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让闻厌现在不得不留唐柏一命,又因为仅剩的唯一一条蛊虫失了手,只能待在唐柏身边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图之。
真是麻烦。
闻厌啧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走了。”
“属下恭送楼主。”周则恭敬俯首,再抬头时闻厌已经不见了踪影。
山海楼中,闻厌的寝殿静悄悄的。
这地方被闻厌明令禁止过任何人踏入,没有人会想不开去触这个霉头。
越往里走,若有若无的冷气便越发明显,最后甚至冷的刺骨,明显不像是能够让常人安睡的地方。
闻厌推开大门,绕过屏风,站在满室冰冷中,看着最中央那口冰棺中安然躺着的身影,过了许久,微微一笑。
“我回来了,师尊。”
一如这对师徒在众人印象中的的互相猜忌与敌对。
魔修一向行事乖张,但在人死后都如此猖狂的,闻厌仍旧格外独树一帜。
因此后来师徒反目、杀师夺权等传言传得沸沸扬扬时,无一人去质疑其真实性。
听闻后来贺峋的尸身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坟墓。
虽说众人大多怀疑这事和那姓闻的小疯子脱不开干系,但还是低估了这人丧心病狂的程度。
没人会想到闻厌竟直接将其放在自己的寝殿中,日日与一具尸体同塌而眠。
在极冷的温度下,躺在冰棺中的人影还与生前无二,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不似活人的苍白之色更给他添了几分凌厉,仿佛下一瞬就会睁开眼,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身边人身上,极具压迫感。
闻厌走到冰棺旁坐下。
特意寻来的千年寒冰极有灵性,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便自行化去,让他得以抚上那张曾无数次亲密交缠过的面容。
不过以前每当这时候,他都狼狈又恍惚,泪水控制不住地淌了满脸,还是在贺峋死后,才得以如此细致的一寸寸描摹过眼前人的眉眼。
闻厌一手支着下巴,指尖从贺峋的眼尾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心口。
衣袍之下,那里有一道利器贯穿的伤痕。
“师尊……”闻厌的语气困惑又茫然,“怎么办,我好像有些后悔了。”
这十年来,他曾在不同人身上见到过对方的影子,或是说话时的某个神态,或是从某个角度看去的一瞬间错觉,今日遇到的是最像的。
然而当他没有在那人身上发现熟悉的魔息时,失望和庆幸竟同时涌上心头。他才意识到自己无法想象贺峋虚弱带血、甚至要靠轮椅度日的模样。
在闻厌的记忆中,他的师尊总是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
数十年的朝夕相处中,只有两次称得上狼狈。
一次是两人初遇,还有一次,便是被他一剑穿心那晚。
那晚贺峋身上的血滚烫却又冰冷,在他的记忆中经久不退,总会毫无来由地在脑海中浮现。
偌大的寝殿中一片冰冷的寂静,闻厌久违地感觉有些疲倦,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搭在贺峋身上的手滑落,掉在躺在冰棺中的身影手边。
一声错觉般的轻笑响起。
有人突然握住了闻厌的手掌,直接把趴在冰棺旁睡着了的人拽了上来。
在冰棺中躺了不知多久的人久违地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贺峋眼中的是寝殿那一方熟悉的陈设,接着视线下移,落到熟睡的少年身上。
"……厌厌。"贺峋冰凉的手指捏住徒弟消瘦了许多的下颌,细细打量那张漂亮至极的脸,笑道,“真是许久未见了。”
闻厌似有察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低低地“唔”了一声,不太舒服地把头偏过一侧。
然后又被人捏着下巴扳了回去。
