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了上好的伤药前来,替奄奄一息的朝别医治,二人难得无言,朝别咬紧牙关,承受着后背不间断传来的痛楚。
“朝别,”她突然说,“你和我走吧。”
朝别额间渗出冷汗,发丝沾黏在颊边,唯一完好的耳朵被压在褥下,他没听清喻栖棠说的话,问道:“什么?”
喻栖棠顿了一下,摸他耳朵:“你是不是耳朵不好啊?”
朝别偏开脑袋:“没有,你要说什么。”
喻栖棠又把问题重复一遍,朝别声音虚弱,回答:“……去哪?”
“这件事肯定没完,天翔谷不会放过你的,你和我回喻家,我们……”她顿了顿,有些别扭,思酌良久,还是讲出了那句话语,“要不,你和我成亲,喻家能保你。”
朝别闭上双眼,答道:“不必了。”
“为什么?你不愿意?”喻栖棠本就因为主动讲出这句近乎邀请的话语而脖颈通红,而今被拒,更是惊讶。
朝别闻到很淡的幽香从喻栖棠身上传来,轻柔地窜入他鼻腔。两人见面时她尚且骄纵,如今所有人都弃他不顾,唯独喻栖棠愿意来看他。
“我从来最烦厌的,就是你这样的大小姐,如果不是付谨之,我甚至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朝别声音冷淡,“你不用再来了,我不想继续看到你。”
喻栖棠手一抖,大半瓶的药粉都洒在了朝别后背。
她性子本就骄纵,自然受不得一点委屈,当下带着淡淡哭腔,愤骂一声:“谁稀罕你!一个臭乞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喻栖棠夺门而出,那些金贵的上好药瓶还摆在榻上,被朝别全部推倒在地,噼里啪啦,砸得粉碎。
几日后,传来消息,听闻付谨之要继承流云山庄,成为新的庄主。
朝别再见付谨之时,二人换了位置,不再是他小院的石桌,而是在漫天繁星之下,偌大殿宇之前。手握长弓,身着崭新银甲的付谨之转过头,看到满身血痕,狼狈不堪的朝别。
他一步步拖着身体前来。
月亮的银辉落在铠甲之上,像是溢了一层冷清的华彩流光,与付谨之冠玉面庞极为相配,当真如同天上仙人,持一把银弓落凡入界,以战神之躯诛邪镇恶。
唯独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来了,”见到朝别时,很快调整表情,语中担忧,“你的伤还没好。”
朝别拖着身体,抬头与此刻的付谨之对视,他的虹膜是褐橘的,在月色下几近透亮,瞳仁微微成了一道竖线。
“听说你要接替庄主,我与你的关系,当然想来道贺。”
“是,父亲年岁已高,就算如今身体尚可,往后也不该继续操劳,我本就是山庄少庄主,接替也无可厚非。”
朝别耳朵动了动,冷然发笑:“的确,此前我就觉得,流云山庄中,唯独你最适合接任庄主,还想劝你,别再说那些什么离开山庄,世间游历的话。”
“……那都是,不懂事时候的话语了,”付谨之移开眼神,掌心握着弓柄摩挲,“何况,横断之乱已进入水深火热之时,流云山庄一向以除妖为己任,现如今,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寒风寂寂,吹草簌簌,叶上也结了薄薄的霜。
付谨之取了一支银羽,上弦拉弓,朝远处天际射去。羽箭射不到那轮绒月,从浓雾弥漫的山头落下,不闻回响。
“多谢你,朝别,我还以为你会怪我不守承诺,不能再与你共行江湖之间。”
“往后你跟着我,流云山庄……不会亏待你的。”他似纾解一番胸中阻塞,同样轻笑。
“你我二人,还似从前。”
三月后, 逢猎捕节。
流云山庄以弓箭出名,常会带着数百弟子到黄山猎场捕杀妖兽,付谨之作为未来接任庄主, 此次便是最好的服众之机。
他带着那把巨大流萤弓,率先射伤一只野猪, 又连连收获,对夺魁可谓势在必得。
只捕猎场本就地形乱, 为着一只百年修为的妖兽祟鹰。付谨之策马入深林,祟鹰再度扑上, 二人一度纠缠, 足足小半时辰, 才将崇鹰彻底斩杀。
正要上前收取内丹,身后一只虎首蛇身的巨兽忽而袭来, 其形如屋楼, 又生双翼,舒展开来,铺天盖地挡住那天际一轮悬日。付谨之反应不及,被滑腻蛇尾拍击在地, 那粗壮如数人的蛇尾即将缠上他身体之时, 朝别再一次出现了。
他与妖物鏖战,最后凭借精湛技力与灵巧身形领了上风,可那蛇尾实在难缠, 体力将将耗尽之时, 朝别喊道:“喻谨!”
