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一辆单马所驾的旧厢车,吱呀着从身旁驰过。
车窗垂着青色粗布帘,驾车者是个身着短褐、驼背、黝黑的老御者。
荀颢只是习惯的将目光扫过,老头却似害怕的埋下头,将整个身体在车辕上缩成一团,将缰绳都拉紧了。
虽是老马,可要惊起来,也会出事。
荀颢勒住马,往路边让了让,将目光避向一边,以免对方更紧张。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时,他忽而闻到一缕香气。
不是花香或天然草木香,而是
昂贵的沉香!
不止沉香,那是香丸或混合香料的味道!
他猛然回头,那车厢后也施了帷幔,随着马轻快的小步,轻轻翕张香气是从车中散出的!
“停车!”
他立即大喝道。
“啪!”
“律律律”
几乎同时,一声鞭甩,随着一声马吃痛的嘶鸣,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
“拦住那辆马车!”荀颢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命令。
“是!”立即有兵卒反应过来,向马车追去。
破败的厢车,以远超过外表的速度奔跑起来,荀颢骑着马竟也仅仅不跟丢而已。
“前车止步!”他一边呼喊,一边扬鞭摧马。
沿路的行人远远望见,纷纷向街檐两旁避开。
很快巡街的卫队就发现了这处异常迅速赶来。
“拦住他们!”荀颢跟在车后喊道。
“喏!”
卫兵们举起长矛与斧、盾,在街中站成一排。
马车只得停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御者拉紧缰绳,“惊扰贵人,你们如何担待!”
荀颢走到车后,伸手去掀那帷幔,“还请下车。”
“你敢!”那驾车人猛然惊叫,声音竟比方才更尖利。
荀颢手下一顿,皱眉向那人望去,“阉人?”他立即向车中望去,“宫刑已废,何人竟敢私自动刑?”
“奴自宫服侍贵人,”那人已跳下车,站在车厢前,张开手臂护卫,“干你等何事?”
“让开。”荀颢道。
“你敢!”
“好了!”车中传出一声恼怒,声音微哑,竟是个少年,“荀丞当街阻拦寡人马车,惊了马,如今又欺辱寡人家仆,荀家真当天下姓’荀‘了吗?”
“……合浦王?”荀颢微有惊疑。
“既知是本王,还不下拜!”
那驼背阉奴束手站到一旁。
荀颢躬身长揖一礼,“朝廷有令,不许车马城中疾驰,惊扰百姓,臣职责所在,故还请大王恕罪。”
“哼。”车中人冷哼一声,“什么朝廷有令,还不是你荀家想如何就如何。”
“不敢。”荀颢再拱了一拱手,“此路直通城门,敢问渤海王欲往何处?”
“春日晴好,听说渭水边草长莺飞,本王出城赏玩荀丞可以放行了么。”
“去岁旱情虫灾相连,多生匪寇,”荀颢向那老旧的车驾投去一瞥,又投往地面,方才紧急,他的确没注意,这车车厢虽老旧,车轴,车锏、车毂等件,都用的好铁,地面轮印颇深,“为大王安危计,还是不要出城为好。”
“怎么,连我家也要禁闭?”