看着徒弟顺从地耷拉着脑袋转向自己,虽然还在沉睡中,对外界无知无觉,但起码不再抵抗,才让贺峋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然而很快又想到刚才那紧跟着自己徒弟离开的人,还有这小白眼狼一口一个叫得亲热的“唐柏兄”。
甚至……就连本该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都告知了对方。
眼神又沉了下来,手上用了几分力,盯着那双阖上的眼眸。
“只是太不听话,为师才不在几年,身边就多了那么多阿猫阿狗。”
如果闻厌此时没有睡着,必定会发现这是他最怕在自己师尊脸上看到的神色。
越是不悦,这人便会笑得越温和可亲。
闻厌跟在贺峋身边,见过太多人死于这样的笑容之下,临死前还要天真得可笑地认为自己逃过一劫。
然而睡梦之中,源自理智的防备暂且被屏蔽,熟悉的嗓音在熟悉的距离响起,已经刻进这具身体每一处的本能让淡淡的疲倦和餍足同时涌现。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贺峋还在的那段时间里,每日的清晨或午后可以称得上闻厌在对方面前最放松的时刻。
精力都已经在睡前被耗尽,当睡意未消地睁眼,发现自己还被抱在对方怀中时,闻厌已经提不起精气神去警惕可能的危险。
大脑神经近乎放纵地让他短暂可以和那人做一对表面和谐的师徒。
当然也只能是表面上,别人家的师徒可不会天天睡在同一张床上。
或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亦或是潜移默化的驯化,每次醒来被那人的气息完全包围时,相较于其他时候要忧心是否下一刻就会丧命于自己师尊手下,闻厌这时候的反应几乎称得上温顺。
被人抱在怀中,拨弄睫毛,亲亲眼睛,都懒得搭理,直到对方手欠地捏着鼻子,要喘不过气来了,才不高兴地打掉自己师尊的手。
然后就会看到对方正垂眸注视着自己,低笑着叫他名字:“厌厌。”
贺峋总喜欢亲他鼻尖那颗小痣,接着像一对相拥而眠后的爱侣打趣他:“又睡那么沉,累坏了?”
闻厌醒来后总要缓好一会儿,也提不起气来骂自己师尊衣冠禽兽,只默默翻了个白眼,又埋在对方怀中睡了过去。
“……楼主,您醒了吗?”
闻厌不耐烦地把脸往旁边一埋,捂住耳朵。
“楼主,楼主……”
“砰——”
有什么东西砸在殿门上,硬生生让门外的周则住了嘴。
他顿时明白这是他们楼主的起床气上来了。
周则知道这时候自己最好是默默地滚远了,但也是闻厌自己昨天临走前吩咐他看好唐柏,现在人在酒楼都醒了好一会儿,闻厌却还没出现。
虽然闻厌平时喜怒不定,随心所欲,不过在有事要处理的时候绝不会如此任性,这让周则有些担心,安排好人在酒楼盯着后,亲自过来找人。
他锲而不舍地继续道:“楼主,如今已是巳时了。”
断断续续的话音飘进闻厌耳中,又是巳时又是唐柏的,总算让他清醒过来。
“知道了。”闭着眼,闻厌先给周则传了音,免得自己那死心眼的副使能杵门口叫一天。
“怎么就巳时了……嗯?”
闻厌坐起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一起躺进了冰棺中,好像紧挨着那人睡了一晚,而且刚才被吵醒的时候没注意,直接往人身上埋,对方一侧的衣袖都被蹭得乱糟糟的。
奇怪,似乎许久都没睡得那么沉过了……
闻厌隐隐感觉有些怪异,然而另一人仍旧好端端地躺在冰棺中,闭着眼,神态与这十年每一日醒来时见到的一般无二。
闻厌只能把这归结于又梦到那些让他心绪不宁的往事了。
随着他逐渐走远,寒冰再次凝结,把冰棺严丝合缝地盖了起来。
“吱呀——”
殿门缓缓开启,闻厌一抬眼就见到默默低头站在门边的周则,奇道:“你怎么还在?”
周则:“属下刚才多有冒犯,请楼主降罪。”
闻厌盯着周则看了好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正啊,我有时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正道派过来的卧底了,那么老实。”
他踱步到周则面前,看着人仍旧恭敬低着的头,打趣道:“难道我看起来像那么不讲理的人吗?”
