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然颔首:“这是当然。只是那个时候,我瞧见他们会用这个作画。在地上,在墙上,或是涂在身上、脸上,祝祷时候,会扬起这样的沙子起舞。夜空下很漂亮。只是现在应该没人再会跳那样的舞了。”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法则,当然也不乏消失于历史长河的很多事。
黎初看着青然指间簌簌落下的沙尘,想到了他那个世界的壁画。
“也许我们还能找到相关的遗迹。”
千年而已,黎初那个世界可是几千年前的壁画都看见过。
说罢,黎初重新踩在刚刚的脚印上,踏入这片不知承载了多少历史和过去的沙地。
二人的脚程是普通兽人无法比拟的。他们至少要走一个多月的路程,二人一天的功夫就走过了一半。
这还是黎初欣赏风景,走走停停的结果。
倒不是全然不关心兽王城的情况。那边的成因不是一天两天了。而青然派遣了小绿人过去。
总要给小绿人一点了解和熟悉的时间,有了这些小小的间谍,黎初对那边有更彻底的知己知彼。
马河虽然没有保留,可他到底是那边长大的,对一切事情都是有滤镜的。值得参考,但不能全信。
黎初就借助这个时间差,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旅游。
第二日,再度瞧见绿色的时候,黎初还以为是海市蜃楼。
因为那是在一片白色之上的浓郁绿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在云端飘着,很不真实。
但走进,黎初才发现那就是白色的石头,大片大片的白色石英里头,还参杂着一点别的颜色。
黎初不是个多懂珠宝的人,都觉得将其中切割出来,放在黎初那个世界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而前面海拔逐渐升高,越往上,土壤的颜色越深。
但不是那种褐色,而是赤色,赤色偏黄。
不,应该说那是铜色!
在自然中,纯正的铜色其实比五彩斑斓的金属色更罕见。
因为就算是含铜较高的铜矿石也是黑色或是杂色的。而人们熟识的黄铜,其实是铜矿与锌矿融合制出的合金。
而锌矿……黎初低头再看一眼脚下。透光的石英里,也确实存在一些白色的东西。很像教科书里看过的锌矿。
加快步子一路上山,钻进那草木丰茂的林子里,一瞬间感受到的除了林子里特有的湿润空气外,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奇香。
那香气十分温柔,扫过鼻尖带走了一路而来的疲惫。
黎初不禁一路往那香气寻去,可迎面却对上一只拳头大的蜜蜂!
那蜜蜂尾针朝前,是直直刺过来的!
黎初手脚利多的抽刀,刚要格挡,那蜜蜂自己仿佛撞到了无形的屏障,“嘭”的一下落在地上。
那蜜蜂模样有些像黎初熟悉的蜜蜂,只是尾巴上黑色部分比较多。
按照黎初的认知,长成这样的蜜蜂按理说是没有尾针不会攻击人的。可这一只那尾端手指长泛着寒光的尾针显然打破了黎初的固有印象。
眼见着蜜蜂要重新岂非,黎初利落的直接一刀切了。
只是这一只蜜蜂解决后,黎初眼前一花,前面一团蜜蜂如同一道黑云迎面而来!
每一只都大的离谱,用近乎相似的动作袭击而来!
黎初站着不动,任凭那些蜜蜂在自己眼前横冲直撞。
“这玩意气性这么大吗?”黎初清楚像是马蜂一类可能存在领地意识。可即便如此现在情况也夸张了。
“是恶毒蜂,千年前就很少存在了。”青然抬手抓了一只在手里。
那蜜蜂到了青然手里竟然出奇的乖觉,连翅膀都不动了,要不是腿还在颤动,就跟死了差不多。
“那是挺恶毒的。”
青然道:“它们的标记很特别,所画的范围比一般猛兽还要广,族群也庞大。不过……”
黎初挑眉:“什么?”
青然道:“恶毒蜂之所以这么强悍种群还几近灭绝,是因为他们对花蜜有着极为苛刻的要求。能在它们的选择下摄取酿成的蜂蜜,其风味也几乎是所有蜂蜜里最顶级的。”
如果说青然的品味,其他的方面可能有待商榷。
但吃着方面,绝对是这个世界金字塔顶尖的老饕!
