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衡感觉到薛应挽不走了,干脆挣脱他的手,三两步往山下走,一个踉跄踩了石头,被越辞上前半步,接下了晕乎乎的争衡。
争衡一看越辞,嘿嘿地笑:“困死我了,赶紧送我回去……”
薛应挽站在石阶高处,清透的月光从头顶落下,拉出长长一道影子,满背乌发水墨般随风泼洒。他面颊润如莹玉,目光淡然地与仰头望着他的越辞对视。
知道争衡有人相送,干脆利落转身回峰,没有留下半句言语。
越辞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正想前追,争衡弓着腰,像是要往前呕吐,只得停住脚步,转而去拍扶着岩石的争衡后背。
“喝什么酒啊,又不会喝酒学人喝。”
争衡朝他脸上“呸”了一口:“你管我呢,你算哪门子东西,”眯着眼睛,好容易辨认出了眼前人模样,朗声大笑,“哦,越辞……你没事干跑来这干嘛……”
“你还是闭嘴吧。”越辞冷声。
越辞脸黑得不成样子,把人拽下了山。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已然了无人迹的千层石阶,两侧树梢叶动,地面在月光映照下散着莹莹白光。
昨日那一面令他莫名心生烦躁,一夜辗转,分明已经与越辞说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在深夜来凌霄峰又不声不响,难道以为这样会令他感到愧疚亦或同情?
他不喜欢别人自我感动,更不喜欢自己被当做故作深情的靶子,既然是朝华宗的大师兄,又做什么摆出那张故作落魄可怜的脸,像是别人亏欠了他。
分明该是他亏欠薛应挽千千万万遍,已经好像不计较要撇清关系,却非要像只狗一样继续凑上来眼巴巴盯着乞求一点怜悯。
他手中长剑被既明自下而上挑动,攻势又逼得人连连后退,一下惊乱,躲闪不及,被锋利的剑气切断一缕浮空发丝。
戚长昀收起剑,问道:“为何心神不宁?”
薛应挽视线东飘西移,好一会,才支支吾吾答:“没睡好。”
“因为昨夜的事?”
薛应挽一顿,反应过来:“师尊,你怎么能监视我!”
“没有,”戚长昀道,“他在凌霄峰下,阵法能感应到,这些时日一直在,只是不上峰,便不去理会。”
虽如此说,薛应挽仍旧觉着羞恼,偏过头不言语。戚长昀将他抱上后方小石桌,梳理被风吹得纷乱的发丝,薛应挽瞪着师尊,好一会,忽而低下头,贴上戚长昀嘴唇。
“……不许偷看我都在做什么。”薛应挽怪怨。
戚长昀轻轻扶着他腰间,哑声应道:“好。”
两人一时半会都没舍得分开,也贪着此处无人更加放肆大胆,薛应挽一双手臂攀着,整个身子几乎都要往前靠上戚长昀。
直到一声突兀叫喊响起:“戚师弟,你在不——”
话至半途,转成道高声惊吓的“嘶”声,薛应挽一个哆嗦,忙退开身子往殿外望,正见魏以舟捂着眼睛背过身,一只脚直往低下哆,叫喊道:“唉哟,唉哟!!做什么,做什么,光天化日呢!”
薛应挽愤而跳下石桌,推开戚长昀还握着的手腕,大步往魏以舟方向走,威胁逼问:“看到什么了?”
魏以舟赶忙摆手,吱哇乱叫:“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那你捂眼睛干嘛?”薛应挽觉着好笑。
魏以舟拿下那只手掌,脸上表情十二分不可描述,脖子涨得粗红。
百年相处的师尊一下子和新入宗门的小师弟成为道侣,还毫无顾忌在外边就做出这种……这种事来,换谁能一下子接受?
他想骂薛应挽不要脸,目光越过肩头,看到后方替薛应挽擦剑的戚长昀,千言万语化作一声不轻不重的“呸”。
此处已算作霁尘殿后殿,寻常弟子无事不会前来,更别提魏以舟这种最怕被戚长昀抓功课的。薛应挽逗弄他开心了,这才发问:“师兄,方才叫我做什么?”