周则抬了下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还是那副请罪的态度:“是属下的错。”
“好了好了。”闻厌摆摆手,太过老实有时也无趣,“既然如此,你就去巷子拐角处的那家铺子买份桂花糕来。”
“……啊?是,楼主。”
他们楼主的要求有时总是那么跳脱。周则应下后,见闻厌已经往外走了,视线在殿门口和闻厌的背影间走了个来回,还是捡起寝殿门边的指环追上去。
“嗯?这东西怎么在你这?”话问出口,闻厌才意识到是刚才被自己十分随意地薅下来砸门去了。
指环纹饰古朴,透着隐约的肃杀之气,是历代魔君身份的象征,然而在这对师徒间得到的待遇却是一脉相承的随意。
闻厌小时候,这东西就时常被贺峋随手扔给自己玩,不知摔了多少次,边缘都有些磨损,以至于现在完全属于自己了,闻厌也完全提不起一些爱惜之心。
他接过指环,随意地往自己手上一套,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留给周则一个飘然远去的背影:“走了。”
反正都已经迟了,等闻厌施施然出现在唐柏房门口,接过周则提着的糕点时,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正要抬手敲门,一道坐着轮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身后出现。
闻厌一顿,收回手,转身看向来人,眉梢一挑:“怎么又是你?”
“现在我的性命都在闻楼主手上,只能跟紧点了。”贺峋笑着道。
一夜过后,对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嘴上说着被下蛊受人胁迫,却闲适地靠在轮椅上和闻厌打招呼,笑容亲和,看不出半点畏惧的模样。
“啊。”闻厌懒洋洋地倚着身后的门框站着,像模像样地恍然道,“差点忘了。”
他转了下食指指跟的指环,看着人瞬间有些发白的脸,笑容满面道:“多谢提醒。”
闻厌发现自己就是看不惯这人温文尔雅的笑,总觉得这副温润的皮囊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与冷厉,恶劣地想要再次从对方身上捕捉到稍纵即逝的真面目。
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好像没看到蛊虫发作时对方苍白的脸色,好心地晃了晃指尖挑着的那包糕点,问道:“早呀,用早饭了吗?”
贺峋白着脸,在明晃晃的日光中笑出了声:“闻楼主真是如传闻中的那般有趣。”
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闻厌扁扁嘴,跟闹着玩似的停了蛊虫,把那包糕点也收回去了:“你——”
反方向的力猛地传来,手中的糕点突然被人扯了过去,闻厌始料未及,错愕地看着那油纸包瞬间到了对方的手中,
闻厌:“你还真拿啊……”
蛊虫一停,眼前人的脸色就缓过来了,很自然地把那包糕点放在自己膝上,微笑道:“闻楼主盛情难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闻厌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往里面加了东西?”
贺峋但笑不语。
闻厌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审视面前之人了。
几番接触下来,他已经确定对方对唐柏没有丝毫兴趣,从一开始,目标就是自己。
……但图什么呢?
正常人经过昨日那一遭恐怕都知道离自己越远越好,眼前人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巴巴地往上凑,看起来人模狗样,难不成竟是个傻的?
于是闻厌也毫不客气地问得非常直接了断。
然而眼前人就像是不会生气似地,不管被闻厌如何口无遮拦地针对,都是好脾气的笑,只是岔开话题道:“闻楼主真是……心直口快,没人和你说过这样很容易结仇吗?”
闻厌就是故意的。
脾气差,性子横,心情一不顺就喜欢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笑眯眯地阴阳怪气,现在名声如此糟糕有一小半原因都和这张嘴脱不开干系。
但那又如何?
那些人又打不过他。
“不会的。”闻厌极其真诚道,“把人都解决掉就没仇了。”
贺峋心中失笑。
还真是一点没变。
在外人面前总是这样,喜欢摆出一副无害懵懂的样子,有时即使那张漂亮的脸都已经溅上了别人的血,眼神还是极为清澈无辜的,好像自己受了委屈似的。
但其实这幅漂亮皮囊下的冷漠和矜傲掩都掩不住。
就像对方现在看过来时,下颌微扬,细长白皙的脖颈拉扯出一段流畅优美的颈线,眉梢眼角都是惹人心痒的骄矜。
……只有被弄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才会在怀中显露出几分真正的乖顺。
贺峋微妙地垂了下眼,及时地掩盖住自己情绪,没有让闻厌察觉到异样。
再抬起眼时,闻厌已经准备去敲唐柏的门了。
“等等。”贺峋突然开口,让闻厌动作再次一顿。
贺峋伸手点了点自己下巴:“刚才就想问了,闻楼主的下巴怎么上红了一块?”
