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昀的回答十分简短:“嗯。”
又道:“自见到你,就十分……想念。”
随着疑问得到确认,薛应挽更加控制不住地那股对自己行为的羞恼。
戚长昀也明白自己……在刻意勾。引他,一次又一次,才敢这样利用师尊的偏爱胆大妄为,做出私自放了萧远潮这等大事。
甚至信誓旦旦,师尊会保下自己。
是不是在戚长昀看来,自己就是一个四下忙乱表演的蠢物,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晰。
却又……甘愿入局。
他声音很小,整个人窝进了戚长昀怀里,后颈发耻得通红:“师尊会觉得我这样……很无耻下作吗?”
“……不。”
戚长昀将他柔软的身体扣进怀中,掌心停在后腰,只隔着一层薄薄亵衣,冰凉透入温热的腰间。
徒弟身上的清淡香气再一次传来,他喉咙微滚,声音喑哑:“我很喜欢。”
薛应挽享受着久别重逢的师尊拥抱,不由去想,是不是如果前世二人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疏离,会不会也会这样被他惯宠偏爱着长大,不会待在相忘峰百年,也不会再与一个叫越辞的弟子有半点纠缠。
更不会被欺瞒戏弄,身边的人一一离去,连自己也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薛应挽鼻尖发酸,好像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要去问戚长昀,可到头来,只剩一句:“师尊会不会觉得,我与你梦里的人不一样了?”
再不愿意承认,薛应挽也知道,自己变了很多。
从前的他说好听是纯粹,难听点就是愚蠢没担当,总是无条件地信任人,将自己的一切倾送,总是被动,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被欺骗也理所应当。
可历经一遭生死,随着重新接触这个世间,他一点点地去学会如何周旋转圜,学会用不同的面貌对不同事与人,更学会……如何利用别人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唯独当这个人是师尊时,他是愧疚的。
颤抖的腰身被搂得更紧,两人近乎贴在一起,被沉陷在绵软的被褥中,戚长昀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慌乱,抬起一点头,去亲吻薛应挽光洁的额心。
“别怕,”他说,“怎样的你,都是一样的。”
“你心地良善,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只是学会了一点技巧,这不是错。”
薛应挽眼睫早已湿濡,一绺一绺沾黏在一处,瞳中被濯洗过一般澄澈,舀不住的水意顺着眼尾往下淌。
垂泪如珠,光华流转。
他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再也不顾及其他,再次抱紧师尊,将戚长昀脑袋压在自己耳侧,不愿被看到泣泪狼狈面容。
两种颜色截然不同的长发如丝缎缠绕在一起,薛应挽撒娇一般地,小声去埋怨:“师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要这样戏弄我。”
戚长昀很安静地任他抱着,嗅到发间浅淡好闻的梨花清香,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发哑。
“挽挽,”他说,“……你怎样利用我,都随你开心。”
第76章 既明(六)
大概有些失而复得的意思, 薛应挽缠他缠得很紧,即便隔着衣物,整个人也像要被嵌进身体里一般, 交。缠的衣物,发丝, 呼吸与体温,都证明着一切真的重来过, 他还能与师尊,与师兄, 有长很长的以后。
他的泪水淌到被褥之间, 汇成一块小小的, 深色的不成形状的痕迹。
戚长昀去亲他眼睛,和他说:“挽挽, 别哭。”
薛应挽手掌挡住眼睛, 又被温和地取开。
戚长昀看着他,问道:“挽挽,你愿不愿意,和我结为道侣?”
“……师尊?”
薛应挽大为惊诧。
谁人不知, 剑仙戚长昀修行千年, 相比同时期一样惊才绝艳的天才风流事迹,他则是极为洁身自好,别说有道侣了, 连半点与女修的传闻都不曾有过。
甚至还有人怀疑过, 戚长昀是否也去修行了那被世人指责谴怪的无情道,否则漫漫仙途, 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曾动过一点心?