魏以舟早已转过身子,大步往外迈,咬牙道:“那个谁,点名要见你,我赶不走……话我可带到了,你自己看着办!”
魏以舟口中所言“那个谁”究竟是谁自不必多说,薛应挽莫名有些心虚,唤了一声:“师尊。”
“嗯。”
“我可没有和他私相授受。”
“我知道。”
“那我要去见他吗?”
“随你。”
“师尊不生气?”
“不会,”戚长昀道,“我不会干涉你任何选择。”
薛应挽心念一动,凑上去亲了一口戚长昀。
“他一直来找我,总归不好,那我……我去和他说明白,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师尊和师兄。”
戚长昀将重昭递到他手中:“早些回来。”
薛应挽一步步顺着石阶往下走,昨日他撞到越辞时,二人也是在这里匆匆见了一面。夜间雾气浓重,除了那双乌沉深邃的黑色瞳孔,他什么也记不清了。
今日的越辞换了束袖黑袍,并未束冠,只简单用一道发带缠成马尾,面色有些难得的疲惫苍白。
他上不去凌霄峰,便等在山道半途,薛应挽下山时,越辞如同昨夜一般,怔怔抬起面颊,与十数层石阶上居高临下的薛应挽视线相撞。
山风把他的发丝吹乱,连同深灰色的发带一起飘在空中,越辞抬起手,递出掌间一支折下的梨花。
“过来时,路过小周桥,桥两旁的梨树开了花,很好看,觉得适合你,便带来了。”
梨花洁白完整,蕊心一点浅淡鹅黄,瓣上还留着未净的晨露湿意,的确很美。
正衬合他今日的一身白衣。
可惜不巧,薛应挽走近时,又是一阵风动,吹得两旁山道柏树竹枝沙沙作响,趁着越辞目光滞愣,偷偷挟带走了那一朵掌间梨花。
白花落在地面,顷刻沾了泥沙,再不复方才模样了。
越辞想弯身去捡拾,一只乌青色的剑身抵在他小臂处,薛应挽清润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脏了便脏了吧,不必捡了。”
“这是今日梨树上最美的一朵,我废了很大力气……”
“不必了。”
薛应挽温声打断他,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声音也如寒窟冰凉。
“你不是也知道,摘下的梨花便断了生机,再用心保存,不过几日花期。你将它摘下送我,断了他的性命,却也从没问过它愿不愿意被你取下,做这个顺水人情。”
“你甚至……也从没问过我,究竟喜不喜欢。”
第78章 梨花(二)
“可, 它真的很适合你,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你……我想, 至少让你见一见。”
“我见到了。”薛应挽道。
越辞目光有些发怔,脑子少有地迷糊着, 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句话语。
他看到薛应挽手中重昭,扯了扯嘴角, 找话题似的,干巴夸赞道:“恭喜你……得了一把, 好剑。”
薛应挽却道:“其实我很好奇, 师兄曾经喜欢的, 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恢复记忆了?”越辞猛地一顿。
薛应挽摇头,憾声道:“没有, 只是觉得, 越师兄总是这样喜欢把自己的意愿强加,比如要送他花,却不问他是否喜欢,是不是觉得付出了, 所以一切都理所应当。”
“若真是如此, 那我想,他还真是……可怜。”
那朵梨花再次被风儿带向远方,撞在断折的树枝上, 瓣叶从蕊心分离零落, 再度落回泥土中。
越辞目光移回他脸上,仿佛想从那副相似又不同的容貌中找出一点什么痕迹来:“这是你一直以来都在想的吗?”
