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毕毕剥剥跳动,堀室里昏黄一片。这是一方全然闭锁的天地,平日里一道铁门紧掩着,唯极高处缀着一扇小天窗,透一线光亮。挨壁的杉木架上散落着许多掉线书册,一个着红布衣、扎羊角辫儿的女孩捧着其中一本,百无聊赖地翻动。她孤仃仃地被围在书海里,像一颗小米粒。
这女孩儿脸蛋灰扑扑,一双杏眼却大而亮,墨玉一般。许是看得厌了,她将手里的书册一放,攀到木架顶上去寻另一本册子。
女孩儿爬到木架顶上,却忽听得木架后的土壁有淅淅索索的怪声,惊得一个不稳,摔跌下来,哎唷一声叫唤。
她揉着臀,一对圆眼扑眨,将脑袋贴到壁上。墙对面近来常传来异响,像水流淌的声音,又像有人在缓步而行。
“喂,有人么?”女孩儿叩着墙,叫道。
墙对面水流的声音突而止歇了。女孩儿又趴在墙上,静听片时,又道:
“我听见你的响动了,我在这儿展不开腰,好生烦闷,同我说说话,好么?”
墙后悄无声息,女孩儿收了恳求模样,龇牙咧嘴,用小拳头咚咚砸着墙,叫道:“讲话!同我讲话!”然而不知捶了许久,墙后仍无回音。女孩儿捶得乏了,不禁有些丧气,贴墙坐下来,抱起膝头,像一株孤仃仃的小豆秧。她咕哝道:“我生来便没出过这堀室,平日里见的也来来去去便那几人,你再不同我讲话,我真要熬死在这儿啦。”
寂静良久,一道汩汩声自墙后传来,像沸水冒泡的声音,却显露着敌意:
“你是……谁?”
女孩儿听见声响,十足地兴奋,一骨碌爬起身来,兴冲冲叉腰道:“我还想问你是谁呢!我今年学岁,在这儿住了有十个年头了。可自上月韩伯伯整修神台起,这墙后就总有些怪声,是你搬入来住了么?”
灯火闪烁,墙后之人一言不发。女孩儿又道:“总而言之,我叫小椒,你叫什么?”
墙后人沉默良久,道:“我无名姓。”他说起话来好生古怪,骨骨嘟嘟,像有重重迭迭的回声,不似人在讲话。
那叫小椒的女孩儿道:“没名字,真奇怪!不过我猜,你是韩伯伯引来的教徒,对不对,同我一样。”
“教徒?”
“就是咱们大源道里的兄弟姊妹。你也是其中一位,是么?”
“‘大源道’……是什么?”
“啊哟哟,你竟连这都不晓得!”女孩惊呼,旋即耐心道,“‘大源’是‘桃源’的古称。简而言之,便是相信仙山之外有‘桃源’的这么一伙人聚起来,建起的一个神教。”
声音沉默了:“你相信么?”
“为何不信?仙山之外本就是有‘桃源’,只是遭丛山阻隔,咱们现今尚无人能届罢了。那些不信教的人才是大马牛!”
那声音冷哼一声,道:“如果我说,仙山外什么也没有,不过无边际的溟海,你信么?”
名唤小椒的女孩儿大恼:“你讲错了!书里不是这样写的!”她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上题《大源真经》《教义释解》。隔墙的声音傲慢地道:“你看的皆是教徒写的经书,写的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外头风雪大作,朔风呜呜作响。小椒的脑袋却忽如暑日下的叶子般,蔫巴下去了。过不多时,她又抬头,问:“你说得这样信誓旦旦的,好似亲眼见过一样,你究竟是谁?”声音自满地道:
“我是——雍和大仙!”
“呸呸呸。”小椒朝他吐唾,然而因隔一面墙的缘由,唾沫星子反回溅到自己身上。“‘雍和大仙’可是本教神仙,就你一个刺儿嘴巴,竟有脸称自己作大仙!”
那声音反倒似被激怒一般,大叫道:“我是大仙!我就是大仙!”
一时间,石墙嗡嗡震响,尘土簌簌下落。小椒吓了一跳,旋即笑道:“好一个炮仗儿,一点便着。你说你是大仙,凭什么教我信你?”
那声音歇了片晌,忿忿地道:“本仙许久以前便降诞在仙山了。确而说来,本仙便是四围的溟海,似仙山之母,仙山便是自其中而生。”
“溟海?”小椒吃了一惊,但旋即又笑道,“你称自己作仙山之母,看来是母的啦!听你的声音,确是辨不出男女。”那声音恼道:“本仙这等尊贵,休拿凡人的尺度量度本仙,分甚公母!”