闻厌一愣,下意识地跟着摸了摸自己下巴,才发现好像是有些轻微的痛感。
一旁一直低着头的周则都准备离开了,闻言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又怕显得冒犯迅速低下头去。
但刹那升起的淡淡疑虑已经在心中盘旋不去。
那印子虽淡,落在瓷白的皮肤上仍然有些显眼。周则今早是亲眼见人从寝殿中走出来的,这说明昨晚闻厌确实待在楼中,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情况下睡觉会睡出这样的印子来。
……更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但他们楼主房中,什么时候有了人?
离开的脚步霎时停了下来,还是被闻厌看了一眼,周则才回过神来,连忙隐藏身形离开,不打扰闻厌接下来的行动。
闻厌自己倒对此不太在意。
他记得自己是枕着手臂趴在冰棺旁入睡的,好像还是后面才迷迷糊糊地爬了上去,因此被硌到了也不足为奇。
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力,闻厌没有再搭理贺峋,敲响了唐柏的门。
门后现出唐柏的脸,与昨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闻厌暗中给他用的丹药都是上品,唐柏身上的致命伤其实已经得到明显好转,然而状态却比在地牢中奄奄一息的时候还要糟糕。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是死水般的沉寂,周身好像都竖起了防备的尖刺,整个人仿佛一根被伤痛拉到极致的弓弦。
看清门口站着的是闻厌时,无形的戒备才散去不少。
唐柏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景明,你来了。”
他侧过身让闻厌进去,顺便看到了后面轮椅上的贺峋,也打了个招呼,又想起昨日还未问对方名字。
“哦,我叫徐文。”贺峋道,“应该比你们的年岁稍大,不介意的话叫我徐兄就好。”
闻厌听到这人被唐柏问及名字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就默默翻了个白眼。
不要脸,就大那么几岁还想占便宜。
——这纯粹就是看人不爽哪里都要挑刺了。
几句话的交谈间,唐柏已经和贺峋熟稔了不少。
昨日突闻噩耗,唐柏昏过去前和贺峋都没有什么交流,今日一见,才发现对方气质卓然,言谈间温文尔雅,从容自如,虽然只是平常的寒暄,受对方感染,那些一直纠缠在自己心间的酸楚哀切好像都暂时平息了不少。
闻厌则在一旁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昨晚分明睡了许久,但他就是有些疲累,似乎睡梦中不太安稳,总有种被人窥视的警觉感。
他眨了眨眼,勉强打起精神,目光落到坐在旁边的唐柏身上。
不得不说,这位侥幸逃过一劫的唐公子真是出乎他意料的单纯,有时让闻厌都疑惑这人是怎么活到被自己找到的。
能看出来想要隐藏身份,但一谈及承华山唐家,便反常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只是他不说,另外两人就当作没发现那些明晃晃的漏洞,配合地装聋作哑。
“景明,你的伤好些了吗?”
闻厌正有些走神,突然就被唐柏问到,一抬眼,就看到轮椅上那人也看了过来。
不知怎的,闻厌从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些许不悦。
闻厌莫名,想不出这句话有何问题,但又难得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这种情绪,饶有兴味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滑过,再偏头看向唐柏。
“本来就是皮外伤,不碍事。”闻厌道。
何止不碍事,简直好得很,毕竟血都是现借的,就装个样子。
闻厌还不愿意委屈自己,一出地牢就把那套被血弄脏的衣服换了下来,素净利落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再把脸上的血一擦,俨然就是一个刚出门闯荡的小公子。
善良,热情,哪怕刚逃出生天,也很快就能调整过来,始终是生气蓬勃的模样。
闻厌道:“倒是唐柏兄要注意休养,不然伤势反复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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