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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陈寔广结善缘,温厚待人,行事多类于此。
陈先妻早亡,大抵在他任都邮前后,荀淑将族女嫁与他为妻,故而虽然从年纪上,陈寔算是荀柔祖父一辈,但从亲戚关系算,却算父辈。
这话主要表示,陈群作为陈寔之孙子,虽然就比荀柔小一岁,却要对他执子侄之礼。
这位未来发明了“九品官人法”,让世家贵族感谢他十八辈祖宗,在《世说新语》中宛如圣人化生的陈群,现在还是个生得很严肃的小朋友。
看见眼前端庄严肃、礼仪周全的小朋友,一边行礼,一边眼神里露出憋屈忍耐,就让人很欢快,“贤侄不必多礼~”
嘎嘎嘎,荀柔爽得翻天,心底开满杯壁无耻的小花花。
大概是看出他的得意,陈群表情更气了,就差鼓成河豚。
荀爽在儿子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让他收敛点,得到一个标准的垂眉低头,也就不再管他,继续尽责在何颙和陈寔两边和稀泥。
方才看见庭院里别具一格的柿子树,荀柔就预感,何颙这次可能不能成。
果不其然。
何伯求一身正气,慷慨陈词,壮怀激烈。
忠厚长者太丘公,唯唯好好,温和平淡。
他爹左边赞同两句何颙,右边又附和两句陈寔,明明事情没有搞成,还让气氛始终维持在宾主尽欢状态,凭一己之力carry全场。
荀柔头一次,亲眼见到亲爹调节气氛的本事。
荀爽不时引经据典,让大家往经辩上引一引,升华主题,深挖内涵。
太丘公不以诗书见长,基础不如他,何伯求看样子,也离开书本搞事业好多年。于是,他爹一开口,两人都得反应一会儿,自然思路就给打乱。
慷慨的激昂不起来,缓慢的只能更加缓慢。
荀柔暗笑,他爹能把六经玩到飞起的学霸,真是现场给人展现什么叫不学诗,无以言。
书没读好,真是无言以对。
他正顾着偷笑,过了一会才觉得有什么奇怪,顺着感觉望过去,就看见对面陈群小朋友“死死”盯着他。
……这又怎么了?荀柔茫然的眨眨眼睛,想了想,作为长辈,还是要展现风度,于是对陈群小侄友好一笑,捧起柿子大啃一口,身体力行展现对陈家待客的赞许。
噫,表情难看得像便秘,这可是他自家的柿子啊。
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陈群皱紧眉头,伸出圆润短胖的手指,指了指衣襟。
荀柔低头,右衽,没裹错边,腰带、衣带都栓得好好的呀?
对面脸皱得跟小老头似的小朋友,再次、狠狠的点了点自己衣襟的系绳。
荀柔努力带入第三视角,就……难道是蝴蝶结两边系得不对称?
他低头重新鼓捣一遍,再抬头看对面,小朋友傲娇的瞟了他一眼,恭谨上前给长辈添水,并理所当然得到一顿赞赏。
何颙更直接夸赞:“君家兴盛正在此子。”
“有事弟子服其劳,这都是群该做的。”陈群小朋友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低头谦虚,就不再给荀柔一个眼神。
好的,看来是猜对了。
这天的晚饭,让荀柔许久以后还记忆犹新。
虽然陈老伯很和蔼,陈纪、陈谌两位老哥很文雅,伯母和嫂嫂们都很亲切,但他每一次举著,每一次端碗,都感到旁边,宛如游标卡尺一样目光扫过来,卡他动作有没有标准到位。
恍然间,荀柔觉得自己是个工厂成型铸件,被人翻过去覆过来的检查,到底是否能合格出厂。
幸好在家时,他被荀彧小哥认认真真、手把手教导过,居然没给找到一点漏洞。
于是饭后,荀柔接收到隔壁投来的满意目光,终于绿灯验证通过。
在大人们闲聊之际,陈群终于改变先前屏蔽状态,煞有介事地同他寒暄,严肃问候家中亲友,并问及念书的进度。发现荀柔念书进度,居然快过他后,小朋友的态度,又柔和了一点,把自己读书时的困惑处,拿出来讨论。
荀柔一路从无语、到紧张、到无奈、再到忍笑,实在没想到未来三朝大佬,小时候居然是这样的画风。
就……像干大事的人呢。
哈哈哈!
