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荀悦大兄,至今不受征辟,并非无意仕途,而是觉得时局浑浊,难有作为,他喜好著述,文章少言经意,多为褒贬时政,阐述自己的政治理想。
堂兄出门游学,族中相熟兄弟,都同至高阳里阙下相送。
原本折柳送别,离情依依,左边一首“行行重行行”,右边一首“黄鹄一远别”,连荀柔在旁,都感动得眼泪要掉下来,结果突然一个族兄吟了一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好家伙,大家顿时笑倒一片。
荀衍也朗然大笑。
他自幼熟读诗书、习剑法、熟读六经、精研骑射,等得就是终一日离开家门,鹏程万里,一展所学。
“诸君勿复相送,我去也!”
荀柔望着他不同往日老成风格,潇洒上马,扬鞭而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虽然心知离别在所难免,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不久就是谷雨,连绵几日下雨天后,墙角和屋檐犄角旮旯里,悄悄长出一丛丛绿茸茸的青苔,有些腐朽的木头柱子上,长出丝丝缕缕的小白蘑菇。
这些青苔和蘑菇,虽然看着可爱,但放任不管,却对木头屋子、黄泥墙面都有腐蚀作用。
在雨季布谷鸟声声叫唤中,田伯拿起铲子,满院巡视,不一会儿就集了一大堆。
长成大兔子的小灰,一脸憨憨凑上去啃,呆呆嚼了一会儿,大概是不合口味,又蹦跶去别处。
老爹在屋里发奋著述,荀柔坐在屋檐边,膝前放着石板,百无聊赖画着《仓颉篇》不知所云的字句。抬头见翠绿的青苔和雪白的小伞盖放在一起,十分清新悦目,他心思一动,把石板丢到一边。
从厨房里拿出椭圆的浅口耳杯,在杯底垫一层碎石,洒上浸过水的泥土,再铺上青苔种上小白蘑。左看右看,还差点意思,他又回自己屋子,把自己最近玩捏的泥偶,挑了一只兔子放在上面。
小小的一盏,看着就可爱,荀柔多做了几只,尝试不同造型,送给亲近的几家。最后剩下两盏,他想了想,往北向族兄荀衢家走去。
他记得,荀攸正从这位族兄念书。去年刚回高阳里时,他被放在二伯父家托管过一阵,阿姊晚上来接他回家,碰到过好几回荀攸从那边归家。
整个高阳里,这位族兄家五层高、彩绘精巧的楼阁,是最高、最显眼的建筑,有时楼中还会飘传出乐曲,在端庄朴实风格的高阳里,实在称得上独树一帜。
上次送豌豆黄,各家都以食物、玩具回礼,只有这位族兄回了一只雕镂精致的檀木匣,匣中放还他的漆盘,盘中放一枝新蕊半吐的粉靥带露的杏花。
走近宅院,还未进门,便有阵阵花香袭人。
不稍片刻,一身素丝直裾的荀攸快步迎来,将他请入院中。
前庭桃李零落纷飞,东墙满架蔷薇却开得正好,雪白嫣红二色,在阳光下盛放,爬满如渔网斜编的竹架。
顶着这样的压力,荀柔仍然打开提盒,捧出耳杯,可以说很自信了。
荀攸微微惊讶,轻手接过,置于掌上,仔细观赏片刻,点头称赞,“精致玲珑,清新可玩,颇为风雅。”
“那送给你玩,”荀柔特别高兴,大手一挥,“浇水应该能活几天,等枯萎掉,你再把杯子还我就行。”
这种耳杯,他就给他爹剩了一只喝酒,其他全祸祸了,要不回收,家里来客人,都得找隔壁借餐具。
荀攸单手托着耳杯,微微一笑,“攸多谢小叔父。”
“公达,这小子是何人?”随着拖沓地脚步声渐近,一只修长的手,拍了拍荀柔的肩膀,伴随着含糊的声音。
“回叔父,这是荀柔从叔。”荀攸恭敬的回答。
“唔……”浓烈的酒气从荀柔脸庞擦过,身后人弯下腰来,脸凑到他面前,狭长的眼角边皱纹如鱼尾展开,深棕色的眼瞳水雾迷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是阿善啊。”
“衢兄。”荀柔拱拱手。
大早上的就喝成这样,真的好吗?
