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啊,都是这个不贤的妇人害了你呀,”阴母一边拍打荀采,一边自己也伤心得大哭,“你到死都只想着她,她害你连个子嗣都没留下,你怎么不想想你娘啊……”
“快快荀”阴瑜的兄长阴璨自外间转进来,一眼看见垂头低泣的荀采,“这是怎么?”
荀采如今虽然形容憔悴,但一身孝衣,不施脂粉,楚楚可怜,着实让人忍不住又惊艳又怜惜。
乔氏掐了阴璨一把,表情和善的看向夫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哦……哦……”阴璨连忙回神,低下头道,“荀家来人了,想请弟妹前去见面,说如果方便等阿弟下葬,想带弟妹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两篇卦辞来自荀爽《易传》,但注解是我瞎编的,不过我之前查询的相关研究论文里,关于荀爽易传内容,很多学者认为的确存在矛盾之处。
唐家这个关系,历史上写得含含糊糊,反正就平行时空了嘛。
第23章 上有天灾
荀柔原以为很快就会看到阿姊回来,但他数着日子,等到族兄回来的队伍,却并没有看到阿姊的身影。
族兄愧疚的对他表示,阿姊自己想要在阴家守丧。
荀柔不由得把视线投向父亲。
荀爽神情满满遗憾,却还要口中称道,“夫妻之义正当如此,阿蕙能有此心,我亦感欣慰,如此才不枉夫人对她的自幼教导。”
……好吧。
毕竟阴瑜人挺好的,对他如此,对姐姐似乎也不错,姐姐念着情意,想要为他服丧三年,按这时代的礼仪,好像也挺应该。毕竟他们曾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纵使此生没有白首以共,但相送一程也是情谊。
虽然有些惋惜,但荀柔还是理解姐姐此时的选择。
三年,并不算长。
这一年的五月,司隶校尉段熲,用五千钱从灵帝手中买得三公之一的太尉,自此当朝天子开启了新的生财之路。
汉代的国库,一向因为军费开支比较困难。
自东汉光武帝以来,废除了前汉兵役制,改为募兵制,甚至雇佣外族士兵帮忙作战,军费开支比西汉更甚。
又因为小冰河季到来,自然灾害频繁,租赋不足,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得不通过卖出官爵,来缓解国家经济问题,如前孝桓皇帝就是如此。
但如灵帝这般,直接将官职之首的三公开卖,却还是第一次。
东汉的三公,固然已由于刘秀当初的政策,消弱权利,成为每次天灾来临,圣明天子的替罪羊、消耗品,但本身仍然具有很高的政治影响力,并且还能开府征辟官员,笼络人才。
汉代重孝义,官吏受到上官提拔,一定要感念恩义的。
这样的职位,被皇帝堂而皇之卖出,不得不说天下震惊。
之后在七月,太常卿唐珍跟着段熲,有学有样成为司徒,由于唐氏一支的归宗,他们家竟然因为这样的方式,联姻了三公之族,与其说幸运倒不如说荒唐可笑。
不过唐珍的司空之位,并没有坐得太久,第二年秋天,洛水溢出是为凶兆,不久之后,司空唐珍因此坐免。
再转一年,熹平四年三月,天子之前下诏,令诸儒勘正五经文字的工作完成,自此确立官方版本,以及思想统一,暂时结束时了有汉以来,各个学派之间的争执。
天子令蔡邕书写,并命人将之制碑立于太学门外,而这,就是日后闻名的熹平石刻。
碑成之后,许多士人儒生蜂拥入京,抄刻经文,辩论经义,成为一时文化盛况。
不过,同样是这一年,七郡大水,三辅螟灾,就连颍川,粮食也从一百钱三石,长到三百钱一石,一时间千里饿殍,万里赤地,民生凋敝,哀鸿遍野。
金秋十月,瓜果正熟。
两年前种下的栗子树,如今已有一仗多高,叶冠飘落之季,正是栗子丰收之时。
像刺猬一样的栗壳成熟爆开,露出栗子紫褐色油润表皮,摇动树干,一颗颗栗子便簌簌的落下一地。
“啊阿善小心!我要掉下来了!”已经接近及冠年纪的荀谌,站在栗子树上摇动树枝,不小心脚下一滑,一脸惊慌失措的攀住身旁的树枝,仿佛马上就要坠地。
已经从冲天辫过度成妹妹头的荀柔,抱着竹筐,弯腰捡着地上的栗子,头都不抬,口中敷衍,“十六兄自己小心,落下来我可接不住你。”
荀谌单手一勾紧树干,在树上稳稳当当的吊住,慌张表情一收,“真没意思,阿善都不会上当了。”
“真是抱歉啊,”荀柔直起腰,向他翻个白眼,“只是,十六兄每次都要玩一回,在下实在不至于愚鲁到这种地步。”
自从小时候有一次,荀谌真的差点从桑树摔下来,荀柔想也没想跑上去,准备自我牺牲接住他之后,这位堂兄就乐此不疲的玩这种假摔游戏。
荀柔当时真是眼泪都差点吓出来,结果嘞,荀谌居然抱稳树干过后狂笑。
真是把他气“死”了!
