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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卧底猫)


据他前世的记忆,二皇子前往北疆收复兵权时,身边跟着个坐素舆的青年,名不见经传,却极擅筹谋布画,是二皇子身边最得力的谋士。
因为算无遗策、智多近妖,此人在长平军中还得了个“鬼麒麟”的诨名。
结合当时的一些传言,卫听澜猜测,那青年多半就是苏泽延。
季耀文听了,不禁面露愧色:“澜弟说得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一时失意,谁说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学子们也振作起来:“不错,苏兄是豁达之人,他自己尚未怨天尤人,我等更不该说那些丧气话。”
祝予怀想了一想,向众人问道:“我祖父留下了一间书院,正好新扩建的童舍里还缺先生。不知你们说的这位苏友人,家住何处,可有意前往雁安教书育人?”
学子们静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都有些惊诧和激动。
寒泉翁留下的书院,那不就是寒泉书院吗?
是个文人都想进去瞻仰,更别提去任教了!
季耀文一时惊喜得手足无措,嘴皮子都哆嗦起来了,最终大呼了一声:“九隅啊!”
又转头朝颜庭誉拼命扬手:“崇如!快快快给小苏写信,这可是好事啊!”
颜庭誉瞧他乐得手舞足蹈,跟天上撒钱了似的,嫌弃地扯了下嘴角:“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在学子们的雀跃声里,她摇头失笑,转身进屋:“这就去写。”

三月春暖日和,东风穿堂而过,宫宇中草木芬芳。
白兔耸耸鼻子,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打个滚,因为身材太圆润,四脚一蹬,就“啪”地掉了下去。
江贵妃和赵松玄的交谈声短暂一顿,视线都移向地上拼命倒腾短腿的小东西。
赵松玄俯身下去将兔子抱起来,往它耳朵上捋了两下,故作哀愁地叹着气:“月团都胖得爬不起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兔子理都不理他,被摸舒坦了,就窝在他膝上眯眼打盹。
江贵妃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弯了眉眼,打趣道:“阿玉和月团自己都没意见,你多什么嘴?”
赵松玄捏了捏月团的长耳,笑了:“是是,儿臣可不敢嫌弃。”
他起了身,将犯困的兔子放进垫了软布的窝里。
江贵妃捏着团扇慢慢摇着,感慨道:“哎,好不容易将奉学监里的棋子拔去了大半,连今日的天看着都明媚些了。不过空出的那些位置,也难保他们不会再填上新人。阿玄,你可有什么打算?”
赵松玄提起窝边搭着的小毯子,顺手给兔子盖上了,却又被那不安分的小家伙抖了下去。
赵松玄只得一边给兔子顺毛,一边回答道:“他们安插人手,我们也可以安插。不过人选需得细筛过……儿臣的想法,是择几个忠心又会武的补进去。万一武试时的险事重演,也能尽力一救。”
江贵妃手中团扇一顿,微微叹气:“你想拉拢祝家,怕是没那么容易。祝学士与太子多年师生情分,即便你真救了他的儿子,总不能挟恩图报,逼他放弃太子吧?”
“拉拢不成也无妨。”赵松玄道,“国士本就难求,求不来,我便尊之敬之。如此,将来天下书生写文骂我时,落笔也能轻些。”
江贵妃见他想得开,倒也放心了:“那便依你,能护就护吧,反正也是顺便的事。”
说起武试,江贵妃想起什么,又笑道:“说起来,这回还真亏了卫家那小儿子临机应变。他这一出借力打力,与我们也算不谋而合。”
江贵妃知道,赵松玄一直在网罗可为己用的人才,可朝堂官员他不便结交,能入手的地方就只有芝兰台。
奈何奉学监眼线太多,他们行动受限,一直缺个契机,将那些暗桩连根拔起。
卫听澜此番借题发挥,就好比打瞌睡递枕头,来得恰是时候。
“我正要与母妃说卫家二郎的事。”赵松玄转身坐了回来,低声道,“遮月楼传讯,说他前些日子送来一个瓦丹人质,近些日子,已初步审出些结果了。”
他从襟袋中抽出一张稍显破旧的纸张,展开后递上前:“母妃可认得这画像上的人?”