离开陈家,他们前往长社钟家,钟家是二伯母的娘家,自然也和他家十分亲近。
有“楷书鼻祖”之称的钟繇钟元常如今还是个文艺青年,和他大侄子荀攸关系好,所以知道他这很正常。
但,居然还知道他小名叫阿善,这就不正常了。
大侄子怎么跟人聊他的?
不是当面都叫小叔父的吗?
荀柔抬头看看年纪老大,已经成年,友好递糕给他的钟繇,犹豫着要不要跳起来踢他膝盖。
在很早以前,他曾经有个愿望,有朝一日见到钟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他一顿再说。
历史记载,钟繇是大侄子一辈子最好的朋友,身家相托的那种,结果说好要记述荀公达画策十二呢?
十六年呐,整整十六年,他都有功夫生出个钟会来,却没时间写文章,让他大侄子荀攸的奇谋画策就此失传。
当时他就决定,这种鸽子,该炖来吃掉!
但他实在错估了形势,荀攸比他大十二岁,钟繇比荀攸还大六岁,他还是小朋友,钟繇居然已经那么大只了……
和陈家一样,钟家也拒绝投入袁家阵营,钟繇的叔父钟瑜,甚至委婉表示,何伯求先生天下名士,何必屈身袁氏之下,失足权门,不免可惜。
带着何伯求先生两战两败,亲爹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拿出了杀手锏,不是,是选择了下一个,绝对不会坑的目的地阳翟。
阳翟,是东汉颍川治所,相当于如今省会,是颍川著姓聚居之地。有颍川郭氏、杜氏,胡氏、辛氏、赵氏……。
颍川郭氏和杜氏,都开有名声在外的私学,广收门徒,学生多时,甚至达到几千人。
可以说,在阳翟天上随便掉下一个砖头,砸到的十有八九不是名门,就是名门的学生
尤其是在洛阳太学日益没落的如今,颍川名士群聚,私学林立,不止教授经义,也教授律令等经世致用的学问,更使人趋之若鹜。
这些学生不止有颍川本地人,还有自豫州其他郡、荆州、司隶三辅、青州、冀州等地慕名远来,多也是名门子弟,姓氏响当当。
总之,相信到了阳翟,何伯求先生怎么都不会无功而返。

第28章 颍川赵氏
荀柔去过颍阴县城,见过砖石垒砌的坚实城墙,如棋盘方正笔直的街道,以及每逢赶集之日热闹的市坊。这几日,又经过了人口繁盛的许县,以及城池坚固的长社,但这些,都无法同阳翟相比。
还未见到阳翟城墙,已经先感到阳翟的人气。
驰道上行驶的轺车和辎车渐渐多起来,胡服的游侠儿骑马飞驰、相互追逐,褒衣博带的儒生配着长剑、衣着锦绣的商人驱赶车马、短褐草鞋的黔首负着柴火……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待走近,高大雄伟的城墙外,宽阔沟深的护城河环绕,城门之上崇楼高耸,城门两侧双阙对峙,一队披甲执锐的门卒分列城门两边,对进出的行人车辆一一验看。
虽然就结果来说,他爹和何颙两个通缉“犯”随便编了假名,就光明正大进城,但至少乌黑的盔甲和闪着银光的长矛尖,看上去还是能唬人。
进了阳翟城,行人更加密集,街道繁华热闹,大道上并非市坊,两边沿街竟开了食肆和酒楼,旗帜招展下有胡姬当垆,荀柔探出身去看,差点被糊一脸。
“小郎君当心。”典韦伸手,一把将探出车门的荀柔拎起来,直接一甩抗在肩上,哈哈一笑,“这般看得更清楚些。”
“哇”荀柔连忙抱住他的头。
典韦肩膀宽厚,又身材高大,坐在他肩上,荀柔甚至比辎车的棚顶都高,来往人群尽在眼底,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享受到久违的高处清新空气“多谢典叔。”
看三国演义的时候,他对典韦的印象停留在曹操“古之恶来”的评价上。
不过几日相处,这位比他大十五岁的健壮青年,虽然外表凶了点,长得着急了点,其实豪爽、直率,脾气不坏,很好相处。
据他自己说,之所以干帮人寻仇、做保镖这些活,主要也是不得已“俺生来饭量就大,越是年长越是能吃,家里那点地,实在不够养活,幸好还有些力气,出来寻些活计干。”
荀柔表示理解。
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吃饭用桶的人。
“不用客气。”典韦爽快笑道,将荀柔往里推了推,“俺在家也常这样带小弟,只是小弟没有小郎君乖巧,老是扭来动去,有回在路上,闹得俺实在心烦了,把他扒下来打屁股。”
……后臀尖凉飕飕的呢。
虽然明知典韦不是那个意思,荀柔还是觉得到威胁。
毕竟这体型差距,就有那么大。
“不过小郎君这般,干干净净、香香软软,便是驮上一天,倒也不累。”
就……“谢谢夸奖?”
