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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简单来说,就是抄家。
刘晔与华歆立即都领悟了自己第一份任务,不免丧气,但多少听说这位太尉用人之法,还是都应下来。
荀柔也当即征辟二人到府中为曹掾。
“公达啊公达……”众人退后,荀柔不由轻叹。
他相信荀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才,却偏偏推荐了这两位。
实在……恰到好处。
“阿兄……今日这些不妥吗?”荀光轻声问。
荀柔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这有何不妥,都是小事阿妹今日议论颇佳,”他笑了笑,“觉得如何?”
“啊……”荀光脸色微红,低下头。
“这些事,也并不难吧。”
荀光不知如何回答,见炉中香尽,用钳取了盖,垂头投入了一把银丹草。
“阿妹,”荀柔忽而道,“你还去过恤孤寺么?”
“是。”香气冲上来,荀光连忙盖了盖,“去过一次。”
“近况如何?”
“正是青黄不接,每日都有婴儿丢在门前,寺中有些照料不过来。”荀光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
“这还是在京城,”荀柔叹道,“民生多艰啊我意扩充恤孤寺之制,日后每郡,至每县都设有一寺,恤存孤寡,阿妹,你来掌管吧。”
“这……”这样的建制,光想想都太庞大了。
“若有伶俐孩童,可送入太医院与少府学习,男女俱可。”荀柔又道,“同先前一样,日后,你若再查到什么不妥,亦或听说什么民间传闻、谣言,直接告诉于我,我有时想打听一些民间消息,也请你帮一帮忙,可否?”
这如同命令了。
荀光心绪纷乱,既有些兴奋,又有些踌躇,似乎,一幅广阔的天下图景在眼前展开,向前一步,就能触及,而向前一步,究竟是什么?

天幕渐合,夜色将起,灯火此地点亮。
辚辚马车驰入高阳里,都先不归家,停在太尉荀柔府邸门前。
服药歇过一回的荀柔,见到了自宫苑归第的堂兄荀彧与大侄子荀攸。
两座木架上,一排灯盏燃起光芒柔和的火焰。
食案端上来,摆着鲜枣和糕点。
“刘子扬(晔)怎么不在扬州辅佐刘繇,何时到的长安?”一见荀攸,也不等二人行礼,荀柔就开口问。
“去岁上计入京,”荀攸一边作揖一边道,“刘正礼(扬州牧刘繇)荐之入朝,称之大才,扬州不足展其才具。”
荀彧眉心一皱,“刘正礼昏聩不能识人,江东之地,恐要易主。”
“刘子扬也算审时度势,有先见之机。”荀柔轻轻一笑。
若真觉得对方有才华,以东南形势,刘繇怎么也该把人留在身边,这显然是刘晔见势不妙逃跑,刘繇被他忽悠了。
“是。”荀攸点头,此事也就不再提,接着汇报的是长安近几日的安全,并正式开启的对公卿官吏搜查、定罪、捉拿、下狱的情况。
他用词简练清晰,平铺直叙,又不带主观臆断,很快就说完。
“务必严密控制,行动迅速,不得传出谣言,不能影响京城内外安定。”荀柔重申着,艰难的将目光从软糯的米糕中拔出来,“你们都还未用晚膳吧,先垫些。”
“谢小叔父。”荀攸欠了欠身,拿起一块白糖糕。
荀彧却只端盏沾了沾唇。
“维持军中粮草供给,阿兄辛苦。”荀柔见此道。
“职责所在。”荀彧立即答道。
荀柔摇摇头,望向他道,“近来朝堂整顿,官吏空缺,我听说兄长常至三更不能休息,这实非长久之道,兄长不可操劳太过。”
语中关心情切,荀彧垂眸,抿出一缕浅笑,“多谢关心,彧领会在心。”
“粮草还够用么?”荀柔又问。
“库中存粮还有一万五千石,三日后借水运往风陵渡。”荀彧立即正色回答,“不过,我已与传信扶风郡,十日内将送三万石粟入京,之后一月内,会再送七万来。也同张公祺议定,汉中有存粮,勉强可供军中两月之用,只是调集输运,还需时间。”
“军粮岂能止于勉强。”荀柔语气微沉。
虽定下荀襄为帅,他却无一日能不担心,便不提与袁绍作战,数万人的军队,要指挥统领已是繁难。
终究是有些揠苗助长。
归根到底,千金易得,一帅难求,现下能挂帅的,大都成各方诸侯了。
这边,其实也有张辽、徐荣二将,可张辽镇凉州,徐荣原本是董卓手下,他能信得过,吕布手下那一群并州悍匪,能俯首听命吗?
