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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所以我并不是坏人,小阿善不必将你阿兄的袖子扯得这样紧啊。”何颙笑道。
荀柔一回神,连忙松开荀彧被他捏得皱巴巴的袖子,“对不起,阿兄。”
“无事,”荀彧温和摇头。
当年,到高阳里来访友的何颙,路上遇见荀彧,向他询问道路,见他气质容貌不凡,便与之交谈起来,他们在里中大榆树下对答,这一聊,聊到晚霞布满西天。
何颙回过神来,夸赞这个让他欣谈忘时的童子“王佐之器”。
此话传出后,年幼垂髫的荀彧,扬名州郡之间,让人们从此另眼相看。
而那天的故事,其实还有后一半。
去荀悦家投喂阿贤小朋友的荀柔,临近晚饭匆匆归家,正巧路过,听到了那句载入史册的“王佐之器”。
根本想都没来得及想,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冲动,荀柔冲上去,挡在荀彧和何颙之间。
“你是何人?”荀柔张开双臂,勇敢得像一个被教得很乖巧认真的小朋友,“大人教导,不能随意同外乡人说话。”
十里不同音,出生南阳的何颙,的确说得一口异乡方言。
“阿善!”荀彧被他突然出现一惊,连忙弯下腰,对何颙拱手长揖道歉,“舍弟年幼不知,何公气度高世,天下之望,还望勿同舍弟计较。”
说完,他又拉住荀柔低声道,“这是天下名士,何颙何伯求先生,不是什么坏人,阿善不要如此。”
何颙笑着摇摇头,他自然看得出,荀彧与其担心他生气,不如说担心小弟被斥责,从小传出不尊长者的名声。
他认识袁本初,知道袁家兄弟私下的龌龊,袁公路为弟,嫉妒比他宽厚得人心的兄长,常常出言讥讽,使得袁本初时常苦恼不已。
不过,眼前这对兄弟之间,显然大不相同。
何颙看向个子不到他胸口,仰着头雪白小脸认真严肃写满拒绝的小朋友,将抄着的手从袖中抽出,摸了一把他的冲天辫,“阿善?汝父莫非荀家六龙,慈明公?”
“嘎?”荀柔睁大眼睛。
居然认识他?
何颙忍不住逗他,“阿善看我,难道像个坏人吗?”
“坏人与否,不会写在脸上。”荀柔满脸哲学式深沉。
自己和这位天下名士,可能有点相性不好。
好像还是这家伙吧,拉着他大侄子荀攸去刺杀董卓,把荀攸坑到监狱里了。
如同所有护短不讲道理的长辈,荀柔坚信,一定是外面的坏孩子,带坏他们家温良可爱的大侄子。
“哈哈,”何颙一点不气,还哈哈笑起来,笑完认真点头,“说得不错,人心险恶,的确该注意。”
何颙大人大量不计较,自己就成了不懂事的小人。
关于重回童年,荀柔最憋屈的一点就是,谁路过就想伸手逗一逗,就像他脸上写着“来逗”两个字一样。
有时候就很气。
“阿善,今日怎么如此失礼?”荀彧语气已经带上一点严厉。
“阿兄,何必要为人之佐?大丈夫行事,自作主张,不是更自在吗?”荀柔道,“啊,对了,孔子还说过呢,君子不器,所以说明这个器是不大好啊。”
明明有些生气,荀彧此时还是忍不住失笑,读书半懂不懂,却自由发挥、自成道理,果然是堂弟的风格,他才意识到,小堂弟竟是故意捣乱。
“阿善理解错了,”他温声道,“伯求先生这是在赞誉我呢,只是这般过誉,彧确实当之不起。”
“哪里当不起,”荀柔立即道,“阿兄一定能比他说的更厉害。”
炒了曹老板拉到,下个一定更乖。
“原来,你听见了我方才说的话?”何颙笑开来,“所以,小阿善以为王佐之器,不是好话,这才跑过来捣乱?”
荀柔运了运气,在堂兄的催促的目光下,心一横,抬头挺胸,“没错!”