“阿兄,十六兄老是捉弄我,你一定要帮我告诉伯父。”荀柔回过头,气呼呼的告状。
荀彧跪坐廊下,正在看竹简,闻言抬起头来温和一笑,他如今年纪渐长,从漂亮童子长成俊秀少年,头发不再垂下,而是用巾帕束起。
青色缣巾结发,露出刀裁般漂亮的鬓角,墨发如丝,愈衬得容颜如玉。
清风吹过,温香迎人,却并不浓烈,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他这一笑,笑得荀柔没脾气,也不再理会荀谌,蹭过去看他在读什么书。
“是崔寔崔令君的《论政》。”荀彧将竹简侧过去些,好让荀柔看得更清楚,“幼慈叔父从别处抄录了,送回家来,父亲也觉得此文很好,已命我抄写一份留存,这一份正准备过两日送给慈明叔父。”
正处于变声期的荀彧声音有些沙哑,但由于语速和声调缓和,并不难听,反而由于声音低柔,让人不由得更加仔细聆听。
“……哦,”虽然荀彧的字端正秀丽,但没有标点的竹简,还是很眼晕,“阿兄,这篇文讲得是什么?”
既然被称为好文章,他爹之后肯定要让他看,看了还要考,不如让他提前抄一下他家优等生的答案。
荀彧轻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出一点了然的笑意,却也并不生气,“我先说一遍大略,阿善过后还是要自己看呀。”
“好的,好的。”荀柔连连点头。
“尚书令此文,切中时弊,言辩确当,当值得一读,文中指出如今时政之弊,政令懈怠,风俗凋敝,高门奢侈,百姓无继,旧法日弛,当更以新法,更论即肉刑”
“砰砰砰”荀彧话未说完,被急促激烈的敲门声打断。
守门的仆从忙上前开门,身着皂衣、腰夸长刀的小吏出现在门后,一见此人,荀柔就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位县衙小吏程某,每次来高阳里都为一件事。
“你们说着,我来接待,”荀谌飞快顺着树干滑下来,将衣衫一整,走到门口,又是一个风姿翩翩的俊俏郎君。
小吏认识荀谌,对他抱拳,拱手一礼,“荀郎君。”
荀谌在外人面前,很是端庄特体,文质彬彬回了一礼,“程君,不知所来何事?”
“县尊有令,命小人前来收算赋。请问,可还要像先前一般,荀氏诸户算赋和口赋,君家一并交纳?”
“正是,还请稍待。”荀谌一口答应,招了仆从去取钱来。
小吏顿时松了口气,“还是君家明理,今年许多地方遭了灾,天子仁慈,免其赋税,这钱自然只能从没遭灾的地方收,咱们颍川是大郡,人口多,摊派得多些也是应该,那些小民却一点不知朝廷的难处,只知道抱怨推诿。”
荀柔动了动眉梢,忍住将要露出的厌恶表情。
上一位丘县令不说多爱民如子,但也算是清廉方正,他调任后,颍阴来了新县令李君,这位县令原本是商人,贿赂张让侄儿,披上官皮,上任以来,劝农修狱一件不做,每个月准时挨家挨户收一次钱。
算赋和口赋,就是人头税,十四岁以上叫算赋一百二十钱,三岁到十四岁叫口钱二十三钱,这个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按标准的五口之家算,一个小儿四个大人,是五百零三钱,如颍川这样丰饶之地,寻常人家都能出得起,但前提是,他按照国家规定年取一次。
荀柔才知道,人头税居然是按次收算!
