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辞反倒忘记了。
他看到越辞珍重地抱着那只小鸟,却无法责怪他一言半句, 他眼睛很红,狼狈而颓丧地望着薛应挽。
“你什么都忘了, 全都忘了……”
薛应挽不愿继续看下去,更不愿继续待下去。
他留在相忘峰, 心口会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烦,就像再一次提醒他自己究竟经历过什么, 是如何被隐瞒, 欺骗, 不屑一顾。
他想要离开。
越辞却握着他手臂,将人拉到怀中, 从后方紧紧抱住了他。
沙哑的哽咽声在耳侧响起:“我们是好感最高的, 我们才应该是道侣……我做了那么多,可错过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吗……”
“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 好不容易重新等到了你, 我还以为,一切都能够重来……”
薛应挽没有再留念,将他重重推开, 几乎是逃一般离开相忘峰。
越辞被轻易推倒在地, 机关小鸟脱手摔在身侧。他转头看去,当初那位阿爷为她妻子制作时, 怎么也摔不坏,可百年过去, 木头腐朽,机关也不再敏捷,他精心呵护了数几十年,如今一砸,嵌合的木头脱落,一只鸟雀便彻底散了架。
满地断木。
薛应挽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凌霄峰,急切地去找到戚长昀,仿佛只有和师尊待在一起,才能缓和那股无法喘息的烦躁。
戚长昀有些意外他回来的这样快,放下剑,接住撞进怀中的小徒弟,掌心搭在脊背处缓慢抚摸。
“怎么了?”
“不知道,”薛应挽摇头,咬着唇,“我难受,师尊,我难受。”
戚长昀问:“是因为见他,所以难受?”
薛应挽答不上来。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股无端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为对越辞毫不知疲倦的数次打扰,还是一日见见到太多以为早已告别的旧物,又或者对从前的下意识恐惧。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让他变得敏/感而恐慌,像是沉入深井,被冰凉的井水瞒过头顶,拼命地想要抓取井沿坠下的唯一一条绳索才得以些许喘息。
戚长昀就像这条绳子,这条能够支撑着他,让他寻着一丝生机,从无边的溺毙中向上攀爬的绳索。
“我害怕……”他说,“师尊,我好害怕。”
“不知为什么,这里,好慌。”他摸着自己胸口,感受到几乎蹦出胸膛的砰砰心跳。
不安,恐惧,甚至与越辞无关,像是一股被提前预知的危难与分离,一点点将他吞噬殆尽。
戚长昀安抚着他,指腹压在额心,递去一道微凉的灵流,可薛应挽还是打着哆嗦,脸颊浸了湿汗,嘴唇也被咬得发白。
那股灵流并不像平日般流经灵台便止,而是穿过四肢百骸,最后又回到额心,随着更多澎湃灵力的注入,却是往什么更深处而去。
戚长昀平静的声音响起。
“挽挽,元神。”
元神是一个修士最为重要之处,一个人的身体修行得再坚韧,境界再稳固,他的元神都如同每一个修士一般脆弱。
他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数百千年的所有努力,将一个世上第一的天子骄子瞬间变为毫无修为的废人,是以若非自愿,他人绝对无法通过任何方式接触修者元神。
薛应挽从来便对戚长昀没有设防。
他轻而易举打开了自己的元神,任着那一抹冰凉气息的神识侵入。那处掌管着修者身体上下所有的灵力,打开保护后变得极为敏/感,只在接触的一瞬间,薛应挽便克制不住浑身发颤,瞳孔骤然缩紧,不顾一切地要挣扎逃离。
戚长昀按住他的身体,只俯下一点头,便被重重吻上。薛应挽说不出身体里是什么感觉,只一瞬间宛若深陷浮浪,又若坠入灼烧的熔岩,四肢百骸都被莫大快/感侵席,让他崩溃,叫喊,使出全身力气去抵御这股陌生的感觉。
太过了,实在……太过了。
戚长昀低声道:“放松。”
薛应挽双眼淌出泪水,像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处在濒死的瞬间,又被再一次捞回,随后重复着这股折磨。
他身体绷得很紧,目光失神涣散,只遵从耳侧声音放开自己的身体,任元神被一道澎湃的内息包裹,极强的掌控力让他无法反抗,又在这漫无边际的快/感中一点点让燥乱冷却,像是纾解,更像长者的安抚。
慢慢地,便沉溺于此。
他被抱在怀中,浑身淌满湿汗,像是才从水中捞出一般,双手紧紧攥着戚长昀胸前衣物,大口大口喘/息,直到神识撤出身体,又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要追逐那股快/感而去。
身体重新陷入平静,可方才那股激烈而小死数回的强烈快/感让他食髓知味。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薛应挽发现自己竟在几乎没被怎么触碰下……
怎么会,这样……
他眼睫湿润,羞耻不已,正咬牙想着怎么解释,戚长昀出声道:“不必担心,这是……正常的。”
薛应挽茫然抬头。
戚长昀没有再说下去,只问道:“可好些了?”