“那阿善以为如何才算好语?”何颙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问道。
话说……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

“不知仲慈先生是否在家?”逗过小朋友,何颙恢复正经向荀谌两兄弟问。
“在家,”荀彧长揖一礼,“请先生随我来。”
荀彧领着何颙往后堂去见荀绲,荀谌和荀柔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不点通,嘴角翘了翘,拎起他悄悄跟上。
何颙先讲如今的新鲜事,什么天子让狗带冠上朝,把公卿们气得够呛,什么天子开了果游馆,在后宫天体沐浴,彻底解放天性,什么天子玩嗨了不想上朝,就让宦官在陛阶之上发号命令,什么天子称张让为父,赵忠为母,封十常侍,宠待逾越礼制。
“近来,宦官气焰滔天,依附之人,具在高位,忠贞正直,便受罢黜,若是稍进铮谏,就至杀生之祸,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再无正直敢言之士矣。”
何颙慷慨陈词,伯父轻咳两声,点点头,“何公所言甚是。”
“我近来交的小友袁本初,出生高门,救急济困,有匡扶社稷之志,欲申大义于天下。”
“……嗯,”伯父继续淡然道,“袁氏四世三公,果然为天下表率。”
“我此次前来,便是受本初之托,欲结交颍川郡中英杰,引以为援,共图大事。”
“何公高义,绲深为佩服。”伯父似模似样地感叹了一声,“我家同本郡中衣冠人家,倒是略有几分交情,君若不弃,绲愿代书信几封,稍尽绵薄之力,不知君意下如何?”
荀柔忍不住望向荀谌,得到一个点头信号,知道自己感觉没错。
他家伯父就是在敷衍推诿。
何颙自己就是天下名士,只是想同颍川士人认识认识,根本不必找中间人,直接上门,无论到哪家去,纵使不倒履相迎,也是宴饮上坐,招族中子弟前来拜见。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表面交情,而是鼎力支持,正确站队。
拜谢了荀绲,又客气寒暄了几句,何颙表示自己想去见见老朋友荀爽,出来招来荀柔,让他带路。
儒服、袴褶,平静、激昂,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只是这回,窗外偷听的人只有荀柔。
田伯看他脚尖垫得辛苦,找来胡凳给他站着。
和伯父委婉拒绝不同,他爹居然毫不犹豫,爽快答应。
“……所以父亲又准备出门。”荀柔委委屈屈,半真半假向堂兄们抱怨,“何伯求……先生一来,父亲就答应他。这都要冬天了,最近又那么不太平。”
汉灵帝这样的人,要是只是几个已经远离朝堂的儒生,苦口婆心说几句话,写几篇佶屈聱牙的文章就能劝回,他就不配做历史上,排的上号的昏君。
前车之鉴犹在,他觉得,何颙的计划十分不可。
但真是理由不能说,他对刘家天下没什么感情,不愿意亲爹冒风险做无用之功。
而且他爹对何颙简直热情,昨天晚上还秉烛夜谈,又因为荀柔总跑去打扰他们说话,居然把他赶出家门。
他什么也不能说。
说就是委屈。
荀彧坐他身边,先前一直耐心听他嘟囔抱怨,此时抬手温和的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但从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很赞同他的想法。
“如此说来,伯父很欣赏何伯求了?”荀谌有兴趣道。
这位兄长,你是站哪边的?荀柔狠狠盯住他,惹得对面荀谌哈哈大笑,“阿善放心,伯父出门,你就到我们家来吃饭,要晚上害怕,可以找阿兄陪你睡,哈哈哈”
荀柔运气,正准备反驳,堂屋中的伯父突然召唤,“阿善,到屋里来。”
犹如突然被班主任召唤,荀柔顿时后背一挺,眼神一空,茫然看向荀谌,得到同样的一脸茫然。
荀彧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发愣,荀柔只能怀着懵懂紧张的心情站起来,起步脚下还有点发飘,同手同脚两步。
不过这回荀谌可没嘲笑他了,甚至表情僵硬帮他一起紧张。
“伯父。”荀柔进屋,在榻前端正下拜。
屋内光线有些暗,伯父穿着靛蓝细纹的直裾,须发灿白,背微弓着,坐在书案后,面前摆着展开的竹简,和气地向他招招手,“近前来。”
“是。”荀柔膝行上前,在距离三尺左右停下来。
伯父看上去和蔼可亲,但他心里一直记得,头天回家,他爹就被训得抬不起头的场景。
“你向来聪慧,”荀绲容色蔼然温和,“所以,伯父便不将你当无知童子,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昨日我与汝父,对何公所求之事,态度完全不同?”
