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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卧底猫)


卫听澜拿他没办法,哼笑道:“行,那我今夜不睡,就守着你了。”
祝予怀只好规规矩矩地把左手伸到了被子外:“我放好了。”
卫听澜便探出身去吹灭了灯。
夜色弥漫,窗外有细微的虫鸣,可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睡意。
卫听澜只要一闭眼,就止不住地回想起那名宫侍扬手刺下的羽箭。
差一点就要再次失去祝予怀的痛意,蚕食着他岌岌可危的神智,以至于他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轻到几不可闻的呼吸时,都会忍不住心生恐慌。
在这样辗转反侧的夜晚,拥抱祝予怀的欲望,就像溺水濒死的人对于浮木的渴望,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卫听澜无比期望身边的人快一些睡着,这样他就能偷偷凑过去,装作睡梦中无意识的举动,把这个人整个圈进自己怀里。
但祝予怀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在卫听澜心怀鬼胎地酝酿着自己的计划时,他听见身边这祖宗小心翼翼地开口:“濯青,你睡着了吗?”
卫听澜:“……”
我在等你睡着。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卫听澜保持了沉默,没有应声。
然后他就听见祝予怀窸窸窣窣地朝自己靠近了一点,又悄声问了一遍:“真的睡着了?”
卫听澜的心微微悬了起来。
祝予怀的呼吸离他很近,身上的暖意几乎挨着了他的胳膊。
再然后,他感觉祝予怀的额头极轻地抵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个夜晚有些过于静谧,以至于祝予怀靠过来的那一瞬,卫听澜甚至能听见他的发丝滑落下来时软绵绵的声响。
“别装了。”祝予怀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分明还醒着。”
卫听澜悬着的心顿时不会跳了。
屋内一片死寂。
祝予怀戳了他一下:“濯青?”
“你……”卫听澜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磕磕绊绊地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祝予怀笑了:“你再不呼吸,我就要起来喊救命了。”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谁都没有动。
祝予怀只笑了一下,声音又轻了下去:“我睡不着。我有些后怕,还有些担心庞郁。”
卫听澜想到生死难料的庞郁,心情也有点沉重。
即便有东宫的人尽力看护,但蛇毒能不能挨过去,终究得看他自己。
庞郁再是讨人嫌,到底是被牵连进来的一条人命。
“生死有命”这样的话卫听澜说不出口,只能低声道:“我会替他报仇。”
祝予怀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自进芝兰台的头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能利用藏书阁来布局,并驱使宫侍来加害我的人,应当不是等闲之辈。你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猜测吗?”
卫听澜思索片刻:“你是指……”
祝予怀摸索到他的胳膊,用手指轻轻写了个“谢”字。
——有人想要诬陷谢家,或是更进一步,扳倒太子,谋求东宫之位。
他轻声道:“我原本没想通,我一个无官无职之人,到底是哪一点叫人如此忌惮,恨不得将我除之后快。但我今日见到了太子,才忽然想明白了……也许是因为父亲。”
他的父亲是太子师,祝家天然就属于东宫一系。
他姓祝,且肩上还背负祖父留下的贤名,那暗地里图谋东宫之位的人,自然会担忧他投效太子,成为太子登位的助力。
所以那个要害他的人,有可能是某位皇子。
卫听澜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试探地问:“那你猜测,是谁?”