薛应挽一顿,这才意识到,方才那股烧心焦乱之感已全然消逝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极为清明与舒凉沉静的内息,丹田充盈,经脉更似被极为精粹之力洗涤过一般舒畅。
像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属于戚长昀的保护安抚。
忙点头应答:“很好,而且似乎……有要突破之意了。”
戚长昀道:“过来,我替你护法。”
薛应挽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二人做了什么,却又如何都不敢开口了,只颤颤地与戚长昀回到榻间,静心突破。
他分不清时间,精疲力尽后,迷迷糊糊地被抱在怀中睡去。可在梦中,分明已经压下的不安再一次袭来,像是很多东西都无法控制的离他而去,无法阻止,无法挽留。
这些日子,越辞果然没有再来寻他。
婚期渐近,宗内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戚长昀与人结为道侣可算得上一件轰动大事,不乏前来拜访,求见霁尘真人的外宗主事,戚长昀依旧不见,礼物却一件件堆在凌霄峰。
朝华宗底蕴深厚,布置一事并不需要二人操心,薛应挽见过宗内不少结契大典,连萧远潮的都见了一次,唯独自己从未有过经历。心中还是萌出点冲动,多少想要亲自去准备些东西,才多少算是落下点实感。
不过一些常用之物,宜近不宜远,方便简单足矣,长溪有街市有店铺,能想到的东西都能在那处买到。
没有和戚长昀说,薛应挽独自下了山。
他再一次走在长溪街头,置身人群往来之中,耳边传来喧闹叫卖声,生活在长溪大半年的点点滴滴再一次卷入脑海记忆中。
甚至生出错觉,像是来到长溪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些过往只不过梦境扰人,胡乱臆想。
他站在一处小摊子前,被那些精巧的小饰品吸引了目光。
扇坠适合魏师兄,一把扇子总是抱在手里装作风雅;剑穗适合顾师兄,可以买两个,反正总是弄脏,再送给小师弟一些手艺人用木头搭建的小玩意,他们一天到晚只会习剑,应当很少见过这样新式机括。
玛瑙石钗子可以送给争衡,她喜欢研究发式模样,每日都换着发簪戴,剑穗也该送她一两只……
师尊,师尊送什么好……
正思考端详着,忽而被一只手握住肩头,一面将他身体往后扳,粗厚不善的声音在耳侧爆炸般响起:“是你!你竟然在这里!”
薛应挽顺势转过身子,与那圆额肥耳,宽鼻厚唇之人对上视线。
他叫嚷声大,闹出动静不小,周边摊铺行人多少偷偷斜了眼睛往这处看,谁料那人一看他模样,顾自“诶”了一声,语调也低了些。
薛应挽心生疑窦:“你是……?”