他说的顶级,那绝对是超出黎初想象的。
相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跃跃欲试。
恶毒蜂攻击性强,种群庞大,其毒性几乎没有任何生命能够抵御,一只恶毒蜂的毒性都足够毒死一头巨型猛兽。
所以,一般它们所在的地方就是无人之境。
一路往里走,地上的枯骨也向黎初印证着其恐怖之处。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人间炼狱。
越往里走,黎初越能理解青然所说的“领地很广”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有bug一般的能力在身,普通人光是从领地边缘走到蜂窝所在的核心地方,都需要将近一天的时间。
这片绿洲比想象中的更大。而黎初之前闻到的香味,其实来自一种古铜色的树。那树干、树枝是古铜色的,上面却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香味浓郁却不熏人,要不是有青然拉着,黎初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而这样的树越往里走越密集,直到入眼处只剩下古铜与纯白,四处就像一个绘画大佬随手画的梦中仙境。
远远的,瞧见了一座山,山上还错落着不少山洞。
黎初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莫名松了口气:“这里还有兽人?”
青然沉默些许:“你再仔细看看。”
黎初跳上树梢探头细看,一瞬间头皮都麻了!
哪里是小山,分明是一个巨大的蜂巢!
不仅打眼看上去几乎跟整座山融为了一体,也区别于普通蜂巢那种固定出入口,那边山洞随意错落,好像一个筛子一般什么都防不了。
但以恶毒蜂的整体能力来说,应该也不怕任何生物的突袭。
可惜他们今天遇到了黎初和青然。
有青然在,恶毒蜂连近身都无法做到。
只是刚一停下步伐,那群蜜蜂就跟苍蝇一般死死糊在隔离罩外围,不断尝试用尾针攻击。
黎初就顶着盾牌一般的蜂群一路知道那蜂巢近前。
神明的力量不管在哪里都是摧枯拉朽一般,叫普通生物无法抵抗。
不仅恶毒蜂接近不了分毫,黎初的手也好像削铁如泥一般,伸手没怎么用力就插进了厚厚的蜂蜡之内。
随手掏出来一块,瞧见蜂蜡上沾有一些类似皮屑的东西。好像是幼虫成熟后褪下来的。不过蜂蜡本体颜色纯粹,还带着一股子迷人的清香。
黎初爱极了这味道,直接拿出铁锹大块大块的割下来送进储存栏。这样的天然蜡用处很多。不说别的,这自带香味的原料做出来的蜡烛,相信都能秒杀黎初见过的所有香薰蜡烛。
黎初挖蜂蜡,青然就给定位蜂蜜所在的位置。黎初一路挖过去,不仅不枯燥,蜂蜡越往里挖越软,这种出力小回报却丰厚的劳动,叫人根本停不下来。
足足挖了两个小时,黎初身后已经有了一条长长的通道,只是里面挤满了试图保护家园的恶毒蜂,堵得水泄不通。
“就是这里了。”青然话音落,黎初一铲子下去,浓郁的蜂蜜就从那切开的裂缝中涌出!
黎初直接拿出个大陶盆去接,一手托着盆,一手用铲子将那洞扩大,加快蜂蜜留下来。
随着蜂蜜拉着长丝不断落入陶盆,黎初才发觉出蜜的那个洞里面是很标准的六角形。
只是恶毒蜂无数储存蜂蜜的蜂巢之一,可就这么区区一个“隔间”,就装了满满一铜盆的蜂蜜!
青然手指轻点蜂蜜,沾了一点喂到了黎初的唇边。
黎初舔了一下,紧接着意识到了他触碰的是青然的手指,人怔在当场。
“怎么样?”青然难得反向对黎初安利美味。
“咳,挺甜的。”黎初试图转开目光,却发现青然自己吃了指间残存的一点甜蜜。
吃到蜂蜜的青然眯起眸子,竟轻轻叹了口气:“果然,因为蜜源和时节的不同,就算同种族蜜蜂采出来的蜜味道也有差距。不过虽然不是当年的滋味,这个也算蜂蜜中的巅峰。”
黎初唇舌间还参与者那份特别的甜蜜,不仅是香味儿独特,口感和甜味也与从前吃过的不同。
是一种说不出幸福的味道,难怪叫兽神都念念不忘。
“那咱们都带走吧,反正外面那么多花,它们现采集也饿不死。”
本着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原则,黎初一滴都不想给他们剩下。不过这山一样的蜂窝,想要一口气都带走,那着实是个大工程。
青然闻言便退后了两步,黎初刚要开口问,忽然灵光一闪。
他真是,不就吃个手指吗?他周岁前还吃脚丫子呢。
别美色当前啥机灵都忘了。
黎初的表情管理还在,压住心底那些离谱的心思,将铁锹插在蜂蜡上,一手压在蜂蜜上,心思一动。
将周围所有成熟的蜂蜜收入单独一个储存栏!