荀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正是。”
他爹一向很尊重伯父,平时也不像热血青年,突然这么叛逆,也是很奇怪。
“建宁之祸,慈明从洛阳出逃,多赖何伯求出力,所以他去找慈明,慈明一定会答应帮忙。”荀绲道,“昨日何伯求开口时,我就知道,最后一定是这个结果。”
所以,他爹之前欠了人情,才答应的?伯父也知道他爹会因此答应?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逻辑没理顺?
“不明白?”
“……是。”
“不知慈明可曾对你讲过我家旧事。我们荀氏是皇帝轩辕氏后裔;先祖荀子,乃是春秋战国之时的儒学大家,明王道,述礼乐,教化天下;
“你的祖父,以品行高洁著称,决狱平准天下咸服,称为“神君”,在梁冀当政之时,直言上谏,被梁冀所忌,而辞官归家,去世之时,百姓致哀,两县立祠,如今颍阴县中,祠堂犹在,香火不断。
“我的从兄,你的族父荀翌荀伯条,当年列“八俊”之一,世之英才,正身急恶,因谋诛宦官,枉死狱中;
“我辈兄弟,你的诸位伯父,在州郡为官,俱谨慎正直,清正不阿,绝不屈附权宦,才有如今荀氏为天下尊重。”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荀家之清望,绝非无缘无故而得来的,你明白吗?”
荀柔眨眨眼睛,点头,“是。”
“你将来长大之后,为官为吏,在外行走,亦要时刻谨记,你是荀家子弟,不能堕我家门。”伯父语气中带上一分郑重。
“唯。”荀柔低下头,终于体会到他爹当初的感觉。
“何伯求正直慷慨之士,天下亦疾阉寺之患久矣,这样的忙,我们一定要帮忙。”荀绲缓了口气,“只是该怎么帮,却不简单。”
荀柔连忙倒上一碗水,双手递上,“请伯父教诲。”
荀绲接过盏,慢慢喝了一口,“如今权宦当朝,正是气焰高帜之时,天下诸姓俱避其锋芒,刚直贤士见黜,袁氏居于高位,又欲举大事,我们不可不谨慎小心以对。”
“伯父的意思,袁氏不是为了匡扶社稷,而是有自己的打算?”荀柔想了想道。
“袁家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桓帝之时,袁家与中常侍袁赦叙为宗亲,以为内外,袁氏贵宠于世,甚是奢富,如今天子登基之后,旧五侯之族俱没,桓帝旧臣尽弃,袁氏却仍有九卿之位。
“袁氏诸子二十余人,的确以袁本初,袁公路最为知名,然其长兄袁基亦有才名,封安国亭侯,乃是袁氏未来宗长,亦亲近宦官。”荀绲说道此处摇摇头。
“袁本初其人,倒是听说气度高宏,喜欢名士……只是一切为时尚早。子曰:始吾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听其言而观其行。袁家自有打算,袁本初自然也有打算。姑且待之,姑且观之而已。”
嗯,袁绍不是老袁家继承人?袁家还和宦官有关系,不是士族领袖吗?
关键是,原来这年头不是一个人慷慨激昂,大家纳头就拜的嘛。
“不明白?”
“是。既然知道袁家有自家打算,为何还要让父亲答应何伯求呢?”
荀绲又喝了一口水,对他和蔼微笑,“不要急,你如今不明白,将来渐渐长大,自会明悟,不必着急。”
如果一直不能明悟呢?
好吧,这是傻话。
荀氏固然天下名门,但也并非每个荀家子弟都能成才,实际上,无论在哪,平庸者才是大多数。
伯父同他说这么多话,自然不只是因为他是侄儿,实际上他们这一辈一排排,数量已经奔三了。
如果他只是普通族人,将来伯父大概也不会再找他说这样的话了。
荀绲见他若有所思,而并不着急开口,心里有些满意,“那天县吏来家,我听说你也在,当是听到他的话。”
荀柔点头。
“如今李惟行事如此,”伯父这是连县令都不愿叫了,“你父亲正好趁此事,出门去避一避,两厢便宜,你父亲可以多走几处,颍川各家自有打算,何伯求所愿虽难,倒不是不能达成。”
伯父连结果都预料到了?