“俺不是夸奖,俺说的是大实话。”
“啊呀”、“哎”、“小心”
不远处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惊呼。
“出什么事了?”荀爽探出车来问道。
荀柔顺着声音望去。
长街尽头出现一队穿甲的卫士,手执长戟粗鲁地将行人推搡向两边,也不管人是不是被推倒。
卫士之后又出现骑士,身着铠甲,手握斧钺,骑士之后,是八匹骏马拉的大车,珍饰奢华。
车的四柱不知是铜还是金,在阳光下灿烂耀眼。
车后高高举起的旗帜上书着一个醒目的“赵”字。
“仿佛有贵人出行。”车夫禀告。
“如此,且避于路边。”荀爽皱皱眉头。
车夫连忙应声,拉着马往路边躲避,刚刚将马在一家店家门前停稳,车队便从他们旁边走过。
比荀柔还高的车轮,发出沉重的吱嘎声,从他们身旁缓缓驶过。
荀柔已被典韦从肩上摘下来,透过人群缝隙,他看到那金碧辉煌的马车。
檀香木做车辂,车柱嵌着五色宝石,青色丝绢帷幔金线绣出华丽图案,不过是用来遮挡阳光,富贵奢华得让人窒息。
车中贵人半掩,白皙丰腴,厚厚脂粉涂抹得看不清面目。
荀柔猝不及防的想起,曾经路过的乡野,衣衫褴褛、皮肤肮脏的农夫,面有饥色,瘦骨嶙峋,眼神荒茫麻木。
他闭了闭眼睛,将那一幕强硬的从脑海中赶出。
当他再睁眼时,不知是否是错觉,那青色丝绢帷帐后,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目光从他身上移过。
马车之后亦有骑士和步卒随从,一队人马簇拥着大车浩浩荡荡离去。
“金车大辂,如此显赫,”何颙在车中叹息一声,“这个赵氏莫非是平氏君家?”
金车大辂,是权阶象征,乃是九锡之一,非有钱就能享受得起。
“还能是哪一家?”一个刚刚差点扑到的年轻儒生,扶着他们的车壁站稳,他望了一眼车中的荀爽、何颙二人,又望了一眼荀柔,“诸位不是阳翟人吧?”
“是,我们前来寻亲。”荀爽答道。
“哦,”儒生点点头,又瞟了一眼荀柔,“这阳翟城里,有两家最不能得罪,宁愿得罪府君,也不能得罪这两家人你们可知?”
“还请赐教。”荀爽直起身,揖手道。
“不敢,不敢,”儒生摆摆手,“一家乃是当今天子乳母赵家,天子重孝,封其乳母赵娆’平氏君‘,对其言听计从,宠幸非常;另一家便是中常侍张让的张家,张让如今却被天子看重,权倾一时。方才那车中所坐之人,若是我猜得不差,应是赵氏之妹。”
“这赵氏横行阳翟,你们在城中行走,要小心些啊。”儒生又小声叮嘱道,“若是家中有女眷,更要小心,若被赵家看上,强抢了去送进宫里,恐怕一辈子都不得见了。”
虽然没有女眷随行,但荀爽还是再次拱手向他道谢。
“纵使天子重孝,也未免太过。”儒生走后,何颙皱眉道。
“不过私恩,非礼而行,”荀爽冷声道,“何以当孝。”
……他爹最近跟何伯求混,是不是有点激情澎湃?
“父亲,我们现在要就要去外祖家吗?”荀柔打断道。
阳翟县中,郭氏、辛氏、胡氏俱与荀家结亲,但郭氏,乃是荀柔母亲的娘家,他们到阳翟,再没道理先去别家的。
“你外祖家现下无人,”荀爽道,“今日去拜会郭太尉,一会儿见了人,你要主动拜见,行大礼,不可失仪,可知道?”