小椒说:“我没见过溟海。听说海就是千千亿亿滴水汇作一起的模样。你说你是海,那便是说,你的身子也硕大无朋了?”
“不错!本仙真身铺天盖地,雄浑无比。”
“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瞧瞧。你若有这般大,隔壁的神坛上定是装不下啦,除非你是个十足的骗棍。”
“哼,一只唧唧小虫儿,本仙何必大费周章要取信于你?何况有一墙之隔,又怎能让你看到本仙金身?”
小椒想起墙对面确是摆着神台,往日里常有信徒出入,可近些日子来却闭锁了,遂道:“你不是大仙么?大仙定是神通广大的,区区一堵墙又算什么?”
墙那头传来汩汩声,像是无数水泡破裂,兴许是那自称大仙的人儿恨得牙痒痒。最后祂妥协了,道:“好,好,这便叫你好好见识一番本仙的身姿!”
忽然间,一阵剧烈的沸腾声传来,像对面烧开一大锅水。小椒的心忽提到嗓子眼儿,虚空里像有无形的手将她往墙对面撕扯。有什么可怖的物事在悄然逼近。墙边有一只鼠洞,其间似有黑浆渐渐漫出。
她莫非是说错了话,惹到了什么神鬼?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
然而正当此时,只见鼠洞里冒出一支瘦小的触角,像嫩苞芽尖,一个声音细声细气地叫道:“左瞧右看什么,本仙在这儿!”
小椒大吃一惊,垂头望去,只见鼠洞里钻出一小摊黑泥,巴掌般大小,上缀七只晨露似的晶亮亮眼睛,九条小触角在地上爬搔着,像一只小癞鱼。原来隔墙是一间空廓地窨子,回音层叠,教话音听起来格外洪亮。那小九脚鱼见了小椒,神气地道:
“碎货娃子,还不快给本仙叩首!”
女孩儿蹲下身来,拈住祂一条触角,那九脚鱼当即恼叫道:“大不敬!本仙要给你降下天谴!”旋即一口咬上小椒手指。小椒只觉手上细细痒痒的,冬天的风刀子都比这割人疼。她将那小九爪鱼攥在手里,好奇地打量祂。
“你说你是‘雍和大仙’,这是怎一回事?”
小九爪鱼叫道:“你先放我下来!”
小椒将祂放下,小九爪鱼爬到木架子上,寻了两本册子当作垫身草荐,舒坦坦坐着。祂道:“这事儿要从许久以前说起。”小椒敲祂脑袋:“长话短说。”
九爪鱼恼怒,然而在而今的女孩儿面前,祂手足无力,只能任其宰割,遂略敛了得意之色,讲述起来:“许久以前,这世上仅有一片汪洋大海。后来海中泥沙堆聚,便积成了仙山。年月漫长,连海也有了神识,这便是本仙了。本仙是溟海,也被世人称作‘雍和大仙’。”
“说到海,那不应是无垠的一片么?怎么你似个豆点儿一般?”
小九爪鱼大怒,隔空胡乱撕咬,后来安分下来了,道:“你听我说!你瞧我身上是什么颜色?”
“黑的。”
“不错,溟海又是什么颜色?”
“也是黑的。”小椒忽而恍然大悟。原来溟海的颜色竟是来源于此。小九爪鱼那软塌塌的身躯确是像极了海泥。小九爪鱼接着道:
“仙山积成后,又不知过了许多年,有人为求不死仙药,渡海而来,却因风浪而船楫遭毁,不得已而在仙山定居。咱们歆羡他们的日子,自海里走到岸上,人们见了咱们,顶礼膜拜,称咱们作‘仙人’。”
“你有甚本事,能叫人们称你作仙人?”小椒说着,又把玩起小九爪鱼。小九爪鱼软泥似的脑袋被她揉来搓去,这回却意外地未恼怒,沉着嗓音道:
“因为咱们能让人创口愈合如新,也能教人变得极有气力。”
祂伸出触角,轻轻抚摸小椒的脸巴子。小椒的心弦忽似被拨动似的,那滑而凉的小触角拂过,先前自架子上跌下的擦伤竟皆消散了,令她吃惊。小九爪鱼道:“像这样皮肉相贴,我便能教你去了小病小痛。可若要将我宰了,吃进嘴里,连烂了大半边身子都救得回来哩!”