一瞬间,陶盆里干净的一尘不染,而小山一般的蜂巢内部,也爆发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振翅声音!
那是蜜蜂们愤怒的脏话,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下子缺少了那么多蜂蜜,隔音效果也没那么好了。
伴随着蜜蜂们的狂暴,黎初又故技重施的收了接近四分之一的蜂蜡进储存栏。
还收了些蜜蜂近空间里关好,感觉以后能用上。
周围原本拥挤的蜂巢豁然开朗,一个半圆的空洞凭空出现在周围,好些正在寻路的恶毒蜂一下子豁然开朗,就更加前仆后继的朝这边袭击而来!
黎初还不想失去这些酿蜜工具蜂,将工具全部收起来,拉着青然就跑。
他们的速度远高于那些密封,但可能是它们有自己的通讯方式,不论跑多远,都有蜜蜂不要命的撞过来。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昆虫。黎初想到获取野外蜂蜜的方法之一,就是借助烟雾扰乱蜜蜂的信息素,甚至干脆叫它们昏迷,失去攻击能力。
就在黎初准备寻找类似艾草的植物来烧的时候,竟然听见了人声!
“你们没中毒吗?快过来!”
那声音嘶哑的刺耳,黎初还没分辨出方向,青然已经拉着他几步钻进了一个山洞中。
说是山洞,更像是天然形成的横向裂缝。中间宽两边窄,里面空间并不大,但堆满了杂物。
而杂物中间,站着一个腰背佝偻,浑身赃物不看的老婆婆。
老婆婆用叶子当衣服,瘦的皮包骨头,凹陷的双颊让她看上去有些刻薄。
再看洞口,那些蜜蜂好像有着什么禁制一般,都没靠近,远远的躲开了!
虽然听声音它们并没有离开太远,但黎初现在算是脱离了麻烦。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这山洞里有类似硫磺一类驱虫的东西?
猜是猜不出答案的,黎初这才重新看向老婆婆。
“谢谢您的好心,这里原来有兽人在吗?”
老婆婆却没有回应,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直看着青然的方向,就那样呆呆的看着。
就在黎初晃晃手,想确定她是否真的能看见。
却瞧见那婆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兽神大人!我终于等到您了!”
是这老婆婆独具慧眼,还是青然做了什么让她发现的?
也是这时,黎初发现老婆婆剧烈动作后,身上有粉噗噗掉落,仔细看才发现是她周身上下都涂着浅黄色的粉末,颜色跟洞穴里面的泥土一模一样。
青然略有所思的打量着,才开口道:“你……有祂的传承。”
老婆婆颤抖着点点头,干枯的手摸向空空如也的脖子,身子一震,才无限悲凉道:
“我,原是金兽王城的圣巫。领主他们诬陷我,将我流放到了这里。还夺走了圣巫的信物!可我不敢撒谎,兽神大人,苦难的兽人们都在等待着您的降临啊!”
