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伯按了按自个儿的眼睛,一个月过去了,他每次看见这布置还是会两眼一黑。
“地衣。”他老泪纵横,“寿宁侯家那小子送的地衣。”
满屋子的精工织毯,每一个角落都给铺上了,最富丽堂皇的一幅被挂在了墙上,上面绣的是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说实在话,其实每一块织毯单看都很漂亮,寻常人家有这么一块,能把清素的屋子衬得明艳不少。
但全屋都铺满的话,就有一点惊悚了。
“幼旻他……”祝予怀扶着门框,感觉有点呼吸不畅,“他是怎么说的?”
曲伯艰难答道:“世子说,怕公子耐不住澧京的严寒,故而特意给您准备的……惊、惊喜。”
他捂着脸不忍再看:“公子,我也是没得办法!那小子自打开始习武,就学会了翻墙,这地衣只要我一收,第二日他就溜进来铺得到处都是,收了铺,铺了收,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撵不上他啊!”
祝予怀做了个深呼吸。
幼旻自幼时起就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想法,眼下自己回了京,早晚是要重新习惯的。
毕竟他自个儿也撵不上谢幼旻。
祝予怀强撑着环视一圈,都是顶好的织毯,看着柔软厚实,当御寒的毛毯用都绰绰有余。现下这么铺张地摊了满地,实在叫他有些不忍心落脚。
“还得劳您再叫人收一回。”祝予怀苦笑地说,“留几块送到母亲房里,多出来的……我去同幼旻商量商量,改日以他的名义,捐给京中的善堂吧。”
“哎,好,好。”曲伯忙不迭地应了。
“这块,”祝予怀叹了口气,点了点那副绘着观音的挂毯,“拿到书房挂着吧,好歹也是他一番心意。”
第014章 俞白
曲伯很快找来了人手,十分娴熟地卷起地衣一块一块往外搬,腾出了能落脚的地方。
祝予怀长舒口气刚坐下,外面又有人通传方未艾同几个护卫回来了,他这才知道卫听澜今日也到了澧京。
方未艾进屋后,照常给祝予怀把了脉,又把路上斟酌的几张新药方交给他。
方未艾将往西北去的计划暂时搁置了,准备在卫府住些时日,先为高邈疗毒。来祝府这一趟,是想同祝予怀招呼一声,免得他挂念。
祝予怀将那些药方收整好,给方未艾斟了茶,赞同道:“人命关天,师兄只管去,我这里不打紧的。”
他回想起谢幼旻路上所说,又问道:“我听闻,卫小郎君因为遇刺一事劳累过度,精神似乎不大好。师兄可有替他看过?他现下如何了?”
方未艾抿了几口茶润嗓,闻言回想了想:“人没什么大碍,就是看着有些心绪不宁。这也正常,小小年纪阒然离乡,又遇到这刀光剑影的事,有心事是难免的。好在宫中派来的几位太医挨个给他看了,开了不少补药,少年人血气方刚的,养一养便好了。”
祝予怀叹道:“才十五岁,也是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方未艾笑笑,“老话怎么说的?岁寒方知松柏。经了这些事,便知那孩子是个重情义的。且不说他为救人冒雪奔走,就说你的事吧,他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得知你有沉疴,当即提出要为你遍寻良医相看,是个有善心的好孩子啊。”
“我这病……”祝予怀垂下了眼,“他何须为我费这心思。”
嘴上虽这样说着,心中却难免有些触动。祝予怀想了片刻,起身去桌案前取纸笔:“说起来,卫小郎君还落了几匹战马在我这里,师兄待我片刻,我去写个拜帖,劳你捎回卫府交予他吧。”
方未艾看着他铺纸研墨,不解道:“按理说该是他先登门向你道谢,怎么反而你写起了拜帖?”
祝予怀提笔摇了摇头:“我不过帮了些小忙,不值得记挂。他初来京中,怕是有得要忙,师兄也劝他一劝,操持那么多事不容易,就别耽误功夫登门道什么谢了。”
方未艾问:“即便如此,遣人将马匹送去卫府不就成了,你何必亲自走一趟。你待他如此上心,是想与卫家结交么?”