有钟繇、贾诩,他不怕袁氏计谋,只担心军队能不能指挥得动。
当初告诉阿音,让她宣告粮草管够,是稳固下层兵卒。
“张公祺愿出五十万石,足有诚意,但自汉中调运不易,况且战事进行,还会增兵。”荀彧细致答道,“此战恐非一时所能取胜,库中存粮已尽,殆至秋收,尚有五月之余,需作长久打算。”
荀柔沉默了。
虽才只是开始,但与袁绍之间,必是持久战,已是他们议定的共识。
持久战,自然更考验后勤与粮草储备。
时下军阀作派,平时搞军屯制,兼重赋敛,战时,则往往搜掠百姓。
这一方面图省事,一方面也是不得已。
战争年代,过分庞大的军队供养,远超过百姓正常承担,况且还不断的征召壮丁。
诸侯并非全不知此行恶劣,可军队没有粮食,会哗变、会造反,而平民,即使造反,也绝难抗衡军队,于是,劫掠成为了可以接受的方案。
如果要严肃军规军纪,就必须拿出足够的粮草供养……去年一场蝗灾,着实掏空了家底。
“两位博士以为,关中今岁风水如何?”
“风水还看本月下旬与下月初,若得雨水,便无碍。”荀彧答道,“只是各郡都报已现蝗虫,恐怕虫灾难免已传令郡县,按去岁方略,捕杀蝗虫,播种豆菽、荨麻。”
荀柔静静沉思片刻,向荀攸问道,“益州、陇右,近来无消息么?”
“已派人前往探查,本月必得消息。”方才一直当吃糕群众的荀攸,立即放下手中米糕回答。
“休若、元和、敬止、熙卿,都做什么去了,连消息都传不得么,嘶!”荀柔忍不住急躁,不免牵动胸膛伤口,顿时过电似的疼痛一窜,不由得伸手按住。
“含光!”荀彧立即起身来至榻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边拉住他的手,以免用力过重,按住伤口。
“是攸失察。”荀攸立即低头请罪。
荀柔咬牙忍过了疼,嘘出两口气,向堂兄摆了摆手,示意无事,拿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思维也回拢来。
荀缉也在益州,益州消息中断,荀攸才是那个最担忧的人。
“益州道路狭窄,又经过冬季,恐被山雪阻断,”荀柔轻轻道,“也是没有办法。”
“是。”荀攸点头,依旧沉静,“小叔父不要着急。”
荀柔动了动唇,再说什么宽慰的话,也实在不合适,“公达以为,这回抄捡大致能出多少粮食?”
他只能转回话题。
“去岁虫灾,豪族惊惧,多有囤积,总能得十万。”荀攸答道。
“十万……”他竟不觉意外,荀柔道,“嗯,收拢直接入库报尚书台,记得最后把数目誊抄一份给我看看。”
“是。”
“这些人,你同郭兄,景文商议过如何处置吗?”荀柔忽问道。
“尚未议定。”
“若按律处置,大多只是失察之罪吧?”
强占民田,买卖人口,残害百姓,这些事,名门公卿哪一个会亲自沾手?
“亦有收受贿赂,举荐失人,偷用国库等重罪。”荀攸一脸正肃道。
荀柔抿唇一品,这玩意,和他当初被弹劾的罪状好像差不多?
“证据确凿?”