老婆婆声音悲戚,可眼泪早已流干。浑浊不堪的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神明,这一天,她等待的过于漫长了。
黎初恍然想起,那马河说金兽王城已经有两百多年没圣巫了,如果眼前的老婆婆就是当年的圣巫,那至少也两百多岁了。
青然说过,兽人的寿命极限是300岁,看她的模样,应该也差不多了。
“在我面前你无须证明什么。你身上有祂……有我故人的印记,我是认得的,”青然伸手扶起了他的信徒,“我们正是要前往金兽王城,在那之前,你可以先把两百年前看见的跟我说说。”
老婆婆眸中多了几分神光,几度张嘴,又好像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她经历的太多了,时间又太久了。
她一个人在这里两百年,已经许久许久没说话了。
在兽神跟前,她几乎退化的语言被重新拾起,叫她能正常交流。让她能将从前的回忆,从记忆的角落里清扫出来。
随后,从她断断续续的叙事中,黎初大概了解了她的过去。
圣巫,与大巫一样,当接受传承坐上那个位置,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大巫普遍只有亚兽人才能担任,而圣巫在这的前提之上,还需要是雌性。
而且不同于大巫带小巫,自行挑选学生教导。圣巫是信物选拔的。当前一任圣巫感觉道自己力不从心后,信物会告知她传承人在哪里。
这个契机不定,时间不定。像是老婆婆,她年近50才被老师带走,70岁在前任圣巫寿终正寝后继任。
圣巫与大巫不同。不是纯粹的学习那些祭礼、仪式,而是真的拥有与神作精神交流的能力。
所以当婆婆第一次举行仪式,向兽神汇报金兽王城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
不管是她老师,还是领主都告诉他,兽神十分喜欢现在的金兽王城,夸赞于领主的应勇,宠爱贵族,满意兽奴的安分守己。
但婆婆什么都没听道,她眼中的兽神像是一团乌云,没什么回应,却叫她十分不适。
她六神无主的结束仪式,告知了与她熟悉的大巫。
那大巫却跟她说:“如果你没有听见兽神大人的指示,那只能代表信物选错了人,你根本不是圣巫。这样的话别再说了,领主不会准许有人冒名的。”
圣巫想了三天三夜,才大彻大悟。
原来不是信物选择了圣巫。而是谁能听见“兽神的夸赞”,谁才能成为领主认可的圣巫。
因为兽神根本不会有任何回应,她的老师,老师的老师,世世代代都在传承着这一点。
可婆婆与以往的圣巫不一样,在后续日复一日的祭祀当中,她敏锐发现了神识中那一团乌云不是完全没反应的。
当用兽奴祭祀时,它会愤怒;幼崽载歌载舞时,它会高兴;领主训话时,乌云翻滚,那是浓浓不耐。
这些反应,没有言语,也没有实质的动作。仿佛只做给婆婆一个人看。没人证实她的感受,就像凭空臆想般冲击着婆婆的认知。
她对领主表达着虚假的顺从,也曾在日复一日的驯服中险些迷失自我。
后来,她开始接触兽奴们。
他们强壮,却又卑微,勤劳,却又带着屈辱的烙印。
贵族们是他们的主人,普通兽人当他们是污秽,不仅远远躲开,还会朝他们扔石头。
可他们那磅礴的生命力,依旧感动了圣巫。
她反复询问着神识里的乌云,这些兽人真的活该吗?他们真的是被兽神所厌弃的存在吗?
乌云没有回答,但它的状态,与见到普通兽人、贵族无异。
时间越久,婆婆越能感觉到兽神意识对兽人们的平等与慈悲。
婆婆看见了金兽王城的压抑,贵族的靡费,普通兽人的隐忍,和兽奴那伤痕累累的血肉。
她想做些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做到。
软的硬的都来了。可她小看了领主的权利之大,之广。
她组织的那些人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如蜉蝣撼树。
领主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婆婆所有的努力,但也忌惮于她身上圣巫的光环。
所以,他以污名包裹圣巫,给她冠上了渎神的罪名,又免去死罪,以流放彰显他的仁慈。
但流放之地,却是这个兽人禁区。
不仅是要将婆婆流放在这个恶毒蜂的领地,流放的方式,也是让鸟兽人高高盘旋其上,将她从高空扔下来。
不管是恶毒蜂,还是高空坠落,都既定了婆婆尸骨无存的结局。
婆婆表情麻木,随着诉说,她枯竭的记忆渐渐被激活。
“奴伐,我亲眼看着他的血溅到了兽王旗上。没人为他的牺牲可惜,我听见的,是他们亢奋激动的欢呼。他们以为这是维护了神权,处置了渎神之人。可我听见了乌云低泣。”
黎初按了按眼周,确定不是错觉,他真的在婆婆周围感受到了一股灰色的雾气,那有点像青然有时会散发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