一次五百零三钱不算多,但一年十二个月,一家就要六千多钱,别说里中其他人家,就是荀氏族中,也不是家家都交得出。
别看如今由于虫灾,粮价上涨,实际上种粮的百姓,却无一分受惠。
商税极高,种田有田租,入市卖粮有入市钱,卖了粮食还有商业税,百姓一家才几十亩地,能有多少粮,这些税都交不起,只能将粮食卖给商人。
但日常苛捐杂税也很多,不仅要交口算,还要交田租,訾算(也就是家产税),力税(劳役税),刍藁税(供应国家及州郡牛马的税)……还有郡中的各种捐赋。若是交不出,就要被压去坐牢或者服重役,几乎难以活命。
同住高阳里的李姓一族,有一家就由于交不足口算钱,家长被捉去县衙牢狱,李氏全族凑钱才将之赎出,结果由于在狱中受刑,回家没几天就病死了。
当时,荀家还送了一份钱去助丧。
到这时,荀柔才见识到,什么叫封建官僚制度下的官商勾结,商人们与官吏勾结好,专挑这些时候来收粮,百姓就算知道贱卖,却也毫无办法,还是只能勒紧裤腰带,将口粮都省出卖给商人。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诗中所述,原来并不是夸张。
这位李县令所招的这群役吏,许多轻骠游侠之辈,也就是这年头的流氓,是一点不顾忌,有时候半夜闯入人家,惊得鸡犬不宁。
二伯父正因为如此,才商量说,族中的赋税直接从他家这里一次交齐,免得这群小吏四处惊扰,各家过后再将钱送来就是,至于有的人家实在交不出,伯父当然也不会去摧逼。
如此族中尚能应付,但这样的县令在上,着实让人见着就烦。
最近他听族中在议论,准备助这位县令“高升”,不再做临民的父母官,郡太守张温是“自己人”,操作起来难度不是很大。
但走了李县令,还有下一个,皇帝手里的大县之令,明码标价卖三百万钱,下一个买了官来的,又能是什么人?
这个世界,并不像他目之所及的高阳里,俱是温良躬俭,一脉温情。而如今看起来坚固,如世外桃源般的高阳里,也并不像表面那样牢固。
前路在何处,荀柔还没有想好,但他知道,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了。
仆从捧了钱箱送来,荀谌亲自捧给程吏,又额外备上一份辛苦钱。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家名门望族,在三公九卿面前怡然不惧,对这些小吏却要小心。
只是有的时候,倒真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君家爽快,我是放心的,就不必数了,”程吏颠了颠,满意的将自己那份一抄进袖子,捧过匣子,正转身要走,脚下顿了顿,又回过头来,“对了,春节将至,寇盗将起,县君近来命我等四处巡察,挨家逐户检查是否窝藏罪犯,君家若是无事,最好少出外行走,以免误伤。”
嗯?窝藏罪犯?
荀柔忍不住想起,宅在家里每天写心情日记的亲爹。
别人注六经,想的都是当初孔老夫子怎么想的,研究圣人为什么要这样写,只有他爹学霸任性,借着人家孔子的文章,随便发表心情说说,因为写得太好,居然还挺受追捧。
当然这改变不了,他爹的画像至今被张挂在颍川各处县衙乡亭,供人瞻仰。
荀彧抬手覆在他手上,神色关切,无声安抚。
荀柔摇摇头,让他不必担心。
“多谢程君提醒,我家定尽告族中,不给县令添乱。”荀谌礼貌得将程吏礼送出门,转身大步走过来,“我看这位李县令,哪里是巡视贼寇,就是想再捞一把钱,耍耍威风。”
“当然了,”他随意的在檐廊坐下来,伸手拍拍荀柔的头顶,“不过,他再如何,也耍弄不到我们家头上来。”
“正是,阿善不必担忧,”荀彧温和道。
荀柔其实很想告诉他们,他真的一点都不担忧。
虽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想起他爹荀爽,但……就还真紧张不起来。
他爹每年热情参加上巳节颍水祓禊,与颍川士人热烈讲经辩难,兴趣来了出门访个友,并且仿佛全天下都知道他“藏匿”在家,一年总有几个外地名士前来拜访,他家还按数上税,就……很有东汉特色的“藏匿”。
“只是不知,这次又有多少百姓受害。”荀彧蹙眉叹息一声。
显然,这是县令又一次对百姓的欺压盘剥。县吏出动御寇不要钱吗?到里中巡查不要钱吗?若是不给,随意罗织罪名,诬为盗贼同伙,甚至就将百姓充做盗贼,以为政绩,都有可能。
“他若是见好就收,便罢了,若是再如此横行无忌,也不怕如那富春令李永,被人杀破满门?”荀谌轻蔑一笑,“我颍阴未必没有陈留典韦那般义士,阿善对吧?”