祝予怀叹气:“我不确定。”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似乎哪一个都有可能。
卫听澜沉吟片刻,也隔着衣料在他胳膊上划了个“四”字:“我觉得是他。”
在他前世的记忆中,大皇子成年后便远赴封地,跑得比谁都快,据说连行李都没怎么打点,就迫不及待地要乘车远行。
澧京出乱子时,他甚至连面都没露过。
而二皇子……他根本就不在乎东宫之位,他盯着的一直都是皇位。
而且卫听澜不觉得二皇子会放着祝予怀这个天赐之才不去拉拢,反而一上来就将人赶尽杀绝。
剩下的便是那阴晴不定的四皇子。
祝予怀思忖了半晌,道:“他的母家是裴家……的确可能性很大。”
大烨的朝堂架构,主体为三省六部,其中枢是中书省与门下省组成的政事堂。而政事堂中的首脑人物,便是四皇子的外祖父,中书令裴颂。
政事堂负责商议国家大事,起草诏书,担任的角色类似于前朝时期的宰相。
但明安帝并不乐意见到相权过于集中的情况,相比于政事堂,他在遇到抉择不定的大事时,更倾向于向翰林学士问策。
翰林院的前身为文学馆,初设时广纳天下饱游沃学之士。这些人最初甚至没有品级和官阶,仅仅是一群环绕着皇帝的文人墨客。
但随着朝堂局势日趋复杂,翰林院的地位也逐渐提升,到了本朝,已从陪同皇帝进行文娱消遣的文人团体,成为了类似于天子秘书的角色。
祝予怀知道,自己的父亲之所以被人称为“提笔安天下”的祝公,就是因为有些时候,明安帝会绕过政事堂的商讨流程,直接命翰林院草拟诏书——与中书舍人起草的“外制”相对,翰林院起草的诏书被称为“内制”,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帝本人的意志。
而这也就意味着,翰林院与政事堂之间,存在着难以忽视的制衡关系。

祝予怀揣着满腔心事,在脑海中推演了半天,到底还是累了。
两人絮絮地说了会儿话,卫听澜听出他的疲倦,安抚道:“别想这些了,早些歇息吧。”
祝予怀的眼皮早就开始犯沉了,轻轻应了一声。他平躺在榻上,脑袋挨着卫听澜的肩,就好似有了一点落在实处的安全感。
卫听澜在黑暗中睁着眼,细数着他逐渐绵长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卫听澜极慢、极慢地侧过身,觑向身边人近在咫尺的睡颜。
夜色里虽只看得清个朦胧的轮廓,但那柔和的眉眼,鼻梁,唇瓣,就像刻在脑中似的,越描摹越清晰。
卫听澜凝望了许久,终是没能忍住,凑近过去,在他的眼尾落了个极轻的吻。
祝予怀睡得不太踏实,眉峰微拢起来,下意识地朝他偏了下脸。两人呼吸相错的那一刻,卫听澜只觉得胸腔里狂鼓乱敲,萦绕于心的渴望几乎要满溢而出。
他在拥抱的冲动和仅存的理智之间艰难地抉择着,最终还是铤而走险,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一只手。
就在这时,祝予怀露在被子外的左手忽然扬起,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胳膊打了回去。
卫听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心跳骤停,立刻闭紧了眼假寐。
屋内寂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心虚中缓过神来,睁开一只眼向边上瞟去。
祝予怀仍在熟睡中,甚至连那只受伤的左手也没收回去,就这么顺势搭在了他胸前。
卫听澜:……
就说该把这不省心的左手给捆起来拴在床头!
想归想,他到底还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护着祝予怀那只伤手,生怕他再乱动碰着。
祝予怀全然不知他复杂的心理活动,似乎还觉得这个姿势挺舒服,又埋头往他身边蹭了蹭。
这回,卫听澜是彻底不敢动了。
这一夜,祝予怀睡得超乎寻常的安稳。
次日天亮时,他悠然转醒,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抱了个大火炉,手脚都被捂得暖乎乎的。
祝予怀迷蒙着双眼,疑惑地摸了几下,忽地被人捉住了手腕。
“痒……”卫听澜梦呓似的嘀咕了声,伸臂把他往怀里一捞,“别乱动。”
祝予怀一时不防,被他结结实实抱了个正着,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与此同时,卫听澜脑子里嗡鸣了一声。
两个人僵硬地贴在一起,祝予怀的脸几乎埋在了他的肩颈,微乱的呼吸正挠着他的喉结,激起一阵战栗。
卫听澜只觉一阵狂风从心间凌乱刮过。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
他在祝予怀睡醒了的情况下,把人捞进怀里了啊!!!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卫听澜在心里狂呼乱叫的同时,祝予怀也慌得不行。
他的左手搭在卫听澜的腰上,鼻腔里尽是卫听澜身上被太阳晒过的草木香。
这么个投怀送抱的姿势,想都不用想他刚刚摸到的是什么。
——这该死的、受了伤也不安分的左手,把濯青从胸到腹都给摸了个遍啊!!
