅然转身离去,独留楚狂一人站在廊里。风起尘扬,枝枝叶叶擦磨,好似纸裂的声音。方惊愚回望一眼,只见楚狂垂头不语,身影孤寂。二人间似也生出一道罅隙,且正愈裂愈大。
与楚狂别过后,方惊愚悄声摸进地牢中,望见了谷璧卫正率一众人逼问小椒。教他讶异的是,小椒已并非昔日的少女之姿,身躯已坼,此时趴在地上的是一只小九爪鱼,说话用的也是小椒的口气。
但诧异仅持续了片瞬,往日在瀛洲同玉鸡卫鏖战时,小椒失心而不死,已是十分异常,且近段时日神色不振,他早有所料想。楚狂几度三番靠着那漆黑的肉片逃过死劫,他们也因员峤僧尼相助捡回性命,使得他到此时已对这黑泥一般的妖魔并不似当初那般介怀了。
这时众侍卫环绕着方惊愚,剑刃寒光涤荡一室,方惊愚对谷璧卫冷眼相待,突然间,他如箭而出,身姿捷巧,自人缝中穿过!
侍卫们一惊,纷纷提剑刺去。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在谷璧卫操弄下的窟儡。方惊愚左招右御,拼力杀开一条路。小椒望见他向自己奔来,伸出了手,喝道:
“和我走,上来!”
小椒一颤,不自觉回想起出蓬莱天关的那一日。她怀着一腔血勇闯到刑台之前,替方惊愚解围,而他也在自己临危之际赶赴至此,要带她冲破罗网。她赶忙纵身一跃,跳上方惊愚肩头,漆黑的小触角攀住他,怯怯地叫了一声:“扎嘴葫芦。”
过了片时,她又小声道:“多谢。”
她心中有万般思绪,既怕方惊愚嫌恶这副鄙陋模样,又不知如何向他讲明来龙去脉。方惊愚瞥她一眼,说,“你要是真谢我,别向我供细馅大包,我不爱吃。”小椒禁不住破涕为笑,他又道,“待出去后你再同我陈明你变成这模样的缘由——抓紧了!”
话音方落,他执剑力挥,剑影如雨横风狂。他勇武绝伦,好似怒狮,令侍卫们不禁为之退却。然而方惊愚看似直莽,心思却细,每一剑大开大合之下,却悄悄划过地上的五方卫灵阵,将那阵法划得七零八落。随那阵法破碎,小椒周身为之一轻,仿佛有无形的束缚被解开。
“扎嘴葫芦,你划乱那阵法后,我身上好过多了。你是怎样知晓这阵法效用的?”小椒欣喜道。
“我也不知,只是先前在剿除‘大源道’教徒时,常见这些奇离古怪的阵法,我看不惯!”方惊愚答道,伸出一足,将拦道的一人狠命踹翻。
小椒既恢复雍和大仙的记忆,便知那阵法约莫对自己是有抑止之效。谷璧卫为了引出她真身,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方惊愚突破重围,自堀室里冲出,奔出地道。外头已是黑夜,风极冷,飘起小雪。眼见着即将冲到府门前,四下里忽冒出密匝匝的黑影,潮水一般扑到方惊愚身上!