薛应挽记得, 自己前世也听过这些传闻,还特意跑去霁尘殿求问,好奇戚长昀是不是真如世人所说修行了那要灭亲杀妻的无情道。
只记得那时的戚长昀十分无奈,说道:“我并非无情无欲之人,也没有修行……无情道。”
薛应挽又问:“那为什么我从没师娘?”
那时戚长昀只不发一语,直到百年后,直到隔了生死的一世,薛应挽才真正得到了答案。
他被抱得很紧,自然,触感也极为分明,当下瞳孔微缩,目光不自然游移。
确实……是有情。欲的。
戚长昀摸着他后脑发丝,等着他回复:“挽挽?”
薛应挽还处于慌乱之中,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戚长昀继续道:“你帮萧继的事太过明显,宗门不会轻易放过你,更大可能,会瞒着我带走你……成为我的道侣,他们没有办法再为难你。”
薛应挽真的被吓了一跳。
萧远潮在水牢与被行刑场面依旧历历在目,他也一向知道宗门戒律堂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手段,光想一想就要头皮发麻。
“倘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让他们有机会伤害你。”
愿意吗?薛应挽自己也不太清楚。
好像自重新来到朝华宗后,他都快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样去喜欢一个人,动心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了。
无论怎样努力去回想,好像心中就是少了一块什么东西,空落落的,像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没有雨水太阳,种不下种子,也冒不出一丁点儿枝芽。
平静,漠然,古井无波。
面对萧远潮是,面对越辞是,面对戚长昀……
他自小对戚长昀抱着敬畏的心思,自觉与其他情感亦是不同,甚至想过哪怕自己不与人结为道侣,也会一直陪着师尊。
可当这份情感与二人身份转变结合在一起,却让本就一片混乱的薛应挽更加不知如何自处。
“我不知道,”他不想欺瞒戚长昀,喃喃道,“师尊,我真的不知道。”
戚长昀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回答,道:“没关系,”他说,“我不会逼迫你,这几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师尊要走么?”
话方出口,薛应挽便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戚长昀道:“不走,陪你。”他替薛应挽理好衣物,将被褥拉到他胸前,又觉自己身体冰凉,想退开,又被薛应挽追上,像是不愿分离。
于是,便也任由他抱着。
好一会,薛应挽声音再度响起:“师尊,结为道侣以后……是要双修吗?”
戚长昀身体一顿。
“为什么问这个?”
“我是听说……那些结契之人通过双修能提升修为,师尊在渡劫期也有许久,若是,若是双修能有助你我……”
薛应挽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他本就是个面皮子薄的人,从未有一天想过这些话语能从他口中讲出。可不知为什么,分明戚长昀并未强逼,也尊重他的选择,自己却没来由的烦恼。
分辨不出感情,更讲不出个所以然,只剩下一个切切实实的想法——他不想让戚长昀伤心。
又想,是不是和师尊结为道侣,那越辞也就不再纠缠了?反正师尊知道自己投巧,也刻意利用过他,那他想要修为进益,师尊也应当明白的……
见久不回应,薛应挽又怕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一时脑热,扯了扯戚长昀袖口,颤颤发问:“师尊不是说……让我利用的么?”
戚长昀的瞳孔是如深海一般的湛蓝色,深邃而带着难以辨明的幽沉,他直直看着薛应挽,将人看得脸色一点点涨红,而后忽而羞恼发耻,扯上被褥盖在头顶,又极快拉下,起身要走。
他只坐起半个身子,便被一直冰凉而有力的手掌掐握腰肢拉拽回榻间,戚长昀低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你知道双修是什么意思么?”
“……知道。”
“从哪里知道的?”
薛应挽感受到自己被宽阔的胸膛从后拥在怀间,连一只手腕也被紧握着,喷洒在耳廓的呼吸激得他浑身战栗,讲话都不稳,只得断断续续颤声回答:“藏、藏书阁,还有和宗门弟子,闲聊时,有说到……”
平日与戚长昀相处太近,都忘了戚长昀本就是天下第一的剑仙,被这般彻底桎梏在怀中,压制与极强的掌控感几乎将他笼罩。
戚长昀又问:“做过?”