薛应挽道:“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正常人会知道的事。”
越辞看着他, 少倾,化为苦笑。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知道自己曾经没有学会尊重人,知道自己可能太过莽撞自私,考虑不周,可……可人不是生来就能样样俱全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了,直到再一次见到你……”
“算我……求你,哪怕再渺茫的机会,也施舍给我,好不好……”
薛应挽奇道:“师兄说话,总是很奇怪,你我二人分明从不相识,是你偏要认定我是你认识的人,又是道歉又是讨好……如果我不是,你岂不是白费了这番情意?”
“你是的,”越辞坚持道,“你是他,我不会认错。”
“我是我,他是他,你将我错认为他人,若他泉下有知,难道会开心吗?我对你毫无情意,如今更是要与师尊结为道侣,你这样更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二字一出,像一把尖利的短刃,重重插入越辞心头。
他不可置信看着毫无顾忌说出这句话薛应挽,眼中泪光闪动,干涩的嘴唇半张着,像是什么被风腐朽的石雕。
“没有任何一点的可能性吗?”
“你要什么可能性?”薛应挽烦躁道,“我说了,我马上就要与师尊结为道侣,你还想要做什么?”
越辞嗓音粗沉发哑,定定看着他:“我知道你修行一直很努力,也想达到更高境界……我听说,合欢宗有一种非同常人的双修之法,可单向采补更高境界之人,用了此法,修为会极快速地增长,且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你听不懂吗!我不想听什么双修不双修,我是要有道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越辞双目瞳瞳,迫切地打断他,甚至上前一步,隔着衣物握上他小臂,“我不介意,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待着,无论你身边有谁,我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允许我陪着你,能允许我……每天,不,只要偶尔,偶尔,能看到你一面……”
他更加急切,声音不由抬高:“你把我当什么都好,我不会有任何意见,我只求你,求求你,别不要我——”
薛应挽吓得不行,后退两步,发现挣脱不开,慌乱之下,抬手朝越辞脸颊重重扇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
越辞没有躲开,任那道带着掌风的巴掌落在脸颊,将他头颅扇得歪向一侧。
薛应挽自己手掌都打得发疼。
越辞撩起眼皮,平静地看着薛应挽。
“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
又是一掌。
饶是再好的脾气,薛应挽也忍不住开骂:“你脑子有病啊?”
越辞眉眼低垂,脸上虽未留下一点痕迹,发丝却在争执间发乱地落在颊边,他像一棵濒临干枯萎败的树,垂着稀疏的枝干,落寞地哀求着经行的路人看他一眼。
他神色疲惫,嗓音也哑得可怕,哪还有半分朝华宗大师兄的光风霁月模样。
“阿挽,”他的嘴皮张合,不住抖索,极认真地发出恳求,“阿挽,最后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凭什么?”
“只这一次,此后,我都不会再来凌霄峰。”
薛应挽冷冷看着他。
相识不短不长,的确从来没见过向来高傲的越辞还会这副卑微低头的一天。倒也说不上什么心情,或许他真的习惯心软,做不到彻底断绝曾经有过的情意,到最后,还是留了几分仁慈。
“……去哪?”