“唉哟,实在抱歉,”他一改方才声势,赔笑道,“是我认错人了,我看你侧面与我一个曾认识之人相识,鼻上有同样有痣,这才上来,是我冲动了,公子见谅见谅……”
周遭人看是场误会,也都悻悻回了头,继续原本之事,唯独薛应挽知晓,他改了面容,此人说的,定然是从前自己。
他确定与这农人并无面缘,且只短短几日用着原来样貌,此人又是何时与他相识?于是笑了笑,道:“无事,我的确曾见过一个与我面貌有些相似之人,甚至连鼻上小痣位置都一般,你也不是第一个将我错认的了,连我叔伯看了都啧啧称奇,说我不知何时有了个兄弟呢。”
那老汉一惊:“你见过此人?他在何处?”
“这话便说来长了,我请你到附近酒楼,我们吃些东西再谈,如何?”
老汉欣然应允,薛应挽点了两壶十里香,又点了几道特色菜,一面为老汉倒满酒,一面问道:“看你方才语气,想是与他曾有过不快,可否说来与我一听?”
老汉咕噜咕噜往口中灌酒,袖口擦过嘴角,眉头紧锁,哀叹道:“唉,倒也不是什么仇怨,你既认识他,我也不怕说与你听。”
“我名柯善,本是平吉村人,四代都居住在村里,村里邻里友好和睦,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
“直到有一日,约莫一年前吧。我准备与往常一般去儿子居住的镇上待一段时日,正巧那日村里来了个浑浑噩噩的男子,就是那个与你长相相似之人。我侄女还好心将他收留,可我当时……便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薛应挽隐隐生出一种不祥预感,接着问道:“然后呢?”
柯善面目忽而发沉,似在回忆一件极为悲痛之事。
“我才到镇上不久,便遇到一个算命的,他见了我,说我一定才接触到不祥之物,又问我从何而来,是否碰了什么不该碰之物。”
“我只当他是个骗子,便没多大在意,径直抛下他走了。直到半月之后,一场大火,烧尽了整个平吉村,村中上下数百口人……无一生还。”
薛应挽心头陡然发震。
他突然想起, 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到前世的百年之前, 早到他被戚长昀从幸福村带走之前,那个偏僻的村子……也是这样, 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掉了整个村庄。
所有待他不好的人, 看着他被欺辱无动于衷的人, 都死在了那场泼天的大火中。
继而, 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山河则》中曾预言的魔种,所到之处, 生灵涂炭。
魔种会带来灾祸, 带来死亡,与他接触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薛应挽猛地站起身子。
柯善显然吓了一跳,问道:“公子?你还好吗?”
薛应挽撑着表情, 道:“无事, 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柯善道:“那你可知那个跟你相像的人去了哪处吗?”
薛应挽结了账往外走,说道:“抱歉,我与他也只一面之缘, 若是还有机会遇到……我会与他说明, 让他来寻你的。”
街上仍旧喧闹不断,薛应挽看着往来熙攘的人群, 却像是步入一个独立空间之内,隔绝一切视线声响, 血液如冰发寒。
他没有回宗门告假,没有告知戚长昀,先是去了一趟平吉村。
果真如同,经过大火烧燃,离开时还算热闹友善的小山村,如今已成了一片荒芜。被烧断的房梁屋舍,零碎灰烬随风而起,早已没有半点生机。
送了他干饼,笑着与他告别的柯琼,也因为他的缘故,彻底消失在了这场大火之中。
随后,又找到了那个本属于他出生之地的幸福村。
在他的脑海中,幸福村应该已经是一片与平吉村相同的废墟,这么多年过去,被杂草蔓生,山石压塌。
可此时的幸福村,和他的名字一般,虽随着时间流逝走了许多人,可依旧有十数间经过一遍遍修葺的黏土屋房伫立在田道两侧。
柳绦垂落,蛙声连绵,男人挽着裤腿扛着犁耙,三俩结伴往村中走,路遇薛应挽,反倒好奇:“你是哪个,是不是迷路了?”