他忍不住问一句。
“是。”荀攸点头肯定。
“不可杀伐过重,以至京中震动。”荀彧连忙劝道,“况中原多大族,恐使惊惧,固意坚守,日后难以收复。”
“何曾要大肆杀戮。”荀柔向堂兄轻轻一笑,“自然只诛首恶而已斩首过多,恐惊百姓,”他又向荀攸道,“不超过二十人吧,请监斩官务必向百姓昭明其罪公达,你与文若一道参详。”
“是。”荀攸再次点头。
“钱财归国库,田授佃户及仆役,籍为平民。其重罪者,输作劳役,爪牙阿附者,亦不能轻纵。”
和汉阳不同,中枢这些名门大族,绝不能轻易放过。但他们枝蔓甚多,开枝散叶,子子孙孙,总有些明明沾了光,却又似乎清白无辜。
若以现世道德来看,这些人罪轻,金钱可赎,可不打压他们,国家恢复和平,这些名门很容易就能东山再起,继续世卿世禄,绵延不绝,家族昌盛。
他当然不愿看到。
而像堂兄所说,要是杀得太多,未免造成舆论恐慌,激起中原家族抵抗。
“迁之霸陵东,人给田二十亩,贷与种粮,若无口粮,亦助之,许一人一月半石,岁终,收口赋、田租,并所贷。”荀柔缓了口气,继续道,“若收成不足还贷,则以市例,岁增一成……若完其所贷,则可方之自由,田亦授之……
这些人喜欢这样“合情合理”兼并百姓土地,让平民沦为奴隶,也该亲身体验一回。
“正好,新招来的壮丁在左近开荒,可以顺便看守。”荀柔又道,“霸陵山川秀丽,林木茂盛,实在是贤人隐居之处。”
劳动改造去吧。
荀彧与荀攸俱默然沉思。
“日后都照如此安排。”荀柔挥挥手,显然已作了决定,“烦请公达展开架上舆图。”
木架移近榻前,舆图展开。
灯下只看得清轮廓,不过在这里的三人,谁又不是早将图熟记于心。
关中放在整个天下地图中,只占很小一块,还不到十分之一,凉州固然广袤,宽广的却是敦煌、武威这些不能掌控的部分,同理,宽阔的益州南部,还称作不毛之地。
只有看地图时,才能直观的感受,为何要“逐鹿中原”。
冀、青、兖、徐、豫,五州犬牙交错,光看那如锯齿一般错列的边线,都足让人目眩神渺。
往东南,则是豫州、扬州,各据天下十分之一。
没有曹操那般军事天才,这块地方,真的很难玩转。
这样看,袁绍也并非庸才。
荀攸按着军报,指点出我军的几处防御。
由于军队人数限制,布防点位不能多,不过也已尽善,主要还是要借助黄河天堑。
“从长远看,袁氏此战是自取灭亡,不过眼下,雒阳无险可守,守不住,恐怕连河东东面,亦守不住了。”荀柔道。
他倒不是计较一时得失,只是河东经营许久,又有盐池、铁矿,着实可惜。
“友若或可扰其后路,只是刘玄德……”荀彧沉吟片刻道。
“封涿县侯,领幽州牧,还添一个中山郡,若还不足,我们可以回头再找公孙瓒嘛。”
刘备是收拢了刘虞的人,但公孙瓒也还没死。
好罢,除了堂兄,有了大备备“智取”幽州,他也不敢再相信对方人品了。
荀攸唇角悄然翘了翘。
“曹孟德先放一边,东南”荀柔迟疑。
“刘表心藏僭越,唯恐天下不乱,必会联络曹兖州与袁公路。”荀彧道,“不过荆州南北相争,士族与武将不睦,可以利用。”
“公达以为?”荀柔向荀攸询问道。
“我会派人前往。”荀攸立即答道。
“凤卿只要能支持半年,”荀柔望着地图上盘曲的墨线,“此战过后,天下将定啦。”

兖州东郡刺史府
当夏侯惇大步踏进院门之时,荀欷正站在院子里,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一株枝叶披离的曲柄松树。
其时,天空飘落丝丝小雨,点点水珠晶莹的沾在他的鬓发束髻上,粘在青衫上,显得落拓戚寥。
心神在沙场上炼得溅血不乱的夏侯惇,此时竟莫名生起一瞬而过的歉疚,“伯昭,怎不在屋中避雨。”
荀欷转过身来,露出一丝嘲讽冷笑,“大概是曹兖州照顾得太周到。”
这是兖州刺史府中一座小院,不临街,几乎不闻人声,布置倒算极为清雅精致。
梁柱雕花,地面铺砖,院墙用白垩泥涂得洁白,新烧的瓦当一色整齐青灰,院中拐角房舍门前,甚至还挂上了成对的白琉璃灯盏,打扫得一尘不染。
曹操夫人丁氏,在长安侍奉长辈,小妻卞夫人,虽出身倡家,却深得曹操喜爱,生了除长子曹昂外,曹操如今剩下的三个儿子,次子曹丕、三子曹彰、四子曹植,故不同于其他姬妾,被托付与后院中愦。
这处小院正是卞夫人精心安排,实能处处见细心用心。
夏侯惇目光扫过空荡的小院,大喝道,“役从何在?如此没有规矩,胆敢怠慢贵客!”