越辞握上他手掌,将人往凌霄峰下带,穿过溪涧小周桥时,看到两侧岸上梨树盛放,微风一吹,如同浮动的羽毛海,栈道落了满地的白,
薛应挽认识这个方向,或者说,再熟悉不过才是。
这是往相忘峰的道路。
从前他离开相忘峰,要去给各峰送草药时,要经过朝华宗十数道溪涧,演武场,回廊桥,池树弯,走过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地,连风景都熟记于心。
他们走的是少有弟子经行的一路,可若迎面撞上往来人,身为戚长昀未来道侣的薛应挽还是会甩开他的手,避开好事者的闲言碎语。
越辞不厌其烦,每次分开,都要重新再握上他的手,像是抓住每一点能够相触的机会,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总是温柔。
踩着碾碎的花瓣,薛应挽再一次来到了相忘峰。
他记得,这个峰,最早其实是没有名字的。
弟子为了方便,便随意叫他药峰。
生在最偏僻的一处,通常只作为宗门栽种药材之地,除却一片药园,便是不知荒废了多少百年的小屋与满山杂草,连值周弟子都最不喜欢被安排到此处。
也是他主动与师尊说,自己喜欢草药和安静,想要去那罕迹无人的药峰待着,若是可以,他接替那些弟子轮值去送药草,当做他住在相忘峰的报酬。
戚长昀同意了。
还送了此峰一个名字——相忘。
薛应挽花费了数月时间,一点点将满山的杂草除尽,又将那间破旧的小屋重新修葺,加固屋顶,买置常备器物,连屋外的小园子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种上了喜欢的花。
出了屋百步,便是药园,方便他每日为宗门照料药草。
时间过去很久,薛应挽依旧记得,自己在相忘峰的日子总是开心自由的。这里无人打扰,不用交际,没有人会责怪他轻视他,只有满院的花草与时而飞过的雁鸟相伴,抬头是湛湛蓝天,低头是遍地花香。
论理说来,这一世没有了薛应挽,相忘峰应当还是那个没有名字的药峰,峰上除却药园一片荒芜,偶有不情愿的值日弟子守在峰下。
他随着越辞迈步上峰,看到的却是从前自己精心布置整理过,一模一样的小屋与院子,连那石桌上被磕碰得缺失的一角都极为还原。
心生疑虑,朝越辞斜觑一眼。
越辞带他走过小屋后的药园,又看花,竹,看屋中一张窄小的床榻与地上简易铺就的簟席,最后来了院子,坐到小石桌上。
此处亦是从前薛应挽每日理药草时的位置,也是越辞第一次见到薛应挽时的景象,他不由攥紧薛应挽柔软掌心,低声问道:“你看到这些,不会有什么……熟悉的感觉吗?”
“我初次来此,为什么会熟悉?”薛应挽故作不解,环顾一圈,惊讶,“只是宗门内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像在一个修行门派内,倒像是农人劳作后的归家歇息之所,确实令人赞叹。”
越辞眼里的光一点点变得黯淡下来。
“这里,是我一点点按照记忆,重新布置的,”他声音哑而涩,低垂眼睫,像是在回忆着那段最为珍重的日子,“我从前和他相识,也是在这里。”
“第一面,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在石桌上摘药草,脚下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三花猫,我杀了只妖兽,带着一身血冲上来,把他吓了一跳,小猫也窜得不见踪影。”
“后来,我和他慢慢亲近,才知道这里叫做相忘峰,是宗门内种植药草的地方,整座峰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会种药草,做糕点,做很好吃的饭菜,从来不怨怪别人,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也学不会拒绝。”
越辞从衣中取出一只木制圆球,递到薛应挽手中,指腹按在球体侧面。咔哒一声,圆球有些迟钝地向上弹起,化为一只尖喙长翅膀的小鸟雀。
薛应挽认识它。
从前的越辞,就是用这只鸟骗得他一片真心错付,信了他的满嘴谎话,把什么……都给了他。
想来便生气。
他把那鸟往越辞怀中狠狠一推,对方惊讶:“你……不喜欢?”
薛应挽反问道:“不过一只机关小鸟,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拿去骗没见过世面的师弟好了。”
越辞怔道:“这是……我想送你的礼物,无论怎样,你收下吧。”
“我不喜欢,你再不拿回去,我可就扔了。”
越辞显然没料到薛应挽是如今反应,有些无措,眼角发红,他盯着薛应挽,想从他面上发现一点伪装。
很可惜,他找不到。
现在的薛应挽眉目睨然,说一不二,那副相像的面容在脑海中再一次重合时,越辞却怎么也看不到曾经的半分温柔了。
薛应挽抓起鸟雀,近乎威逼地催促他:“你不要,我就扔了。”
“三。”
“二。”
“一。”
鸟雀落地前的最后一霎,薛应挽看到越辞疯了一般冲去接住那只木头鸟。他将鸟雀紧紧抱在怀中,微蜷的肩背起伏颤抖,泪水从眼中滴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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