薛应挽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说曾经,他的确也与越辞做过这些携云握雨之事,可……可那都是上一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能拿出来算吗?
正在犹豫之际,戚长昀已然捏着他两腮转过脸,见到薛应挽委委屈屈,目中含泪模样,心一软,也就不再继续逼问了。
“想与我双修?”
薛应挽不敢看他:“双修……可以增长修为,弟子,弟子自然……”
戚长昀与他距离极近,只一低头,便能触碰到双唇,呼吸更是密切可闻。
“那便是同意与我结契了?”
薛应挽脸上热得成了个滚炉,含糊不清地回答:“想要师尊修为……”
戚长昀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道:“好。”
不知怎的,他又被带上。床了,毕竟将戚长昀当了这样久的师尊,忽而便从亲近再暧昧转成了这样的关系,心中莫名地也冒出一股背德羞耻之感,一面心惊胆战,一面又多了几分刺激,两相交碰,浑浑噩噩。
他被亲得气喘不止,好几次濒临窒息,涎水从嘴角落下,眼睛也失神地看着榻顶。
亲够了,衣衫也有些乱,薛应挽总算安下心,却是当真困了,干脆就这般钻到戚长昀怀中,慢慢沉入梦乡。
他和戚长昀要结为道侣之事很快传开,宗内上下无一不大为震惊,都说戚长昀从来不屑于世间情爱,怎会这样轻易就与一个才相识一年的人结契,遑论之人……竟还是他的徒弟。
一时间议论不绝,薛应挽花费好一番心思总算躲过魏以舟的盘问,薛应挽觉得,自己实在该避着些人,否则一人问上一两个时辰,一日也就这么耗过去了。
何况他该回答什么?
为什么戚长昀看上你?——不知道。
为什么你能打动戚长昀?——他没有打动,是师尊主动的。
你们当真是两情相悦吗?——这个就更不知道了,薛应挽直犯迷糊,也老老实实和戚长昀说也许他并不明白自己对师尊是什么情感,倘若哪一日后悔,戚长昀会不会怪他。
戚长昀给的回答则是:“我永远不会怪你。”
薛应挽也想,自己怎么会有个这样好的师尊呢,明明早有情感,为什么上一世总是掩藏,不早一些和他说……还要,将自己赶出霁尘殿,让他以为师尊厌弃了自己,主动跑去那遥远的相忘峰,待了足足一百年。
第三日,争衡终于按捺不住那颗又想八卦又想与他比试的心,提着剑找上薛应挽,吵着要打一架。
薛应挽得了重昭,除却那日与戚长昀对试,还真的没几次机会施展熟悉,干脆应了切磋,邀了人在凌霄峰,足足打了一下午,仍觉不够酣畅。
争衡大汗淋漓,却是极为雀跃欢欣:“不愧是好剑,打起来就是爽快。”
薛应挽拱手行礼:“师姐亦是好剑法,弟子自愧不如。”
争衡收剑入鞘,与他一道坐在小石桌处,低声发问:“有没有酒啊?”
薛应挽:“……那我得问问魏师兄可有私藏了。”
不一会,他真的搬了一坛长溪酒肆的十里香来,虽算不上什么好酒,却也勉强能一饱口福。
争衡拍手称快:“好!有本事!”
薛应挽将一壶酒都让与了她,其时金乌西坠,争衡就着酒意,七七八八讲了些宗内趣事,不多时酒意醺浓,一张脸攀上晕红。
“哎,”她突然问,“你说说,怎么突然,你就要和霁尘真人要结为道侣了?”
除却魏以舟,争衡算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薛应挽知道躲不过,干脆也道:“都说双修功法有助于修士双方进益,师尊要突破,我要提升境界,有什么不好的?”