既有疑问,就不能轻忽。
“不敢。”他说着,却上前一步,忽而掀开车帷。
车中一身衮服,满脸惊怒的刘协,身边倚着被这一惊,急忙举袖掩面的女子,两人各坐在一叠白布上。
若细看,还能看见,那一匹匹雪白布帛上细密的经纬,泛着如丝的光泽那是昂贵的冰纨。
“此信请交予乐安太守荀棐,请他推荐中山太守。”幽州刺史府中,刘备神色温和的向信使嘱咐,“我既已牧幽州,又岂能插手别州事务。”
“兄长何必,那太尉荀含光之意,明显要将中山郡送给你,怎么又往外推?”张飞不满道。
刘备摇摇头,“贤弟慎言,中山郡是朝廷的,天子的,荀太尉怎能将中山送我?天恩浩荡,征我为幽州牧,又封我涿县侯,我自当辛勤国事,以报天恩。如今幽州未定,公孙伯圭在逃,百姓未宁,我原本也不该插手别州事务,也无心无力插手待中山新州牧选定,就该让云长带人到幽州来。”
张飞犹觉不足,见刘备已低下头,专注手中今岁春耕的文书,一跺脚,“我去同云长兄商量,让云长兄劝你。”
“不要胡闹,好好练兵。”刘备抬头。
“……喏。”
张飞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刘备望着他的背影,忽而长叹一声。
朝晖升起岩谷,光芒铺满大地。
荀襄神色疲惫,双臂抱着剑,支起一条腿,倚坐在军帐旁,满身沙尘和血,垂着头,闭着眼睛。
就在昨夜,军营中爆发了一场叛乱,一名叫李通的偏将,因偷卖军粮事发,铤而走险,举剑反叛。
发现此事的女将,曾被其关押凌辱数日,才终于觑机出逃,将消息传递出来。
一些士兵被安排收拾残局,正在附近忙碌,收拾着残局。
地上躺倒的尸体,许多,在昨天白日里,他们都还以为是袍泽,却在夜里拔剑相向。
身着皮甲,腰悬长剑的任红昌,大步穿过人群,忙碌的士兵中有人认出她,都低下头。
经历昨夜事故,再看见这些面容淳朴的男子,她心绪难明,只能握紧腰间长剑,似要找回一些勇气。
“荀帅!”曾经娇莺一样圆润纤丽的嗓音,早在数年军旅生涯中被磨粗粝,她单膝跪地唤着。
如梦初醒,荀襄慢慢睁开眼睛,却没有抬头,声音沙哑,“如何?”
“张公已诊过了,侯丹、李小妖、何寿几人当无性命之碍,我已着人照看。”任红昌提起气,用尽量高亢一些的语气回答。
“我一会儿亲自去看她们。”荀襄道,“邯郸嘉呢?”
“嘉……已经去了。”红昌声音不由带了一丝颤音。
“怎不报我!”荀襄猛然抬头。
“嘉遗言,有负大帅,不敢相见……”任红昌眼圈一热,匆忙别过头。
“是我负她!”荀襄瞪着任红昌低吼,双眼充血,眼角鲜红,“若非我安排她们到李通那畜生帐下去,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从雒阳建营起,八百亲卫女兵是陪她一步步走到今日,她知自己这主帅有人不服,故派遣其中亲信至各营参赞军机。
虽说有监视之意,但毕竟将人放在明面上,主要是为警醒作用,另一方面,这些女兵性情机敏坚韧,识字、会算,又学了粗浅的金创术,才能并不逊男子。
此外,她也有让她们在营中择婿之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兵论出身、才名、年纪,却难嫁得相配之人,几营将校出身凉州、并州,两地民风彪悍淳朴,对女子的看法,与中原大不相同。
她与张绣营中结缘,就想她们若能配成佳偶,也是美事。
可她天真了。
她过去所见男子,俱是翩翩君子,守礼文雅,却没想到有人外表堂堂,实未脱胎成人,仍秉虎狼之性!
她怎能这样做?
她亲手将她的士兵送给畜生欺侮!
想起一身狼狈、衣衫褴褛的女兵闯入帐来示警,她就难耐心中愤怒。
“那几个畜生尸身何在?我要鞭尸,要把他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荀襄狂怒吼叫,连不远处的兵卒都露出不安,悄悄避开,任红昌却像钉在地上,跪得笔直,“将军息怒,李通已死,眼下当安抚军心,不宜大动干戈。”
“你说什么!”荀襄难以置信的望向她,“那是你的袍泽!”
任红昌道,“臣斗胆请问,将军可是要将其余女兵召回吗?”
“当然!”
“如此,诸将将如何看待?要如何自处?营中女子又如何看待,要如何自处?”任红昌神色峻肃,“若如此,军营之中再无臣等存身之地。”
荀襄先如赌气一般瞪着她,直到听她最后一句,却颓然泄气,“……是我当初考虑不周。”
叔父领兵时,巡视各营,慰问兵卒,细致周详,所以总能见机于未发,平事于未起,故诸将震悚,无不战战兢兢,谨慎侍奉。
她应付文书军务手忙脚乱,找不出时间巡视营寨,这才自以为是想出这种办法。
“是我误了她。”
“臣以为不然!”任红昌摇头,凝视她恳切道,“当初荀太尉不以臣等女子卑弱,拔臣等于草芥之中,将军待臣等更是推诚置腹,爱如手足之亲。女生不易,受此恩义,纵披肝沥胆、竭诚殒身何能报答!”