付谨之弃了长弓,取剑抽身而上, 虎首张着獠牙要咬朝别的前一刻,他凌于半空, 用长剑砍去妖物头颅,将身体彻底一分为二。
妖兽乌蓝色的血喷溅他满身。
付谨之从脏污中抬起头,唯独左脸颊剩下一点白净,能隐约看清原本样貌。
薛应挽忽地想起,自己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这种妖物,可时间太久,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朝别从蛇身中剜出内丹,丢到他面前,
付谨之松一口气,轻笑出声。
“幸好有你在,否则今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朝别扶起付谨之肩膀,带他一瘸一拐走出密林。
捕猎节上的高阶妖物内丹是付谨之能够继任庄主的最好证明,连付成海也引以为傲自己儿子如今修为功力。听及付谨之言说那日朝别在妖物口中危急救下之事,也不再阻挡二人交往,反私下邀了朝别,赞叹道:“往后你若能尽心辅佐,也不枉谨之待你之心了。”
很快,便到了付谨之要继任庄主的日子。
流云山庄后山有一汪灵泉,山庄水源均取于此。据说汇集了天地灵气,有积运纳福之效,还能极大助长修为,当初立派择地,便是因为此处灵泉。
历代以来,继任庄主都有一个传统,需要下任庄主亲自灵泉处舀水净化,付谨之亦无例外,他在灵泉前以血落石,三礼三叩,得灵石承认,完成净化仪式。
一切都很顺利,正式继任庄主典礼的前夜,付谨之再一次去见了朝别。
他又带了一壶酒,却没有为自己斟倒。
“上次偷了我爹珍藏的酒,他就换了个位置摆放,结果你看,还是被我发现了。”
付谨之笑了笑,目光相比初见的纯然,已变得更为坚毅。“庄主”这个身份施加在他身上,令他必须得承受许多施压与困苦,连日繁忙,却不能,也不被允许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朝别将酒杯递到他面前,付谨之摇摇头,往前推拒:“我明日要继任,不能喝。”
“紧张?”
“自然是有的,不过,想到往后有你和栖棠陪着,也不是那样艰难了。”
“想好往后的路怎么走了吗?”
付谨之以茶代酒,与他同饮杯。
“从前,是我太过幼稚愚笨,以为自己当真能脱然于世,任性半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些时日,向父亲与庄中长老学习请教,方知尘网重缚,人世多艰。”
付谨之面色皓然,眸如华星:“我想担起责任,不负师长,父母所托,成为一个好的庄主,倾力挽世之艰辛,救苦难之人。”
朝别偏眼看去,此刻的付谨之,当真如一位即将上任的,具有威望的山庄庄主。
他问:“朝别,你可愿与我一同行此路?”
阒夜中繁星扑闪,一轮皎白莹月高挂,尽态极妍的星子上罩着层白蒙蒙的雾,像一场烟火散尽的余晖。
少倾,朝别饮下壶中残酒,好似真的醉意醺浓,口中话语也不明晰。
数声朗笑融于夜风,他砸碎酒壶,以示诚心,道:
“我不就是你曾救下的苦难之人吗,自然是要追随你的,谈何愿不愿意呢?”
“——付庄主,这条路,也只有我能陪你走下去。”
翌日,付谨之赴继任大典,其时云清天湛,霞蔚云蒸,数百弟子集列于主殿,见付谨之受前任山庄庄主付成海授礼。
钟鼓声起,叩首交接,灵石逸散出七彩之芒,象征着流云山庄庄主的徽纹在掌背亮起,金光熠熠。
恭贺之声连绵不绝,也正是此时,一只巨鹰从天穹上方而至,巨大的双翼遮住日光。
乌云翻卷,天色骤变。
有人惊呼:“是妖兽!妖兽怎么会来……!”