小椒惊奇,连连摇头:“我为何要吃你?这样做……很坏。”
小九爪鱼笑了:“可其余人却不这样想哩。咱们起先还能做‘仙人’,同他们好好相待。可后来他们贪涎咱们皮肉,反而大肆追捕咱们。咱们一路躲逃,在山林间游荡,可最终皆落罗网。”
“你是‘仙人’中的一个?”
“不,我是祂们的梁椽、头首!”小九爪鱼快活地舞动着身子,“祂们之所闻,本仙皆能听闻;祂们之所视,本仙也皆能望见。因而我才是受人崇敬的‘雍和大仙’!”
然而下一刻,祂又蔫了神气,道:“可惜你们这伙坏家伙,捉我起来,割我皮肉,日日放血。本仙早虚弱成这模样啦,连一个小孩儿也吃不下了。”
小椒这才想起那水似的声音入驻后,她曾听过几回尖利的惨叫声。那像是钢刀在土墙上急促划拉的声响,教人心神俱颤。原来那是割下血肉后大仙的惨叫声。她一时心旌摇荡,喃喃道:“你说咱们是……坏人?”
小九爪鱼道:“不错!你们这伙人打着‘大源道’的旗号,却残害许多我的兄弟姊妹,真是坏极了!方才也说过了,本仙能视旁的仙人之所视,闻祂们之所闻,故而祂们所受的苦楚,也皆会落到本仙身上,这才害得我这般虚孱,被你们捉住,日日囚在牢里。”
“说到被囚,我也是一样的。”小椒说,忽而攥紧了衣角。“我不晓得外头的光景如何,因我是两个‘大源道’教徒的逃生子。我爹娘不要我,将我撇在这地窖里,只韩伯伯给我饱一顿饥一顿地饲着。”
她说这话时,失了方才那趾高气扬的神色。小九爪鱼方才头一回打量她,细瘦如苇杆一样的手脚,脏污的红布衣,这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小九爪鱼的心中突而生出一种感觉,这女孩儿与祂是一样的。受人欺凌、厌弃,再抛却到角落里,任他们孤仃仃地过活。沉默良久,祂叉起两条触角,道: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做本仙的信者?”
女孩儿怔怔地抬头看着祂。小九爪鱼一阵脸红,张牙舞爪道:“如此一来,你便能得本仙护佑!往后你也不必怕看人颜色,怕被人欺侮。”小椒沉默良久,扑哧一声笑了,“我信奉你,有甚好处?”
小九爪鱼抓耳挠腮,半晌后道:“每餐能吃上一只细馅大包。”这是神台上常供奉的物事。
小椒又笑了,昏黄的灯火印下一个教祂永世难忘的影子。偌大的堀室里,这个孱弱的神明在时隔多年后第一回拥有了信众。女孩儿轻轻伸出手指,勾住了雍和大仙的触角。
“好。”她道,“那便说定了。”
第106章 朔风吹雪
地窨子里点一支黄烛,漫地星星点点散着书页。一个女孩儿、一只小九爪鱼趴在其间,共读一本图册。
这是一本放在杉木架顶、早已蒙尘的图册,小椒先时够不着,是小九爪鱼自告奋勇攀上木架取来的。册中绘着山水万重,看得小椒眼里亮灯一般,扭头对小九爪鱼说:
“原来外头皆是好山好水,我这辈子还不曾亲见过!”
小九爪鱼自满地挺身:“本仙若有气力,能带你爬遍这天下,将四处风光看个饱!”旋即又垂头道,“只惜本仙被囚许久,血胞又被捕杀大半,而今已是十分虚薄啦。”
小椒问:“外头的人真这么坏么?”小九爪鱼摇头,“也有好的,譬若你,还有一个叫姬……姬挚的。”见小椒歪头不解,祂道,“兴许你熟识他的别名,许多人也叫他‘白帝’。”
“我认得!册册书里都有他名号!”
“在古往今来许多大皇里,他算得最宽仁的一位了。他在位时,曾布令不许用咱们的血肉作‘仙馔’,本仙感他恩德,也赐了他些浆液,虽不如咱们的血肉一般起大效,却也可祛病强身。白帝也不独享,将此称作‘仙馔’,赐予各仙山卫。”
“浆液?”
小九爪鱼忽而伸出两只触角,将嘴巴撑得老大,“呜呕”了半天,从口里呕出一小摊漆黑的水液来,旋即自豪道:“瞧瞧,这便是可延年去病的浆水!”
小椒大叫:“什么‘仙馔’浆水,分明是你的涎水,教人肉酸!”小九爪鱼被她嫌诮,也发恼争辩:“本仙才不似你们凡人,才不会淌发臭涎水,这真是仙浆!”