“太尉命将军帅军抗袁,托以国家存亡大事,将军许我等跟随驱使,正是我等为国为君效命之期,嘉以微躯,领受重任,却几至将军于险地。”
“李通私卖军粮,其罪当诛,邯郸嘉失察未审,此一罪也;
继而察觉,嘉不及时禀告大帅,却因私情,而暗自劝告,欲图遮掩,此二罪也;
后虽悔悟,揭发罪行,却行事不谨,泄露消息,令其孤注一掷,作困兽之斗,攻杀主营,至君于险境,此三罪也;
经昨夜一事,军中人心动摇,此四罪也。”
“她为臣,于国不忠,于君不义,既负国,亦负君,愧疚难当,故至死不敢见将军。”
荀襄一震,吃惊地望着任红昌。
已脱离少女娇俏的女子,如生于悬崖上的寒梅,美得让人凛然生畏。
“这……是谁想出的?”
“途中遇见贾公,”任红昌诚实答道,“臣受其指点,方才醒悟,此绝非男女之事,也绝不能当奸罪看待。”她恳切劝道,“否则将军会大失威望。
“邯郸嘉亦宁作臣死。”
荀襄难堪的抿紧唇。
“贾公自知此事,他劝不得将军,所以俯身教导小臣,还让小臣告诉将军一句话眼下军心浮动,大帅当振作精神,抚定军心,若被敌军察觉,趁机来攻,如何是好?”
“凤卿!”就在这时,金甲银盔、身材健壮的青年将军大步走过来。
“长庚。”望着满眼关切的张绣,荀襄却忽而一凛。
“听说李通昨夜攻击主帐,你没事吧?”张绣在她面前蹲下。
荀襄却站起来,“李通反叛,为邯郸嘉等先发,并未造成太大死伤。”
时至今日,她才真切的领会到,作为女子的艰难,而男子在许多时候,要容易得多。
即使心爱眼前的男人,荀襄仍然忍不住有一瞬间,对他产生嫉恨的情绪。
不过很快,这种嫉恨激起了她的斗志。
既已为帅,就要作真正的天下统帅,不是合作,而是要让他们心悦诚服。
“长庚来得恰好,随我巡视各处关防吧。”她向他伸出手。
“领命。”张绣未察觉她细微的心绪变化,只捉住她的手,站起身,露出一个爽朗笑脸。
“文若叔父。”
荀颢向等在堂屋中的荀彧恭敬一礼。
他刚才将合浦王刘协与王妃伏寿送回王府,安排好守卫,就匆匆到荀柔府上禀报。
然而未见到小叔父,却先见到另一位族叔。
“不必多礼。”荀彧和气道,“可有什么要务?”
虽说这位叔父与父亲相交甚笃,但荀颢还是有些怕他,实在是小时候被拷问功课留下了太深的记忆。
他目光悄悄扫过荀彧的神色,心中顿生不安,“可是小叔父病体又有什么不妥?”
荀彧看着他,权衡了片刻,终于轻叹一声道,“方才消息报来,益州刘范反叛,诛杀了成都长安一系官吏。”
“啊”荀颢张开口,竟呆立住了。
先有凉州消息报丧,已至高阳里内已一片哭声,如今益州又……他记得有族叔与几个兄弟,都留在益州,建益州至关中的粮道……
“若再如此,就是老夫也救不了你性命。”华佗叉着腰,训斥着躺卧床榻上,被他剥得干净的荀柔,“你究竟是想活,还是不想活,不如给老夫一句准话?”