“倒也没想那么多。”祝予怀笑了笑,“师兄为何这样问?卫小郎君风骨鲠正,一腔孤勇,本也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方未艾听了这话,面上却显出几分担忧来。
“我忧心的并非是卫小郎君的为人,而是他在图南山遇刺之事,恐怕并不简单。”方未艾搁下茶盏,“九隅,你年岁小,有许多陈年旧事,师父大约没同你说过。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祝予怀听他言辞端肃,还提及了师父,手中的笔不觉停了:“师兄但说无妨。”
方未艾说:“除你我之外,师父他……其实还有一个徒弟。”
祝予怀静默一瞬,微叹口气:“我知道。”
方未艾惊讶地抬眼看他。
“是我自己猜的。”祝予怀解释说,“师父长年同毒物打交道,到后来,一双眼都被自己药瞎了,神智也有些不清明。他临终之时,察觉到我守在他榻前,便如回光返照一般,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祝予怀至今记得师父行将就木的模样,他躺在病榻上,竭力睁着浑浊的双眼,就好似有无尽的遗憾与不甘,望着虚空低喃:“未能研制出‘当孤’的解药,师父……对不起你。”
方未艾听到这里,喉间泛起酸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祝予怀轻声说:“我心里明白,师父定是又将我错认成了什么人。我在落翮山六年,时常见他深夜饮酒,喝得醉了,他就坐在月下自语喃喃,每次都念着一个名字,‘俞白’。我一直不知让师父怀愧于心的究竟是什么人,直到听到他临终时那一句道歉,才隐约猜到了。”
“原来如此……”方未艾低声自语,“‘俞白’,正是你大师兄的字。”
祝予怀忍不住道:“师父到落翮山定居之前,曾在北疆游历多年。师兄,我听闻从前驻守北疆的那位定远伯,表字也是‘俞白’……”
方未艾黯然点头:“正是他。”
纵然早有猜测,得到这个确定的答案,祝予怀还是心中一颤。
祝予怀喃喃道:“师父穷极余生都在研究‘当孤’的解药,可定远伯七年前便已不在人世。即便制出了解药,又如何能起死回生?师父这些年如此折磨自己,他为的……究竟是什么?”
为了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真的值得吗?
方未艾不忍地说:“此事是师父毕生执念,旁人劝不住的。”
他拍了拍祝予怀的肩,将旧事一一道来。
“俞白中毒是在十五年前。师父好不容易把他从阎王那儿抢回来,谁知他伤好后又自请调任北疆,谁都劝不住。师父也只能跟去了北疆,靠针灸替他压着残毒发作时的阵痛。
“湍城之乱前,有传闻说不归山上长有一种能解百毒的灵药,虽知这种传言多半是夸大其词,师父还是抱着微渺的希冀去了。谁知千辛万苦地采了药回来,得到的却是俞白战死、湍城满城被屠尽的消息。”
方未艾停了一息,闭上了眼:“但师父不肯信。”
七年前,瓦丹人将湍城屠掠一空,又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方未艾得知噩耗赶到湍城,只见到一座焦黑的死城,和不知在残骸中翻找了多久、满身脏污的裘平生。
仿若一夕之间老了十岁的的裘平生呆呆地坐在废墟中,抬头看见自己泣不成声的二徒弟时,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裘平生不肯为自己的爱徒立坟冢,固执地在北疆掘地三尺地找了大半年。但无论如何打听,所有人都是一个答案——定远伯已经死了。瓦丹人恨透了他,在屠城的那一日就剁碎了他的尸身挫骨扬灰。
兜兜转转,裘平生再回到湍城时,看到了士兵和百姓们自发为定远伯修建起来的坟冢。
他在坟前伫立良久,忽然像再也忍不下去似的,冲上去把坟头的祭品砸得稀烂,要劈墓碑时被听到动静赶来的百姓掀翻在地,当成疯子痛打一顿轰开了去。
那一日裘平生喝得烂醉,方未艾大半夜的在酒铺寻到他,他正扯着店家的领子撒酒疯:“你说谁死了?你放屁!他打了大大小小那么多场仗,不论是赢是败,受了再重的伤,每一次都会回来。你知道个什么?”