两人争嚷够了,小椒泄气道:“罢了,罢了,左右这玩意儿也不是我吃。方才说到何处了?你讲了白帝,讲了外头的形色山水。”她忽闷闷地爬下来,盯着图册上的泼黛丛山,“这些都离我太远啦。”
堀室内忽陷入一阵静默。
女孩儿又问:“说起来,你知道‘秦椒’是什么吗?”
小九爪鱼故作博学,解释道:“是辣椒的一种,传闻产自九州秦川。”女孩儿问道,“辣椒是什么?”
“是红艳艳的一种果子,吃了后嘴巴便似火烧一般!”
小椒听了,馋涎大动:“我爹妈给我取这名儿,想必是极爱吃此物的了。那也一定是件好咥物事,这里天冷,吃了便像火烧一样,岂不是更好?”
说到此处,他们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嵌在壁上的小窗,外头风声大作,片雪像蛾子般漫天飞舞。虽望不清外面景致,但小椒深知这是片苦寒之地,滴水成冰。
女孩儿又趴下来,望着那图册出神,喃喃道:“待在这里,有许多教徒觉着我如秽污弃灰,日日踢打我。我想去九州,听闻那儿有世外桃源。不会有人打我,也不会似此地这般寒冻,还生有好多‘秦椒’,教人吃了后身上暖洋洋的。”
她身影伶仃,像墙根缝里生的一株稗子草。小九爪鱼默默伸出触角去,摸了摸她脑袋。祂虽可疗愈外创,却治不得心伤。
小椒忽而伸出手,握住了祂的触角,又将脸蛋儿贴上去,一股燠热涌上来,酥酥痒痒。小九爪鱼从未与人昵热过,七只小眼张大,磕巴道:
“说来,你、你不怕我么?”
“你同我讲了许多外头的故事,陪我说话,还宽慰我。我为何要怕?”
“我与你们生得不同,你们两手两脚,我却七眼九爪……”
“听闻外头有许多奇人异事,兴许有人手脚就生成这模样呢。”小椒说着,咯咯地笑。小九爪鱼也笑了。烛光下,一只手指,一条漆黑的触角纠缠作一块,难解难分。
日子过得飞快,堀室里昼夜难辨,笑语却常闻。不行祭仪的日子里,小九爪鱼便通过墙洞,偷偷攀到小椒身畔,同她念书讲古。他们在月色里耍指戏,用自小窗里飘进的女贞叶子折成叶笛呜呜地吹,互相扑猫耍,只是小九爪鱼一日比一日孱弱,爬得也日渐缓慢。
大源道教徒着实待小椒不好,一有不顺意之事便来拿她作沙袋踹打。他们取来不同的戒杖,一一在她身上试过,瞧她身上的伤痕大小,嬉笑着道打出最深的伤痕的杖子往后便用在惩戒室里。一个教徒间的逃生子,于他们而言便是可随意撇弃的一只破甈。小椒被打得奄奄一息,身上新伤叠着旧创,血迹四溅。
一日,当小九爪鱼爬过鼠洞,望见气若游丝的她时,登时心急如焚地挪到她身畔,叫道:“喂,喂,小椒……小椒!”
女孩儿睁开一隙眼缝,气息奄奄地道:“救……救我。”
小九爪鱼拼力伸出触角,拂过她的伤处。然而祂太小,而那创口又太多,此举无异于杯水车薪。小椒开始呛咳,出气里带着铁锈味儿,似已伤到脏腑。小九爪鱼七只小眼里闪出泪光,最后尖叫道:“我要怎样才能救你?你伤势沉重,我又太虚孱……”
说到这里,祂突而醒悟过来,将一只触角伸进口里,将它狠狠咬断,塞进小椒嘴里。小椒咳了几声,总算缓过气儿来。
往后的几日,小椒被撇在这空荒的地窨子里,唯有小九爪鱼时常来探望她。小九爪鱼费劲地将鼠洞掘大了些,自神台上拖下几只供果,塞她口里。因那小九爪鱼血肉的干系,女孩儿身上伤势竟日渐好转了。待她神志明晰的那一日,张眼一望,却见眼前一只残缺小黑影,小九爪鱼身子瘦损,九爪里去了三爪,却高兴地朝她笑:
“你醒了!”
小椒爬起,心里疼惜,将祂捧进手心里,“可你又怎么了?怎伤得这样厉害?”小九爪鱼赧赧地将余下的六只触角藏在背后,道:“这是我从鼠洞爬过来时,被耗子咬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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