也对,颍川诸姓,心愿如何,伯父肯定比何颙更清楚,一个人能否被说服,归根到底是自家打算,绝非只为口舌或是一时灵光。
荀柔点点头。
“昨日,我同何伯求所言,有一句确实乃是肺腑之言,”荀绲叹一声感叹,摸摸他的头道,“我如今年已耳顺,年已衰朽,余年可望,我荀氏的将来,俱在你们兄弟身上啦。”
“伯父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荀柔立即俯首道。
“父亲!”堂外的荀谌二人,也连忙在阶前下拜。
荀绲摆摆手,“不要如此,人生于世,如同草木,终有凋零,自然之理。当年,我兄弟八人,才名传见郡中,为乡人羡慕,如今你们天资如此,是天欲兴我荀氏,你们当相互扶助,兄弟相亲。”
“伯父……”荀柔抬起头。
如此近的距离,他仿佛突然发现,比起三年前,他方归家之日,伯父真的老了许多。背脊弓起,皱纹更密,脸上生出了褐色的斑点,看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发髻也比之前稀疏。
“还望伯父保重身体。”他忍不住再次道。
“好了好了,”荀绲笑了一笑,“这次出门,我让你父亲带上你一起去。”
荀柔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父亲待人真诚,性情直率,你呢,聪慧机灵,有你在他身边,他行事也会稳重些。你也借此机会认识认识我们颍川士人,等回来,伯父要听你评议诸姓人物。”
“另外,你先前不是催促,所想接你阿姊回家来吗?”
荀柔连忙点头,十分期盼的望过去,“可以吗?”
自阿姊守丧,他们和阴家就断了消息,阿兄去过几次,阿姊都以丧家不见外客拒绝。
“如今阴氏守丧期过,我与阴家通过信,他家已经同意让阿蕙回家。”随着荀柔眼睛睁圆,荀绲微微一笑。“你这次正好顺道去接你阿姊回来。不过,不要着急启程,你方才说的也不错,秋冬之季,临近年关,盗寇横行,我准备觅一位壮士,护送你们一程。”
“小公子近来要出门远行吧。”
荀柔一回屋,就看到一位不速之客,盘腿坐在他的书案前,随意翻看他的竹简,如同在自己地盘一样自在。
就很离谱。
“你怎么又来!”他无奈的冲天翻了个白眼,自从三年前清明节认识这家伙,对方就不时前来造访,虽然荀柔感谢他从不走门,没留下高阳里荀氏和太平道牵扯的证据,
但总是说民生疾苦,就……让人心烦。
“小公子上次绘制的双动橐龠图,”襄楷仍然一副皮包骨头的惊悚脸,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小公子不想知道是否造出吗?”
“要说就说,不要那么多废话。”任是再好脾气的人,遇到这种不请自来,不尊重人隐私的家伙,也很难有好脸色。
橐龠就是风箱,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发明出,但因为一直是单向运作,原理类似气囊,只能一吸一呼,吸进一次空气,然后挤压吐出,出气断续,无法均匀,所以造成火候无法掌控。
双动活sai风箱,是在前一种上进行的改良,据说最早发明于唐朝,通过分隔出左右两室,分别连接上下两个出气口,在抽杆推拉动作时,两面都做功,两面都能出气,可以续均匀的提供空气,维持火炉温度。
其工作模式,和心态结构,都类似人类心脏,就是左室动,左室动完右室动,右室动完又接左室这样,唯一差别就是心脏一进一出,这个是两边都出。
荀柔也是隐约想起,上辈子在老家,烧灶用木头风箱吹起,希望造出这个东西,能够做出完美炒菜,在火焰不能控制的情况下,菜总是一不小心就容易焦掉。
他还是希望,这辈子能吃到回锅肉这种讲究火候的菜,毕竟五花肉要炒着吃才香嘛。
但因为当时正好伯父家事情多,会做木工的程伯也就很忙,荀柔不好再去辛苦人家,就想先放着过段时间再说,没想到就被这家伙翻出来,拿去了。
“小公子所制双动橐龠,已经造出,果然好用,”襄楷对着荀柔的臭脸,一副逆来顺受好脾气的样子,“尤其是用在炒钢之时,控火十分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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