“阿善所来何事?”荀衢眨了眨眼睛,躬着腰大头朝下的动作,让他有点晕,于是直接岔着腿蹲下,“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吗?阿善上次制得糯米纸很好,就是名字直白,不够风雅,不如改名蝉翼纸如何?”
他打了一个酒嗝,颧骨处红晕更盛。
不要吧。
糯米纸一听就知道能吃,蝉翼纸鬼知道是干什么的啊。
“不是吃食,”颜值高真是占便宜,他居然觉得这个大龄族兄,醉酒的样子有点萌,“我无聊做了个小东西,想送给族兄。”
“……嗯?”荀衢凑近耳杯,“……唔……不错……清新秀丽,不俗、不俗……”他晃晃脑袋,将手中酒壶凑到荀柔唇边,用哥俩好的语气道,“来尝尝好酒。”
酒壶在荀柔嘴巴上磕了磕,酒液晃荡,香气飘出来,果然是好酒。
“叔父,”荀攸伸手握住酒壶,往外拉开,“小叔父年幼,不宜饮酒。”
“……嗯,是小了点,”荀衢迷糊的看着荀柔想了想,醉醺醺的点点头,“等、等十年,我们兄弟一同畅饮。”
虽然辈分是没问题,但看看比亲爹年纪都大的族兄,以及已经及冠的大侄子,就很微妙。
荀柔摆出堂兄荀彧“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的稳重脸,“醉酒伤身,衢兄还是少饮为妙。”
这么喝下去,他担心老族兄等不到与他畅饮那一天。
荀衢哈哈一笑,“小阿善,还不知酒的好处呢。”他拍拍荀柔的肩膀,就要借力起身,荀柔哪承得住他的力气,被按得一趔趄,幸而旁边荀攸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荀衢手臂,将他拉起来。
“小叔父,无恙?”
“还好还好。”荀柔忍住了揉肩膀的冲动,“衢兄不如将好酒都先留着,等将来我长大,再共饮,如何?”
荀衢扶着荀攸的肩膀,站得摇摇晃晃,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荀柔被他盯得紧张,只觉目光亮得很是灼人,仿佛能一眼将他那点小心思穿透。
荀衢却突然靠着荀攸,仰头大笑。笑过之后,扯着他的袖子,跌跌撞撞来到蔷薇花墙边,伸手一指“武帝曾言,此花犹胜佳人笑,阿善以为如何?”
荀柔想了想道,“花好看,人也好看,各尽其妍,不必相比。”
汉武帝那是美人看太多,所以不如花稀罕。
荀衢再次大笑,伸手摘下一截花枝,插在荀柔的冲天辫上,“小弟将来定是美人,以此为谢礼,花与美人相宜。”
……手不疼啊?还美人呢。荀柔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使劲往头上望,只想知道自己现在的造型。
“对了,伯旗怎还不来见长辈?”荀衢向侍从招招手,“去叫伯旗来拜见。”
“阿兄今日一早去田庄,走时还向叔父禀告过的,叔父忘了?”荀攸提醒道。
荀衢闭眼,摇着头想了会儿,才一点头,“嗯……仿佛如此……是如此。”
伯旗……那是堂兄你亲儿子啊堂兄,荀柔无力吐槽,心里可怜摊上这样不靠谱长辈的荀祈和荀攸。
“既然如此……公达替我招待阿善,”荀衢向荀攸摆摆手,不等回答,转身向着花林中去。
“是。”荀攸对着他的背影恭敬的拱手行礼后,这才向荀柔一展广袖,引导道,“小叔父请。”
“好。”其实没准备留下做客的荀柔,只好点点头。
他正要随荀攸着走,花林之中突然响起一声,如击缶般深沉之音,震得人心底随之一颤,随着歌声扬起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又是一声瓮罐类的打击声。
那歌声伴随节拍,仿佛要钻进人心里。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无以为家
作者有话要说:
长铗归来出自《战国策。齐策四》冯谖
冠礼辞来自《礼记》
这首歌出自《战国策》。
齐人冯谖为孟尝君门客,多年不得见用,以长铗诗自名,孟尝君闻其诗,赐其车马饮食,仍然不重用。
直到后来,孟尝君找门客去封地代为收债,众人都不愿去,选了冯谖。冯谖这一去,就缔造了留名千古的成语“狡兔三窟”,为孟尝君铺就一生富贵无忧。
这首诗,唱得是冯谖早年怀才不遇的愤懑无奈。
族伯父荀昙、荀翌,遭遇延熹的九月政变先后亡故,作为荀昙伯父之子,荀衢党锢在家,再不得出仕。荀柔先见庭院闲逸,又见族兄狂醉,却没想到,看上去逍遥自在的族兄,心中在意的。
荀柔忍不住抬头去看荀攸,作为荀衢子侄,公达一定非常清楚。
荀攸正细心摘下插在他发顶的蔷薇花,小心没扯到缠绕的头发,然后递给荀柔,“小叔父要这枝花吗?”