他转过头来看向荀柔,抬抬下巴。
荀柔想了想,点头。
这李县令够坏出油了,要是被宰,绝对全县人民拍手称快。
至于陈留典韦,这位未来的曹操第一贴身保镖,在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代猛人,出名任侠了。
就在今年初,他代襄邑刘氏,向富春县令李永报仇。
李既为县令,身边自然守卫森严,典韦一人驾车,带上鸡肉和美酒,假装上门拜访的客人骗开大门,门一开,直接冲进去,拔出匕首杀死李令及其妻子,然后从容后退,等回到车边,从车上取出藏匿戟,举着戟经过整个市集,大步离去。
追他的有上百人,却没有一个敢靠近,最终让他走脱,由是州郡震惊,官府虽然张挂缉拿,却根本一点没用。
民间俱以为义士,豪强竟相结交,游侠引为表率,典韦意思意思藏了,也没人去搜查逮捕。
荀柔认为,如今复仇之风盛行,是社会制度即将崩塌前,报复性回弹。
不能说这样的风气,对社会没有暂时安抚稳定的意义。然而,破窗原理提示,人们一但接受了突破界限的行为,事情只会向着更糟糕,更混乱的方向发展。
“阿兄。”荀彧不赞成得看荀谌一眼,正色道,“如今轻骠之气泛滥,常有人逞一时之气,动辄破家杀人,以私仇结怨,至于子孙相报,终至灭门之事发生。
世人不加紧醒,却妄称之豪健,追逐效仿,使人心浮动,百姓不安,乃是今时弊病,正应止之,端正风气,尊文教以安百姓,重法典以免造乱,岂能助长气焰,况且还这样教阿善。”
“好好,是我错啦。”荀谌亲手倒了一盏水,嬉皮笑脸的递给荀彧,“喝水,喝水。”
荀彧无奈看了他哥一眼,还是双手接过盏,“谢过阿兄。”
“不客气,不客气。”荀谌嘿嘿一笑。
“咚、咚、咚”
大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的来人,头戴竹笠,身着袴褶,腰悬长剑,足下木屐,牵着一匹乌蹄踏雪,走进前庭,看上去也像个游侠打扮。
他将头上竹笠一扬,儒雅浅笑,“再见君家兄弟,依然兰枝玉树,使人眼前一明,神清气爽。”
“伯求先生!”荀彧连忙站起来,迎接上去。
“荀彧小郎君,又见面了。”何颙何伯求对他点头一笑,又对躬身施礼的荀谌点点头,低头看向荀柔,“小阿善又长高了,可还记得我?”
“何伯求先生。”荀柔深沉的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他就是对荀彧夸出,如宿命般“王佐之器”那位士族领袖。
一看到他,荀柔就回忆起那天,听见那句出口“君为王佐之器”时,从脊背到大脑再到头皮,宛如电流突然蹿过而发麻颤栗感。
仿佛他亲眼见证宿命契约的形成。
他的兄长,在三国诸侯中,选中了当时实力弱小、只是袁绍小弟的曹操,并始终相信他可以结束乱世烽烟,拯救黎民。
而最终强大起来,得到三分天下有二的曹操,却放弃了初心理想,最终走上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旧路,让荀彧终以忧薨。
王佐之器,王佐永远只是王佐,先有王,才有佐,如松萝以附乔木。
王不为王,秉忠贞而守谦退的王佐,除了让自己干净死去,还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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