方未艾忙道着歉把人分开,付了酒钱,扛着自家师父往外走。
这蛮不讲理的老头认出了他,继续颠三倒四地念叨:“你也听好了,你师兄那么精,谁死了他都不会死。他就是忘了……忘了回来的路,忘了自己是个将军,他就是忘了!哼,忘就忘了,有些根深蒂固的毛病他定然改不了。那小子骨子里就是个嗜甜怕冷的南蛮子,他吃不惯北方的东西,就一定会往南去。”
裘平生嘀咕到这里,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捶着方未艾的肩道:“对,对!南方,雁安……既然找不到他,我就回雁安去,我守株待兔,等着他送上门来!”
方未艾背着那自说自话的疯老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风里。肩头被裘平生捶得发麻,他想挤出个笑来哄哄自家师父,可北疆的风吹得人眼睛疼,方未艾还未开口,眼里的泪先一步落了下来。
如今,七年过去了。
当年战功赫赫的定远伯逐渐被人淡忘,师父也走了,揣着经年旧伤的只剩方未艾一个。
他将这些沉重往事堵在心中太久,此刻吐露出来,才发觉自己这些年被侵蚀得不成样子,一颗心千疮百孔,早就快撑不下去了。
“师父这些年过得太艰辛。”方未艾几次说不下去,哽咽道,“九隅,多谢你陪着他。”
祝予怀敛着泛红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祝予怀与裘平生的师徒缘分,也要从定远伯战死的那一年算起。
他第一次见到裘平生,是在自己祖父的丧礼上。
寒泉翁的贤名在雁安无人不知,讣闻一出,上门吊唁者不计其数。
裘平生从北疆一路风尘仆仆赶到雁安,半道听闻了温仲樵亡故的消息,拐了个弯往温府去了。
祝予怀那时尚年幼,陪着祖母披麻戴孝地跪在堂前,像覆了风霜的偶人,脸上半分血色也无。
他身量本就单薄,拢在一身缟素中愈发显得形销骨瘦。宾客来来往往,看到他这副模样,除了道一声节哀、叹一声可惜,一句也不敢多劝,连靠近都禁不住小心翼翼,生怕将他碰碎了。
可偏就有不长眼睛的碰了。
裘平生一进门,隔着满堂的人一眼瞥见堂前穿着孝服的祝予怀,忽然疯了似的喊着“俞白”,在一片惊呼声中挤开人群,脏兮兮的手猛然钳住祝予怀的肩膀。
那一下按得用力,肩胛的疼痛把祝予怀从失魂落魄中拽回了神。他回过头,先看清了裘平生脚上破旧的草鞋,和他裸露的脚上触目惊心的冻疮。
人群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离得近的宾客想把人拖开,又怕激怒这疯子,误伤了寒泉翁家的小公子。
众人迟疑着不敢贸然去拉,却见祝予怀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对那疯子道:“老人家请随我来。”
声音哑得惊人,显然是哭伤了嗓子。
祝予怀既没有问旁人这是谁,也没嫌裘平生身上的脏污,引着人去了偏厅,找来双布鞋和冻伤药递给他。
彼时祝予怀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光看背影是与江敬衡年幼时有些相像,但两人毕竟岁数差了一辈,裘平生早反应过来自己叫错了人。
正手足无措着,他看到那布鞋和药膏,愣了半晌才道:“给我的?”
祝予怀闷闷地点了点头。
裘平生看着他脸上的泪痕,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兴许和这孩子有缘。
一个失了祖父,一个丢了爱徒——同病相怜的缘。
裘平生没有接他手里的东西,只问道:“你就是阿怀,是么?”
祝予怀迟疑一瞬,点头。
“我与你祖父是故交,他在信中时常提起你。”
裘平生从包袱里摸出两本皱巴巴的书册,语气诚恳,“这是我的手稿,你且收着,算是给小辈的一点见面礼。论学问我不及你祖父,但论见闻,你祖父远不如我。你看了这两册手稿,倘若愿意做我的徒弟,便去落翮山找我,我把我毕生所学都教给你。如何?”