江贵妃只看了一眼,手中的扇子就蓦地坠到了榻上。
她怔然地望着画像上观音的眉眼,一时间呼吸都有些滞涩了。她飞快地朝赵松玄看去,眼中是强烈的不可置信。
“阿玄。”她强压着声音中的急迫,“这画像,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松玄看着她的神色,心中的猜想确定几分,答道:“也是卫家二郎送来的。”
江贵妃坐不住了:“那,可有问清画师的来历?是在朔西,还是……”
“不是朔西。”赵松玄踌躇起来,最终还是低下了声,如实道,“这画像,据说是从瓦丹人身上搜出来的。”
月团睡醒了,在竹编的兔子窝里打了个转,忽然竖起两只耳朵,扒着窝边朝外看。
宫殿里很安静,淡淡梅香里,多了一丝清浅的茶香。赵松玄捏着斟好的清茶,却迟迟未喝,视线停留在美人榻旁的少女身上。
那少女身着宫裙,垂桂髻上簪着朵小小的荷叶珠花,正低头端详着一张观音小像。
江贵妃坐在美人榻上,紧张地注视着她:“阿玉,你可看出什么了?”
少女闻声抬头,将手里的观音小像搁在一旁,向她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江贵妃忧虑的神情并未舒缓,问道:“你确定,是同一个人画的?”
江添玉用力点了点头。
赵松玄放下茶盏走到她们身边,也看着那张观音像,良久没有开口。
江贵妃心绪有些乱:“阿玄,那卫家小郎的话可信吗?这画像当真是从瓦丹人手里拿到的?”
赵松玄略略颔首:“儿臣也疑心过,但他确实没有说谎的必要。遮月楼也细审了那名瓦丹细作,确认此画是寒蝎族的巫医所绘。据说那巫医在拓苍山深居简出,长年以面具和黑袍遮掩面容,是以无人知晓他的相貌和来历。他在拓苍山里……”
赵松玄顿了一顿,似有些犹豫,但还是斟酌着措辞说了下去:“除却在大烨的俘虏身上试毒试药之外,偶有伤重难治的细作,也会被送到巫医那儿医治。若能治愈,他便会给这样一张观音像,告诫对方时刻带在身边,否则将死于非命。”
话音落下,殿中沉寂了很久。
赵松玄等了半晌,轻声问道:“母妃觉得,那巫医会是舅舅吗?”
“绝无可能。”江贵妃闭了下眼,“你舅舅不是那样的人。他对瓦丹恨之入骨,他……不可能叛国,更不会助纣为虐。”
但她的声音却是不稳的。
江添玉犹豫地看向赵松玄,似乎有些担心,飞快地向他比划了几个手势。
赵松玄辨认着她的手语,朝她安抚地点了点头。
“母妃。”赵松玄蹲下身来,认真地仰视着她,“您还记得,阿玉是怎么从湍城之乱中活下来的吗?”
江贵妃按捺着焦虑的心绪,转眼看向他。
赵松玄肯定地说:“舅舅不会叛国。哪怕是在命垂一线时,他都肯将防身的弓弩交给阿玉,宁愿自己赴险,也要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挣出条逃命的活路。像他这样的人,做不出助纣为虐的事。”
江贵妃闻言,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可,可这画像……”
赵松玄的声音放缓下来:“儿臣设身处地地想了许久,舅舅倘若真的被困在瓦丹,最想做的事无非两件。一是等待时机逃回大烨,二是拼尽全力救人。瓦丹暴戾不仁,素来有以凌虐、残杀俘虏取乐的恶习,此种情形下,唯有被巫医选中去试药的人,才有那么一点微眇的机会,能侥幸活下来。”
江添玉在一旁听了,也拢着江贵妃的胳膊镇重地点着头。
赵松玄望着江贵妃怔忡的神情,伸手拿起那张观音像,轻轻放到她身前。
“母妃再细看一眼。这画像,当真与母亲很像吗?”