“要。”荀柔抬起头问,“听说这种花很好活,只要将花枝埋进土里,就会自己生出根须,这枝我带回去,可以种在我家院子里吗?”
“当然,叔父送给小叔父,这枝花,便任由小叔父处置。”
“公达,党锢迟早一定会解除的。”这话虽然没头没尾,但他相信荀攸知道他的意思。
“我定会将小叔父的话,转告叔父。”荀攸唇角缓缓扬起,温和浅笑,“小叔父请随我来。”
无论幼年所居父亲友人的庄园,还是高阳里的自己家,以及所去过的族亲家宅,所见的宅院都庄正古朴、乔木深深,如同汉隶的厚重,然荀衢兄的家却全然不同,亭台楼阁,轻灵妩媚,柳绿花娇,似行草的飞扬。
穿过缦回的檐廊间,沿着屈曲石道走过清池,来到临水亭榭。四面临风的六角亭内放着坐榻,榻上镂空的铜炉燃着袅袅沉香,仆从送上新鲜的水果、琥珀色的蜜水和雪白的羊酪。
这招待水平……原谅荀柔没见识,总之就很高。
荀攸安安静静跪坐在他对面,看向他的目光并不急迫,只轻轻的停在他身上,等他把每种糕点水果都尝试了一遍,正犹豫准备要告辞,恰好开口,“听闻小叔父近来开蒙念书?”
“……是,是啊。”荀柔尴尬的挠挠发烫的脸颊,回忆这两个月的进度。
就一本一千字的识字课本,都还差点没念完。
就丢人。
“近来,听闻慈明公在家中著述文章,”荀攸自自然然的改变话题,“不知,可否有机会见识一二?”
他爹在家写的文章?额……荀柔再次露出古怪表情。
注书,就是在深奥古书上,添上个人理解注释,使之更易读懂。
《易经》是一部神书,当然需要一点注释帮忙,但他有点怀疑,他爹将注释当成心灵日记在写了。
去年侯览议罪自杀,灵帝改元,族中聊起这消息第二天,他爹注“临卦”知临,大君之宜。五者帝位,大君为二也,宜升上居,吉。
荀柔琢磨着,这意思不就是太好啦,天子终于杀了揽权的阉党啦,天子聪明啦,天要变啦,国家前途光明,大吉大利啦。
之后没多久,宦官指使段熲大肆捕捉抨击时政的太学生,族中议论此事,多为义愤填膺,他爹当日注“萃卦”此本否卦,见灭迁移,以喻夏桀殷纣,赍资涕,未安上也。
完啦,本来就是不卦象不好,天子还听信谗言,简直就是夏桀殷纣一样的昏君啦,国家就要完蛋啦。
这要让人知道,他爹参与谈话时表现得沉静内敛、长者风范,转过背就激情开麦,有损他爹的形象啊。
“家父近来注释《易传》,十分深奥,我还看不懂。”荀柔摸着自己的冲天辫,就有那么一点心虚。
他有点担心,许多年后,拿着他爹《易传》解读的学生们,会被这神奇的大起大落、情绪波折伤害到。
两番皆挫,荀攸仍然不徐不急,抛出下一个话题,“小叔父方才说,蔷薇插地即活,不知出于何书?”
……额,是渡妈百科。
“这个……”
正犹豫该如何回答,一个仆从急步来到水榭,身后跟着田仲。
荀柔偷偷松了口气。
“何事?”荀攸问。
仆从再拜,“是慈明公派人来唤柔公子速速归家。”
荀柔一愣,田仲才回去,就被他爹派出来了?
田仲连忙向他行礼,“小郎君,是阴家来人,先生让我快些唤你回去。”
“……哦,好。”
阴家?是阿姊有什么事吗?