付谨之握起银弓,掌背徽纹亮起,拉弦射出三支羽箭,剑痕如白日流星,正中巨鹰头、颈、腹三处。
巨鹰翅背翻滚,尖声嚎叫,响彻山头。
顷刻,异变陡生。
地动山摇,无数不知何时冲破山下屏障的妖兽直撞入山庄,最先发现的守门弟子早已落入妖物口中,被撕咬成碎肉白骨。
可若仔细看去,没有一只妖兽冲付谨之而来,甚至有意避开,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庄内弟子。
山庄最高处闷沉的鼓声被守山人敲响,声音通过灵力波动放大到整个山头:
“——妖物入侵,守卫山庄!”
透过朝别的目光,薛应挽从高山上看着这一切,朝别没有选择进入战场,只是冷冷地看着付谨之一人之力应对妖物。
流云山庄主习弓箭,除却部分曾与妖物有过作战经验弟子,大部分人陡心中生惧,拿起弓箭也畏缩慌恐。
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妖物袭击的先例,本就不擅近身,妖物却如潮水般涌入乱作一团的庄内,只两个时辰,庄中弟子便已殁了大半。
付成海与几位长老仍在苦苦支撑,付谨之鏖战许久,弓箭不成,便换作长剑,以一己之力挡在弟子身前,喊道:“再坚持一下,已经向各门派发了求援,很快便会有其他门派弟子赶来相救!”
付谨之指尖掐诀,收弓,单手持剑,侧身斩下一只妖兽头颅。
他身形灵动矫捷,白袍翻卷,金色箭芒与剑光交汇,身上溅满污血,唯独神色坚毅,双目如星,宛若一道不可突破的高墙。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及时等到救援。
离开的路被堵死,整个流云山庄被源源不断涌入的妖物占据,踩着满地血肉,啃咬着弟子的尸体。
场上还站着的,便只剩下他一人。
最后一个弟子倒下,付谨之已然满身血污,可妖兽的攻击早已停止。密密麻麻的妖兽聚集在流云山庄的大殿广场前,尽数仰起头,望着依旧用拿剑不断斩杀的付谨之。
随后,是大批收到讯息涌来的附近门派修士,他们在山下集合,带了法器符咒,做足了剿灭妖族准备,一并杀至山门。
可论是谁也没想到,冲入山庄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幅景象。
浸满鲜红的付谨之立在尸骸血海中,手中提着一把沾黏着骨肉的剑,无数妖物将他环绕其中,甘愿俯首称臣,本能朝拜。
有人大喊:“付谨之,你竟勾结妖物?”
“不,不……那些妖物,在对他跪拜……”
“果然没错,是他联合妖物,覆灭了流云山庄……”
付谨之怔怔抬起头,对上匆忙而来的各大修士。他恍然清醒,意识到什么,手中剑柄一松,哐当砸落在地。
“不、不是……”
那些妖物依旧乖顺地匍匐在他脚下,付谨之惨白着脸色后退,妖物便同样往前移动,他厉声喊道:“滚开,滚开!”
朝别也在此时跃步而下,穿过人群,来到最前方。
付谨之双手发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希望,嗓音颤抖,不住喊道:“朝别,朝别……”他急切地要迈步前来,妖物也适时地让出一点位置,可最终,还是被弟子尸体绊倒在地。
“我没有,没有勾结妖物,”他双手撑地,仰起头,看向朝别,淌了满面的泪,“你相信我的对不对,你帮我证明,你帮我,你帮帮我……”
朝别说:“好。”
他轻而易举用灵流轰开了满庄妖物,腰间长刀出鞘,瞬间捅入了付谨之胸膛。
朝别声音很低,宛若气音,轻飘飘传入付谨之耳内。
“——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害了他们?”