江贵妃垂眸望着画上的观音,声音带了些哽咽:“眉眼、神情,别无二致……的的确确,是你母亲的样貌。”
赵松玄也低下了头,凝视手中有些泛黄的画像:“那便是了。”
“舅舅费心绘这些观音像,千方百计地向大烨传讯,就是想告诉我们——他还活着,还记得当年未报的家仇。即便身在瓦丹,也从未有一刻遗忘。”
细细劝慰了一阵之后,江贵妃总算平复了些许。
赵松玄知道她骤闻此事,需要独自静一静,缓声辞别过后,便和江添玉一道走出了宫宇。
江添玉抱着兔子,隔了些距离跟在他身后。
两人没让宫人跟随,也没有做什么交流,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散着步,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走到一处视野空阔的凉亭。
赵松玄止了步,转回身唤道:“阿玉。”
江添玉蹲了下来,把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从花圃里摘了几株新长的杂草喂它。
赵松玄看她似乎不想理自己,往回走了一步,从袖中取出枚秀致的发簪递过去:“这簪子,他让我带给你。”
簪上是一只小小的抱月玉兔,玉质温润,雕工极为精巧。
江添玉却看都没看一眼,抱起在她脚边撒欢的月团转了个向,只留给他一人一兔两个背影。
赵松玄愣了愣,又走近一步,轻叹了口气:“是不喜欢么?”
江添玉装作听不见,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拔花圃里的草,耳后的垂桂发髻像两只耷拉着的兔耳朵。
“好吧,那便归我了。”赵松玄收回了手,“等哪天我心情好,随手赏出去……”
江添玉站了起来,有些恼火地抬头看他。
赵松玄不躲不避,浅笑着同她对视。
江添玉身上没有寻常闺阁女儿的温婉气质,这么扬首怒视时,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独特的勃勃生机,看着坚韧又执拗。
她动了动唇,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憋着气做了几个手势。
「我对太子无意,以后他的东西,殿下别随便收。」
赵松玄眉梢微动,压低声道:“可他身份贵重,硬要塞给我,我也推脱不得。”
江添玉顿了一瞬,手指比划的力道重了几分:「太子并非强人所难之人,殿下休要骗我。」
“骗你作甚。”赵松玄无可奈何地摊手,“你不信,下回我就大着胆子顶撞他一次,告诉他,‘我们阿玉看不上你,莫要肖想了’,你意下如何?”
江添玉气得跺了下脚,手语也不比了,伸手往他的掌心打了一下。
赵松玄轻笑出声:“好了,逗你的。你不要,我替你收着就是了。”
江添玉皱了眉,不信任地盯着他看。
“我不给别人。”赵松玄保证道,“他的东西,我哪儿敢随便赏人?”
月团蹦到了江添玉脚边,扑腾着她的裙摆。
她这才气顺了些,却又忍不住瞥了眼他手中那枚簪子。
羊脂白玉雕成的小兔子,抱着一枚浑圆的田黄石,的确是很讨人喜欢的样式。
她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去,极用力地做了几个手势:「阿玉的命是伯爷救的,阿玉以后不出嫁,一辈子只做江家人。」
赵松玄这回没再打趣她,唇边的笑也淡了几分,变得有些无奈。
“无论你做何选择,母妃和我都会将你视作家人。”他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头,“阿玉只做阿玉就好。”

奉学监被彻查后不久,刺杀一案就有了眉目。
谦益斋的管事孙晟认下了这桩罪名,供词称疑心祝予怀察觉了他贪墨公款之事,怕事情败露,故而买.凶.杀人;又因寻不着动手时机,这才在武试时铤而走险。
学子们得知此事时,孙晟已被明安帝下令处磔刑,以儆效尤。
孙晟显然是被幕后主使推出来顶罪的。祝予怀初闻磔刑二字时有些不适,但想到苏泽延和庞郁,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他虽反感酷刑,但真正的受害者一个断送了前程,一个至今未醒,他没有资格慷他人之慨,去可怜一个助纣为虐的罪人。
奉学监的案子还在收尾,但擢兰试的武试却不能一直延期。
明安帝已没了观试的兴致,托辞政事繁忙,不再出席,由太子代为主持武试。
演武场上的守卫多了一倍,奉学监所剩无几的宫侍也人人自危,都夹着尾巴低调起来。中断的武试,就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里继续了下去。
祝予怀伤了手,自然不能再上场。
他的坐席被谦益斋的学子们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谢幼旻甚至还从膳堂那边弄来一堆雄黄酒,带着柳雍几人拿着酒坛子往周边洒,说是为了防蛇。
卫听澜看见了,也顺了一坛过来,伸手蘸了点酒,往自己额头点了点,又往祝予怀眉心也点了点。
祝予怀哭笑不得:“端午还未到,怎么点起雄黄来了。”
卫听澜看着他眉心的一小点酒渍,觉得像个花钿似的还挺好看,满意道:“驱虫避邪,以防万一。”
“卫二说得对。”谢幼旻一边洒酒一边说,“我听闻谨信斋昨夜也有人被蛇咬了,这时节,还真说不准。”
一旁的颜庭誉抬了下眼:“谨信斋?”