青年惨白着一张脸,并不像往常一般与他调侃,目光无神的盯自己胸腹上那道伤口。
刀口近一尺长,皮肉鲜红,被线歪七拧八的缝成一条百脚千足的蜈蚣,一丝丝血珠从边缘沁出,从出血量看,伤口中心部分并未裂开,只是边缘受到拉扯,沁出点点血珠。
“别看啦。”华佗接过徒弟调好的药罐,用木片挖出一坨散发着药物的棕色膏体,一甩手抹在伤口面上,“再看也这样,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怕伤疤?况且,你不是发誓不娶妻纳妾么?也不怕被嫌弃。”
荀柔明白华佗这是有意插科打诨来安慰他,也翘了翘唇角,轻声道,“又使先生受累辛苦。”
“知道就好。”
华佗直起身,向身后徒弟一挥手,两个徒弟就上前,轻手轻脚将荀柔上半身架起来,华佗则用细钳从医箱里夹出一团白棉布,拿在手上展开。
“这棉布不错。”他向荀柔夸了一句。
“都是阿姊栽种的,是阿姊的功劳。”荀柔轻轻笑了一笑,又忍不住疼轻嘶了一声。
“令姊厉害。”华佗麻利的将布一圈圈裹好,“此物比麻葛柔软好,放下。”
荀柔被放置躺平后,华佗再嘱咐道,“三日内,静养勿动,也万勿伤心动气。”
“好。”
当面应答得好好的,转眼见到进屋的堂兄,荀柔还是忍不住落泪,“阿兄,事至如此,我如何向公达交代。”
“昨日休若兄才来信,言安定受羌贼袭扰,虽已逐寇,却死丧数名族中子弟,其中就有阿熙,我已对不起伯旗,思忖他们兄弟亲近,便让公达告假回家安慰,如今阿平又……”
“含光,”荀彧凑近轻声道,“方才合浦王欲携王妃出城,为景文截下。”
“合浦王?”泪还含在眼中,荀柔神情已转清明,注意到荀彧身后的荀颢。
荀颢被看得心中一紧,连忙上前,简短介绍了事情经过,“此事蹊跷,刘”他顿了一顿,“合浦王准备充分,带了可以用作贸易之物的布帛,马车也非寻常,定不是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藩王能想到的。”
“若要详查,需得御史台吧。”荀柔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
“……是。”荀颢将头深深埋下。
“请侍御史陈长文协查,”荀柔沉吟片刻,“若是查不出就罢了,不必纠结,派人守卫好王府就是。”
“叔父大气。”荀颢连忙赞了一声。
荀柔摇摇头,挥手让他离开。
“我想为阿熙与阿平请爵。”待荀颢离开,荀柔立即向堂兄道。
荀彧摇摇头,“丧亡者岂止我家子弟?天下人如何看待?君子爱人以德,不当如此。”
荀柔抿紧唇。
他其实明白,所有都明白。
荀彧又道,“况且,以公达之贤,必会推拒,亦会劝伯旗推拒,何必置他于如此为难境地?”
“可……”荀柔颓然抬起一只手盖在眼上,喃喃道,“……阿兄,我心甚愧……甚愧啊……”
最愧之事,除了哀伤与愧疚,他竟什么也做不了。
共和元年,自初春温度就异常炎热,天晴少雨,见干旱的征兆。
庆幸去岁朝廷组织修建多处陂塘河渠,百姓艰难的踩着水车,将浊泥浑水灌入农田,在官吏驱使下不分昼夜捉杀蝗虫,苦汗滴落土地,累得直不起腰,但看见田中豆秧开出紫色、白色小花,就还有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长安城中,随着一桩桩案了结,该杀头的杀了,该流放的流了,该清算的也都算了。
丰饶的庄园土地,按人均二十亩的标准分配给庄园佃户,落籍为民,剩下的则被周围农户飞快租去,哪怕十分辛苦只得一分收成,勤劳的农户也毫不吝惜力气。
朝廷征敛只要能留出一丝活路来,百姓就心满意足,虽依依不舍,还是忍痛的将儿郎送去战场。
征兵的书吏说得清楚,如今袁氏攻打关中,朝廷兵力微薄,难以支持,若让袁氏攻破长安,到时候烧杀抢掠,家家户户都会被殃及,抵御袁氏,保护关中,就是保护自家免受灾祸。
这些话,很容易勾起由各地逃难组成的长安新民,兵燹之灾的回忆,回望家中惶惶老弱妻女,男子们沉默的抗起荆棍,走出家门,身后眼泪湟湟望着,却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很快有消息,新征的壮丁并不直接站上沙场,先是吃饱了饭,在后方建造工事、运送粮草,编队成伍教导战阵。
而前番战殁将士的抚恤,则被恤孤寺的女官们一家一家的发到手中,家中只剩老小的人家,都被妥善的安置在一处照料。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竟渐起颂圣之声。
尤其在荀太尉再次入宫觐见了天子。
觐见的谈话无人知晓,只是,在不久之后,立夏之日,天子领合浦王,并公卿百官出郊祭陵汉高祖长陵。
天子主祭,合浦王陪祭,太尉在侧,尚书令赞谒,天子礼敬,太尉躬谦,君臣相和,在场无数人亲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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