察觉出田仲焦急得厉害,荀柔也不由得慌张起来,下榻穿鞋的时候,没站稳差点扑出去,幸好荀攸在身后捞住他。
“小心。”
“嗯嗯,我回家去了,公达不用相送,不用客气……”荀柔胡乱的点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趟跑回家,只见父亲皱紧眉坐在堂上,堂中跪倒的陌生男仆,腰间系着一条白色麻布腰带。
荀柔脚底瞬间都软了,差点跪倒,“父亲?”
难道姐姐出事了?
荀爽转过头看向他,皱着眉摇摇头,叹了口气,“是你姐夫公衍,先前得了时疫,已于十日前亡故了。”
他一说完,跪在堂下的陌生男仆便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虽然很不应该,但荀柔听到出事的不是阿姊,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接着才是出乎意料茫然。
先前堂兄冠礼,阴瑜还说过要来,最后却没来,荀柔虽然可惜,但也没多想,却没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就传来这样的消息。
遗憾叹息在茫然过后,慢慢涌上来,不太深刻,就隔了一层什么东西,让人难受,却又有些茫茫然,不够切心,又好像什么从身上撕下来,痛了一下,接着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惊蛰,他生日时,阴瑜还送祝贺信来,措辞精细,并未因为他的年纪而敷衍。
那时候,他还以为,等长大过后,或者再过几年,他们总会再见,作为姐夫,阴瑜得讨好他,他可以游学的时候去,在新野横行过市,非常嚣张。
但现在都遗憾得空掉了。
尊不临卑,他爹不能亲自前往,他们家代表多半是他哥,但不知道族中是否会派人前去祭拜,如果要去,能不能带他一起,不管怎么说,作为小舅子,他应该去最后见见这位姐夫。
相信,阴瑜也曾经期待过与他的见面。
另外,他的姐姐荀采……荀柔克制了,没在阴家下人面前,向他爹问姐姐怎么办。
阿姊成亲不过一年,同阴瑜也没有孩子,没有理由留在阴家,所以,应该可以接回家来的吧?
荀爽摇摇头,“夫妻一体,你阿姊当居夫丧三年。”
“那阿姊也可以归家,在家中守丧嘛。”荀柔立即道。
他无所谓的啊。
荀爽有些意动,但最终没有直接答应,“……这还要看你阿姊自己的意思。”
阿姊的意思?
荀柔跑去二伯父家,请荀彧帮忙,写了两封信,一封安慰阿姊,另一封信算是写给阴瑜。
他爹到底没答应让他随队去新野,荀柔也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和前姐夫最后聊一次。
他自信满满的将信交给前去祭奠的族兄,并请他顺便帮忙接姐姐回来,毕竟这么远,来去一趟,挺不方便的。
灵堂搭建起来,张挂上白幡,上好的棺木摆在中央,烟熏火燎的燃起盆,整个屋子都是浓烈香料的味道,但走进棺木,还是能闻到一丝腐败味。
后堂中,荀采将将苏醒过来。
她这几天常常昼夜颠倒,守着灵常哭昏过去,醒来就又到灵前去,此时已实在不得支撑,躺在铺席上,直愣愣的睁着眼睛,脸色苍白,神色恍惚。
从荀家随她嫁来的侍女阿香,捧着一碗煮得绵软的米粥,喂到她唇边,低声劝到,“女郎,且吃一口吧。”
荀采仿佛没有听见,或者说,此时的她,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带走了生机。
“女郎,且吃一口吧,若是慈明公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得多担忧啊,还有阿善小公子,”阿香蹙着眉,低声道,“现在荀家也该已经知道,不几日就会来人,说不定小公子会来呢。”
荀采眼睫缓缓颤了颤,眼神微微挣扎,就在这时,长嫂乔氏扶着阴母冲了进来。
阴母见她躺在地上,顿时怒火滔天,“你这贱妇!这时候居然敢躺下!”她扑跌下去,一把扯住荀采,“你害死了我儿子,你居然还敢躺着!”
“害……害死……”
“主母,”阿香连忙在旁边跪下,她也不敢去拉扯阴母,只能连连扣头,扣得额头一片通红,“女郎是悲伤过度以致昏厥,绝非有意失礼,主母,女郎许久未食了,还请主母怜惜,还请主母怜惜。”
[是我不诚……有今日之灾……我不诚……]
[黄天恕罪……救命……]
“是……”荀采低声喃喃,无神的重复,“是我害死夫君……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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