这番临时起意的话匆忙而又唐突,在丧礼这样的场合,更显得一言难尽。
祝予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接过那两册书,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嗓音嘶哑,口吻却很坚定:“冻伤不治会落下病根,您先上药吧。”
礼数周全恭敬,却又极巧妙地拿捏着分寸,甚至还十分微妙地透着一丝冷淡——大约是对“你祖父远不如我”这句话有点意见。
裘平生怔愣半晌,忽而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泛红:“怎么跟那小子似的,都是一副不好骗的聪明相。”
祝予怀没听懂他的意思,只看着他抹上了冻疮药,换上了布鞋,便转身回了灵堂。
再后来丧事了却,三个月后,祝予怀带着那两册手札,辞别祖母,踏上了去落翮山的马车。
一晃眼便是六年。
“师父对我倾囊相授,恨不得在短短几年里,将自己一生的心血尽数教与我。”
祝予怀声音很轻,“他大概早就想好了。确保自己毕生所学后继有人后,便能再无后顾之忧,拼上他的命去研制那要命的解药。我不知前事,这么些年,也未能替他分担半分忧愁,师父他……他心里该有多苦啊。”
方未艾缓了声:“俞白的事牵扯甚广,师父不告诉你,是不想将你也卷进去。无需自责,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师兄弟二人相对默然半晌,方未艾叹了口气:“我要说的重点,不在过往,而在眼下。卫小郎君在图南山中遇刺,这事的详情我一个外人不好打听,但有件事我能确定,高将军所中之毒,正是‘当孤’。不止如此,那支淬了‘当孤’的毒箭,原本是冲着卫小郎君去的。”
祝予怀的心揪了一下,记起卫听澜身上染血的盔甲和追影满身的伤。
方未艾忧虑道:“虽不能断定要杀卫小郎君的和当年害了俞白的是不是同一伙人,不论是或否,幕后之人的身份都不简单。你在图南山中已帮了他一把,倘若再与他交往过密,难保不会惹祸上身啊。”
祝予怀越听,越是觉得坐立难安。
有人敢公然在大烨的国都边上行刺,这事已是骇人听闻,现在得知刺客是冲着卫听澜去的,他更是替那独在异乡的少年忧虑不已。
“师兄的好意,我都明白。”祝予怀镇重道了谢,“卫小郎君重情重义,我断没有因莫须有的麻烦就对他退避三舍的道理。师兄自己也冒着风险,坚持要替高将军疗毒,想来定然是懂我的。这拜帖,还得劳烦您替我带去。”
方未艾无奈地笑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罢了。无论如何,万事先顾全自己,你家中还有爹娘和祖母,别叫他们忧心。”
提到家人,祝予怀的神色柔和下来:“我记下了。”
祝予怀留方未艾用了午膳,亲自将人送走后,便回屋歇下了。
他虽揣着心事,但劳累了一路,也实在是撑不住了。撤去了地衣的屋子和儿时一般无二,床上被褥都是新换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他一挨着枕头便久违地犯了困,一个梦也没做,实打实地睡了一觉。
等祝予怀醒来时,屋里已经一团漆黑,只有半开的窗子漏下些月光。他揉了揉眼,一个激灵坐起身。
这都几时了?饭点恐怕都过了,曲伯怎么都没来叫?父亲……父亲回来了吗?
他匆忙要下床,却听屋里有人幽幽道:“醒啦。”
祝予怀心头一跳,不远处桌上的蜡烛忽地亮了起来,他才看见桌边坐了个人。
“父亲……”祝予怀按着胸口松了口气,“您怎么在这儿坐着呢?”
祝东旭嘿嘿一笑:“这不是要给我儿一个惊喜么。”
祝予怀哭笑不得:“这大晚上的……”
黑灯瞎火的坐人屋里,冷不丁出一声,惊是挺惊的,喜从何来啊?
想到父亲也许只是想看他一眼,怕晃醒了他才不点灯,祝予怀又有些心疼。他叹了口气,胡乱摆了摆手下床穿衣。
祝东旭看着儿子睡眼惺忪地往地上摸鞋,头顶有一撮发丝睡得支楞了起来,跟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忍不住抚须微笑:“你娘还同我说你长大了……我看着,还和小时候一样么。”
祝予怀还没醒透,侧着脸发出一声疑问的鼻音。
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祝予怀就看见他年过不惑的爹一脸神秘地凑了过来,当着他的面,一把把他要找的鞋提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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