薛应挽一愣,结结巴巴:“是,是……”
男人哈哈大笑:“走,我让我婆子给你倒杯水喝,要去哪里,我们给你指。”
纵然从前村民待他不好,可时过境迁,早不能再拿来相提并论了,薛应挽下意识退后一步:“不必了。”
他更害怕,自己与这些村人接近后,再一次害了他们。
没有他的幸福村,一切平和,幸福。
没有他的平吉村,本不该遭受无妄之灾。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当初朝华宗明知魔种会诞生,依旧选择建宗在朝华山,一定是因为此地能有压制魔种的天灵之气,而薛应挽在朝华宗的百年间,也果然没出过一点大事。
自他下山以后,长溪的第一个魔气开始迅速扩散,魔物逃离奈落界,世间疮痍满目,析骨而炊。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如此,怪不得他所到之处总是悲戚,身边之人总有苦难。
薛应挽垂下眼,看向自己控制不住发抖的一双手。
原来……他才是那个魔种啊。
自上次请求越辞出手救下萧远潮之后,这是薛应挽第二次来到正阳峰。
这处平常少人经行,安静得可怕,唯独竹林间有偶尔穿行的兔子山鸡和捕食的猫儿,屋外有结界,薛应挽走过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越辞也在感应到的第一时间出了房屋。
他面色并不算好,甚至说得上有些沧桑,却在见到薛应挽的第一时间有些激动,漆黑的双眼紧紧盯着来人,喉结上下滚动。
“阿挽。”
他笑起来,又转回身,从屋中搬出很多东西,都是些薛应挽曾经见过的,那些曾经觉得精巧惊羡的机关器物,竹蜻蜓,小弩车,魔方,九连环……
一件一件,被他当宝贝似的抱出来,献宝似的要给薛应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一个孩童,又像被泪水浸染。
“阿挽,你来找我了。”
“你是原谅我了吗……不,我知道,我不配你的原谅,还是你同意我之前的提议了?”
“这些,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想送你的,不过不值钱,我还有更多的灵丹,药草,法器,都是最好的,能帮你增长修为,突破境界……”
“我不会阻止你和霁尘结为道侣,这些,都是我送你们的成亲礼物,只要你还愿意见我,愿意和我说话,愿意把我当……炉鼎用,怎样都好。”
许是怕薛应挽不听完,或是生气了急着走,他像开了闸的水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目光时刻注意着薛应挽的表情,一刻也不舍得从他脸上挪开。
“我想好了,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不惹你生气,不让你难过失望,你喜欢什么,我都替你去找……”
越辞殷殷地望着他,将手中物品小心递去,轻声问道:“好不好?”
他感觉到越辞已经有些病态的疯魔,处在一种即将爆发或者崩溃的边缘,像是一个矛盾的中和体,一面向他赔着难看的笑,一面竭尽全力要去讨好。
薛应挽没有接过他任何一件礼物,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唇口微启,轻声道:“我想起来了。”
越辞的眼神有一霎疑惑,直到薛应挽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
“我想起来了,越辞。”他说。
“轰”地一声,越辞手里抱着的木头器物瞬间摔砸在地。
他越过那些物品,目光熠熠发光,急切而激动地上前一步:“阿挽,老婆,你说的是真的吗——”
薛应挽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幻想。
“我是记得,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只是厌恶你,不想与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可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黏上来。”
越辞眨了眨眼。
他眼睛很红,还是笑,笑得有点发傻,笑和哭在这张脸上一同显现,俊朗温雅的脸变得丑陋,一道道泪痕划过脸颊,顺着分明的下颌骨淌落。
他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那个费尽心力想去讨好师兄的小师弟,连站都站不稳,声音哑得像是被粗石磨砺过:“没关系,应挽,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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