从各个屋舍中,很快出来了十几个男女仆役,一并在檐下跪下。
“将军不必喊,是我令他们避退。”一阵衣衫淅索声中,荀欷神色阴郁道,“曹公周到,只是我家一向简素,不惯婢女贴身服侍,也替曹家担忧,将来再多了姓荀的养子曹公固不介意,我却没有曹公洒脱还是曹公准备弃父留子?”
他被软禁在此将近一月,外间事一概无闻,每日吃喝管够,曹家派来服侍的婢女,各个容饰妖艳,声音娇柔,白天歌舞,夜里暖席。
他正烦心,担忧消息没有传递出去,自责不够谨慎以至被俘,又猜测徐州如今落入何人之手,又不知曹操要如何利用他,再见这些,顿觉曹家险恶用心,更添不畅,心情抑郁难舒。
这算什么?
美人计?
夏侯惇一愣立即道,“伯昭过虑了,孟德与荀太尉是旧交,视你如子侄一般,只想照顾妥当,绝无他意。”
“曹丕处卞氏也这样安排?”
“二公子尚幼,齿毛未足,怎同伯昭相同。”夏侯惇神色恳切,心中却不敢肯定,曹操究竟有没有别的打算。
荀欷神色冷冽与他对视,不说是否相信。
这样的停顿并未进行多久,夏侯惇来此,本不是为关心荀欷日常生活,“长安消息,据称汉中张公淇,领数万雄兵进入长安。”
“哦。”荀欷一挑眉,神色忽而淡定许多。
“外兵入京乃是危局,曹兖州想请伯昭去共商对策。”夏侯惇道。
“不去。”荀欷挥袖背过身。
“伯昭难道不担忧董卓旧事?”夏侯惇问。
“袁氏何及我叔父?”荀欷倏然回转身,神情愉悦了一些,“你可代我转告曹兖州,这一回他算错了,眼下长安已定,他不必再生妄想。”
“对了,将人带走,我手脚俱全,不需人服侍。”
“他这样说?”郭嘉坐于侧席,用指尖卷着胡须笑问。
“是。”夏侯惇坐于下首,点点头。
“看来晚了一步啊。”说着惋惜之辞,郭嘉却依旧带笑。
“一家之言,不足取信。”曹操新招募的僚属,兖州东郡人程昱插口道。
“仲德说得不错,那可不是一家么。”郭嘉忽而拍着桌,哈哈大笑。
程昱只觉他笑得莫名,嫌弃的往一旁避了避,拱手向主坐道,“明公,陈氏已应,眼下正是进驻徐州之时,至于长安,再派人去打探清楚才好,无论如何,要荀氏不能东顾,明公才好从容收整山河。”
曹操深思着一点头,案头桌角有两卷帛书并一枚金印,一份是常山质询,一份是朝廷征拜他为司徒的诏令。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郭嘉悠然长叹一声,举起盏。
“你整日就想喝酒!”程昱不快道。
曹操沉默着,神情变换,忽而也一拍桌案,在程昱惊疑中,高声道,“来人,上酒!为荀太尉上寿!含光有如此魄力,过去是我小觑他!”
徐州要占得吗?要!
还有多少希望?不知。
若就此放弃,他绝不肯。
“试看天下,谁是英雄!”鹿死谁手,尚不可知也。
长安街市已恢复昔日平静,春风吹薄行人的衣衫,店铺开张,推着板车的小贩,沿街吆喝磨镜磨刀,尤其少了往日贵人们的宽阔香车和冗余仪仗,道路似乎都畅通了。
偶尔驰过的车辆,不过是驽马柴车,小心的提着脚步,马头与御者连头都不敢抬得太高。
荀颢领着一什队兵卒,为家主下狱罪名未定,软禁于宅邸的妇孺送去三日食物当然,需由他亲自负责的,都是昔日名耀京城的贵戚显宦,论罪更麻烦,所以落在后面。
不过再过不久,等监送卒吏回来,他们也差不多该送去霸陵种地了。
想到终于要见到曙光,能安稳睡个好觉,荀颢此时的心情颇为惬意。
他虽好刑名,但连审大半个月,也难免产生怠惰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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