“就只为了这个?”
“……其他的,再说吧。”
争衡却是叹了一口气:“我之前听人说,越辞和你走得挺近,我还以为他对你……”
薛应挽赶忙撇清:“我与他没有关系。”
争衡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以为他终于不再纠结于那个没了谱子的前道侣而已,所以听说你俩扯上关系,还好奇了一会。”
薛应挽笑道:“我是与他有过接触——可正因如此,我反倒觉得,他只是装作神情模样而已,说不定连那个道侣都不曾存在过,只是用臆想出来的幻象,欺瞒了整个宗门。”
“我这样认为有何不对?”
“虽说我倒是懒得在意, 可他对自己从前道侣深情一事宗门皆知,这点还是无可否认的。”
薛应挽眉梢一挑,问道:“你是何时来的朝华宗?”
争衡道:“一百年前吧, 那会……我年纪还小呢,只记得他好一段都疯疯癫癫的, 见着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他道侣,叫薛什么……”
“薛应挽。”
“哎, 对!”争衡托着下颌,轱辘轱辘转着眼珠子回想, “有师兄逗弄问他, 说‘薛应挽是谁啊’, 他就回答‘是我老婆’或者‘是我道侣’,也不知道老婆是个什么意思, 反正时好时坏的, 后来跳了一次山,被宗主救回来的时候一身血肉模糊,那时候变得沉默寡言了一阵,也不吵着要道侣了, 再后来, 修为突飞猛进的,就成了如今的大师兄了。”
薛应挽沉默了。
“哦,对了, 他那道侣还和你有些相像呢!”争衡道。
“这又是怎么知晓的?你见过?”
“这倒没有!不过他之前有给他道侣画过一幅画像, 当时到处拿着找人,宗内弟子都见过, ”争衡顿了顿,若有所思端详他面容, “嗯,我记得,他有颗痣,和你长在一个位置!”
薛应挽侧过脸,咳嗽一声。
“你不知道,他成了大师兄以后啊,还有人为了讨好,特意寻了长相相似之人偷偷带上山门,送去他房间里呢!”
“他收下了?”
“没有……那样的大美人,都脱得光溜溜的了,就这么把人赶出来了,那往房里送人的弟子还被提去刑罚堂受了宗法,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送了。”
“他要是收下了,也不配号称深情了。”
“嗐……反正,大家有目共睹的,而且每隔上一段时间,他都要下山,说是要去找道侣,满世界的跑,当然也是每个结果的。”
争衡喝下见底的酒,擦了擦嘴角,笑道:“越辞啊,看似对哪个弟子都很好,实际上总是保持着一点疏离,所以当初你入宗后,是我见到他会主动亲近的第一个人呢。”
薛应挽问:“那你是因为他,才来与我亲近吗?”
争衡大大方方:“当然不是,我可将你当做好朋友,与他无关呢!你看着温柔漂亮,我一见你就喜欢!”
薛应挽有些不好意思。
争衡挠挠头,许是吃醉了,嘿嘿地笑:“今天打得很过瘾,我下次还来找你打,好不好?你别和霁尘真人在一起了,就不理我们这些寻常弟子了啊!”
月上枝头,一地薄凉,薛应挽扶着她防止摔倒,低声道:“不会的,我很开心有你这样的好友,往后什么时候还想切磋,再来找我便是。”
争衡嚷嚷:“我可随便上不来你们凌霄峰!”
薛应挽道:“我下次和师兄说说,让你也能随意进出。”
“那说定了!可不许骗我,我下次……下次,也给你带酒喝……我还知道山下不少好吃的糕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薛应挽道,“你送的都喜欢。”
他扶着争衡一路下山,本想着天色已晚,要不还是送回弟子居舍,只到半途,却看到了山腰上一个伫立的人影。
薛应挽一眼便认出了越辞。
那双幽邃的眼瞳望着他,其中似有无数言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干哑地低唤:“挽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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