方惊愚吃惊,扭身一望,只见四方风灯、炬光星星点点,侍卫们虽无号令,却正悄声赶来。谷璧卫的扈从们前扑,如大山压顶,盖在他身上。方惊愚遭重压,骨肉咯吱作响。扈从们目光漆黯,仿佛受了某种无形的指使。于是方惊愚了然,这些人皆是谷璧卫之分身、手脚,身处王府里,便似置身于他腹中。
谷璧卫自地道的黑暗里缓缓走出,月色惨白,映得他一张脸目也雪白,黑夜里看来仿佛悬在半空里一般。他不开口,反是盖在方惊愚身上的侍从拿他的口气道:
“小兄台,束手就擒罢。”
这些侍从仿佛同他同心共魂般。一人说完,另一人便接上话头,同样是谷璧卫的口气:“在下知你是一时冲动,不过是出于对这女孩儿的关切。然而你方才也眼见,这少女是穷凶极恶、连害数人的妖鬼,还望小兄台将其交出,好教在下给遭害之人的亲眷有个交待。”
方惊愚被身上重重人影压得脏腑剧痛,几近吐血,却切齿道:
“不。”
他才不会对小椒放手,就如小椒当初为他涉险那般。方惊愚忽低吼一声,用足了浑身力气,以能驮动蓬莱国师银舆的气力缓缓动起筋骨。刹那间,他将浑身龙首铁骨脱位,忍着周身撕裂的痛楚,自人丛里脱身后又迅速复位。谷璧卫的扈从见状,一个接一个拦在他身前,方惊愚汗流浃背,大吼道:
“让开,否则我今日势必要教此剑见血!”
他抄起含光剑,剑影如贯日长虹,直刺身前之人。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当剑尖行将贯透一位侍卫的胸膛时,那人淡漠木然的神情忽起波澜,如梦方醒,扭曲作一副悲哭神态:
“别、别伤我!奴才仍有家小,还望大人手下留情……”
忽然间,侍从们似从僵木中醒转,面面相觑,手上虽仍执矛持剑,对方惊愚大举进攻,然而大多皆哭嚎落泪,惊恐万状,叫道:“咱们在哪儿?”“手、手脚不听使唤!”
“我不想死……不想死哇!”
“小兄弟,咱们本不欲伤你,万望你也别杀咱们……”
方惊愚迟疑了一瞬。他本以为这伙人是谷璧卫靠古怪妖法捏出的人形,不过是其手足,可而今看来,这却是一伙因“仙馔”而被谷璧卫控制的可悲人儿。
可正因这一瞬的走神,下一刻,那群正神哭鬼嚎的侍从便齐刷刷敛了神色,剑刃自八方四面而来,刺穿方惊愚肢躯!
方惊愚倒抽一口凉气,痛苦呻吟。飞溅血花里,他望见谷璧卫的温和笑脸。那是一只居于网中的八脚螅,岱舆无处不在其罗网之中。他故意教标下露出似人的情态,诱自己咬钩。
愈来愈多侍卫拦在自己身前,犹如迢递群山,方惊愚伏倒在地,血流一身。他艰难地站起,身上发冷。楚狂说得不错,双拳难敌四手,凭他一人便难以冲破王府侍卫的包围,又如何越过铁骑万人,前往岱舆之外?
正当此时,他却听耳边传来细语。
“扎嘴葫芦,”是小九爪鱼模样的小椒,她用触角轻轻抚着他脸上创伤。出乎他意料的是,凡被那触角所及之处的伤处皆愈合了。小椒问,“你愿信我么?”
“我何时不信你?除却你因逃学、偷食而讲的谎话外,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的。”方惊愚气喘吁吁,低声道。
“我想起自己是何人了。我是‘雍和大仙’,不过方才苏生,气力仍弱。但你若信我的话,我便将那气力借予你。”
方惊愚慢慢张大了眼。然而此时并非可犹疑的时刻,他当即阖目,点头道。“好,我信你。”
夜风飒飒,万叶千声,风里仿佛卷起可怖的旋涡,似有一场狂岚行将来临。谷璧卫的扈从们似是嗅到了凶险之气,缓缓退却。谷璧卫笑意渐消,薄唇紧抿。
就在他们面前,一位青年身上染血,握剑而立,犹如古刹里肃立的不动明王。在他肩上,小九爪鱼伸出一只触角,小心地探进他耳中,渐渐的,祂整只钻进方惊愚耳里。
谷璧卫心头突而一紧,眼前这青年仿佛已与一种未知的极可怖的存在融为一体。
突然间,方惊愚张开双目,目光沉黯,其中好似盈满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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