付谨之脸上还保持着惊异与一点看到希望的期冀,却在刀尖深深没入胸膛后,眼中那点光芒逐渐黯淡。
他再问不出一句话,唇角溢出血沫,随着朝别抽刀,鲜血汩汩涌出,身体倾倒,与满地的艳红混杂在一处。
无数妖物见此场景,骤起暴动,朝别周身气场泛涌,重新抽刀而上。
其余诸位修士,同样随他去与妖物对战,许是付谨之已然倒地,这些妖物竟再没什么一战之力,轻易便被杀灭得干净。
朝别回过身,握着刀柄,神色苍白,目中哀痛。
“多谢各位及时赶来,虽未能阻止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但幸好没让他成功脱逃,使其伏诛……我虽不是庄内之人,却深受庄主照顾,如今此事已结,还望各位,能让我……最后送庄主一程。”
不乏有人赞叹他的大义:“你是付谨之带来庄内,却愿意为了世间正义而选择亲手杀害自己好友,朝兄实在值得钦佩。”
“是啊,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付谨之竟会为了一己之私与妖族勾结,连自己的父亲,宗门都要陷害……”
“毕竟妖丹的诱惑实在大太了,顶不住也无可厚非,幸而有朝兄告知,才没能让这魔头计划顺利。”
朝别一一谢过,面色沉痛,只道太过哀伤,望众人能让他自己处理,这才又送了这些门派之人离去。
他在满地狼藉中站了许久,最后弯下身子,扛起唯一伤害留着“全尸”的付谨之,哼着家乡小调,缓缓往庄内走去。
付谨之伤得很重,醒来时,眼、耳、口、鼻处皆往外淌血,似乎不能视物,也不敢相信自己仍旧活在世上,缓慢地抬手向外摸索。
一块冰冷的硬物被塞到他掌心。
付谨之一点点抬起头,朝别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睡得如何?”
付谨之嗓音极哑,像是暴晒过又撕裂的河床:“朝……别?”
他嗓音太轻,朝别侧过耳朵,辨认好一会,才应道。
“是我。”
付谨之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只得向着声音方向膝行几步,慌乱求助,“父亲,母亲,大典,朝别,快去救……”
最后一刻的记忆倏然回笼,便又怔怔后退,颤声错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掌心覆上他手背,让付谨之清晰感受到手中物件存在。
付谨之匆乱地去摩挲那件硬物,只一下,便清晰辨认出那是朝别小时曾赠予他的骨坠,重重呛咳数声,吐出一大口血沫。
“是你,是你……”付谨之睁着茫茫然地双眼,去寻找朝别方向,“你,你来找我了……”
“后悔吗?”朝别掌心移上脸颊,逼着已然无法视物的付谨之仰起脸面对自己,“我的家人,也是这样死的。”
朝别话语听不出感情,指腹摩挲着付谨之脸上渗血的伤口,“如果不让你也亲身体会一下这种感觉,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死……了?”
“死了,”朝别道,“没有一个活口,你们流云山庄杀的。”
付谨之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很快,意识到什么,艰难地撑着身体,凭借声音来处,一点点摸索着爬到朝别脚边,额头重重嗑在靴面上。
“是我,是我对你不住……”付谨之鬓发散乱,因着血液沾黏干涸,整张脸极为狼狈可怖,早已没了从前清秀雅俊模样,“可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我可以,我可以补偿你的……”
“补偿?”朝别笑了一声,“要给我什么,金银钱财,还是名声地位?我这十几年,你轻轻补偿二字,就能抹平一切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无可挽回,可这些年,我将你当做至亲对待,”他声音变得细小,近乎无措地喃喃,“我父亲,也将你不薄……”
“闭嘴!”朝别忽而暴怒,抓起付谨之头发,将他连同脑袋一起拽扯起,声色俱厉地质问,“你怎么还敢再提到付成海?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猪狗不如的爹商议什么吗?”
他咬牙切齿,心口一阵热血兀地上涌:“你不仅背叛我,你爹也嫌弃我,只因为一个宗门施压就将我随意交出去。那三日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他们用鞭子抽打我,种种手段折磨我,更是骂我如犬豕彘猪,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甚至还想要我性命……我将你当好友,你将我当什么,一个仆人,随手丢弃之物?还是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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