“是。”行吧,不就是磕一个嘛,他也习惯了。
现在正好是饭点,为免有蹭饭嫌疑,荀爽嘱咐完他,让车夫先找食肆,吃过饭再上门。
此时的食肆,和未来的饭馆子,区别并不大,只是没有座椅,进入店中,是分开的一块块席秤,一席之上放一张矮几张垫子,算是一座,各座分开,互不打扰。
各店中小儿见他们一行穿着儒服,孩童衣着整洁,又有数位随从,便将他们引上二楼,寻僻静的位置。
食材只是普通,但火候味道做得都不差,牡丹酱加了茱萸很辛香,绿色无污染跑山鸡肉质柔韧不柴,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肉汁丰富,荀柔就着牡丹酱烤鸡肉,吃了一大碗麦饭。
吃饱后,他左右看看,典韦和随行田仲等人还在埋头苦吃,父亲和何颙吃过饭,要了一坛店家自酿,正边饮边聊,他听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跑到窗户边看世相。
阳翟县中,固不及现代都市人口稠密,却超过荀柔原本想象,入耳各种南腔北调,摩肩擦踵的人群中,还能看见胡服剃发、邋里邋遢的异族,与之相比,颍阴完全是闭塞的乡下地方,远没有这么多流动人口。
居住当然还是颍阴好,安静清幽,但偶尔到阳翟这样的地方来,看看热闹也很不错。
“这位女郎,为何伊人独立,莫非心事无寄,可愿述与嘉听?”
就在荀柔支着手肘,望着窗下车水马龙,一只小胖手突然出现在面前,手上还捏着一根白生翠绿的芹菜。
荀柔回头。
一个比他略低两三寸的垂髫童子,微黑小圆脸,双眸清亮,眼角有一颗清晰的泪痣,身着小号枣色直裾,捏着一根蔫兮兮的芹菜,扯着半边嘴角,笑得就很……怎么形容?就是如果再长大点,敢这样对人闺女笑,会被对方亲爹用笤帚暴打。
“硕人其颀,肤如凝脂~颜如舜华,螓首蛾眉~清婉扬兮,实劳我心~”
男童拖着调子酸不拉几的念完诗,拱手对荀柔笑出一对酒窝,“在下郭嘉,敢问女郎姓名?家住何处?可许配人家?”
荀柔眨眨眼睛,有点懵……啊?……女郎?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他现在因为意外而懵逼,来不及出现别的情绪,就很茫然……他被认成女孩子了?
荀柔低下头。
没错啊。
因为今天第一次去郭家,他还专门穿了玄端正服。
颜色庄重深沉,怎么看这都不像女装。
有人笑得前仰后合,并且好大声。
除了典韦,就只有亲爹,真是亲生的看,旁边何伯求先生笑得谨慎多了!
“父亲!”亲爹怎么能这样!
荀爽笑着向他招招手,对一脸委屈的荀柔,摸摸头以表示安慰,“好了好了,说清楚就是,我们阿善的确是容貌漂亮,不过是小郎君。”
“什么?”对面郭嘉顿时花容失色,“你长成这样居然是男的?我不相信!”
“我长成哪样?!”
荀柔终于度过了懵逼阶段,找到了感觉,捏紧拳头,转头怒目而视。
就算你就是未来那个郭乌鸦,今天我也要揍你!

“回来!不许无礼。”临窗一座的老者,这时开口斥了一声。
老先生身形瘦削,墨蓝葵纹锦袍整齐得不见褶皱,平上帻帽两边帻巾垂下,将头发遮得一点不露,脸上皱纹深刻,脸色黑如锅底,端然正坐,背挺得笔直,看上去不太好惹。
他这一打岔,荀柔气也不好出,只能平静的对郭嘉点点头,“没错,我是男的。”
郭嘉脸色变了变,神色古怪的打量他,看得荀柔面色平静的再次举起拳,这才眉毛一挑,咚咚咚跑回去,“叔祖父,佳人难得嘛,我刚才还为遇见未来媳妇,这等人生大事,不免有点着急嘛。”
“荒唐!”老者又斥了一声。
“子曰: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也。”郭嘉摇头晃脑,“您自己早就有媳妇儿,不担心,但侄孙这不是着急嘛,早点生出小从孙来,也好孝敬您呀。”
好家伙,这年纪,又是诗经又是论语,书读得还挺多,就读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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