谢幼旻随口答道:“是啊,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大半夜的,蛇竟溜到了他屋里。”
柳雍插嘴道:“我也听说了,那人是真倒霉,昨夜就被吓晕过去了,直到今早才被同舍的人发现。得亏是没毒的蛇,这要是有毒的,一夜过去人都要凉了。”
颜庭誉又问:“你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吗?”
柳雍挠了挠头:“记不清了,好像是叫陈、陈……”
颜庭誉扬眉:“陈闻礼?”
柳雍拍了下腿:“对对对,陈闻礼!”
颜庭誉和祝予怀对视了一眼。
祝予怀犹豫地开口:“崇如兄,那日他给的那枚碎银子,会不会……”
颜庭誉一脸肃穆,抬手止住:“别说了,银子是无辜的。”
祝予怀:“可是……”
“我有妙计。”颜庭誉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扬声呼唤,“世子,好世子!雄黄酒卖不卖?最低多少钱一盏?”
谢幼旻转头望向她,神情古怪:“你也要驱蛇?”
颜庭誉言简意赅:“我拿来泡银子。”
祝予怀:“……”
谢幼旻同情地递了一坛给她:“送你了,我看你该泡泡脑子。”
在看台彻底被雄黄酒的腥辣气息淹没之前,太子终于到了。
学子们行过礼,听主考官重述了一遍赛事规则,武试便仍按照流程进行。
上回已经比过的成绩依然有效,卫听澜作为首轮被抽中的学子,需得继续完成骑射和长垛这两项。
这也是射术中最具挑战性的两项。骑射的规矩,是骑马绕场一周,以锣声为号,在规定时间内,射中五个位置不同的靶子;长垛则是定点射箭,靶子在百步之外,要想中靶心,得有足够强悍的臂力。
卫听澜在骑射场边挑马匹时,季耀文就已经在蠢蠢欲动了。
宫侍行刺那一日,卫听澜骑马横跨大半个演武场,干脆利落地一箭取了刺客的性命,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大烨朝堂虽重文轻武,但少年人骨子里都有血性,无论是赛场上,还是战场上,都会本能地敬慕英雄。
“九隅,我有预感。”季耀文握拳道,“那把落月弓,会是澜弟的囊中之物啊!”
祝予怀也有些紧张,看着赛场上的卫听澜背好箭囊,单手持弓跃上了马背。
锣声一响他便纵马而出,一面疾驰,一面挽弓搭箭,几乎连停顿的时间也不曾有,两支羽箭便几乎同时射出,直中箭靶。
他的马术炉火纯青,堪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顷刻间便已驱马绕场大半。
众人翘首张望,又见卫听澜忽地回身引满了弓,一鼓作气地射出余下三箭,箭箭直中靶心。
“好!”
场边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卫听澜的衣衫被风鼓起,策马经过看台这一侧时,眼含笑意,遥遥朝祝予怀招了下手。
在学子们的欢呼中,祝予怀也朝他回应着扬了扬手,心中感慨又欣然。
朔西马背上长大的儿郎,就该是这样恣意张扬。
余下的长垛一项,也毫无悬念。
卫听澜开弓迅猛,发箭却稳当,五箭之中,只最后一箭偏移寸许,其余四箭皆是靶心。
这样的战绩,芝兰台上下已无人能望其项背。射术一科的榜首,基本是没得跑了。
回到看台后,卫听澜被没见过世面的季耀文亢奋地拉着大呼小叫,恨不得带他去各个斋舍都溜一圈。
幸好高台上的呼名也轮到了季耀文,卫听澜才逃出他的魔爪。
好不容易回了坐席,果不其然,祝予怀又挡着脸偷偷笑他呢。
卫听澜一言难尽地戳了戳他眉心的雄黄印:“九隅兄,别遮了。你憋笑憋得耳根子都要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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