两人惊慌失措之下,同时做了个相对理智的决定。
卫听澜:敌不动我不动。
祝予怀:敌不动我不动。
卫听澜:“……”
祝予怀:“……”
他们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祝予怀的脸越来越烫,卫听澜的胳膊越来越僵。
装不下去,真的装不下去。
“九隅兄,我……”
卫听澜声音发飘,视死如归地闭了下眼,忽然飞快地收手抓住自己的枕头,连人带被褥麻利地滚下了床。
“我睡懵了,去洗个脸清醒一下!”
祝予怀看着他头顶被褥和枕头火速消失在门口,悬在半空的左手一下子没了着落,只得收回胸前,捂着乱跳的心慢慢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在落翮山时,他听过漫山竹叶被风吹动时的声响,声势浩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撩动万弦。
而此刻,他在距离落翮山千里之外的地方,却也听见了那震颤不休的弦音,来势汹汹,令他悸动难平。
他呆坐良久,视线触及床头遗落的发带,伸手将它拿起,缓慢地捋平。
记忆中卫听澜的声音犹在耳侧,一句比一句更清晰。
“来日方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难的事,我都陪你一起。”
“要是还不过瘾,等天暖些带你去跑马。”
“九隅兄,我对你可毫不设防。”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九隅兄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花的?”
“只恨我没长在枝头,让你第一眼就瞧见。”
那些插科打诨般的少年戏言,句句真诚又坦荡,像是一颗剖开的热忱的心,几乎捧到了他面前。
祝予怀握紧了那条发带,终于确定,他所听见的、众山皆响般的震颤弦音——是自己的心声。
卫听澜把自己关进了屋里,洗个脸洗到快地老天荒。
他虽臊得脑子晕乎乎的,把自己关起来之前,却还记得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正厅盥洗架上的木盆里凉着。
祝予怀穿戴妥帖后走出房门,看见那专门为自己备好的清水,再看看卫听澜紧闭的房门,不禁心中微暖。
他用那温度正好的温水稍作洗漱,拾掇好自己后也没直接叫人,就揣着那条叠整齐了的鸦青色发带,在卫听澜房门外踌躇地等待。
门一开,他的视线先落在卫听澜已经束好了的头发上。
这家伙,发带落下了也不吭声,自己直接换了枚银扣束着。
倒也挺好看。
卫听澜见到他,慢吞吞地从自己房里磨蹭出来,有些不自然地说:“去用膳?”
祝予怀眨了下眼,心思微动,把那本欲归还的发带又悄悄地收了起来,藏进袖袋里。
不如假装忘记了,等他主动提了再还。
“好啊。”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镇定道,“那走吧。”
卫听澜跟着他出门,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无处安放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摸不准祝予怀对早上的事是什么态度,也不敢问,揣着这么颗七上八下的心,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最后还是一路上叽叽喳喳过于亢奋的学子们,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祝予怀只听得只言片语,不解道:“昨夜出了什么事?”
卫听澜也留神听了几句,复述道:“好像是骁卫连夜出动,将奉学监上下翻了个底朝天,那几名管事太监都被抓了。”
芝兰台的前一夜算不上平静。
骁卫来得无声无息,在奉学监偷偷转移贪污罪证时,抓了个人赃并获。并从几名管事太监的住处,搜到了大量来历不明的钱财。
明安帝震怒之下,将有疑之人尽数缉拿收审,短短一夜间,奉学监就空了大半。
祝予怀听了这些,颇感诧异:“这么轻易就查到了?”
他本以为那些人老奸巨猾,不会留下太显眼的把柄。
卫听澜也不太确定。他早猜到明安帝会动手,武试出了刺杀学子这种意外,明安帝必定如鲠在喉,对奉学监失职不满于心;而太子呈上的奏折和学子们的请愿书,无疑是一剂雪上加霜的猛药。
但事情的顺利程度,确实有点超出了预期,看着就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似的。
卫听澜想到了二皇子,顿了顿,含糊道:“许是那些宦官为非作歹久了,掉以轻心吧……总归是好事,你就别担心了。咱们先去用膳,一会儿还得叫医官给你手上的伤换药。”
祝予怀一想也是,遂放下了心。
他们今日起晚了,膳堂里已不剩几个人。等吃了早膳、换过了药,祝予怀本想去看看庞郁,却听闻庞郁已被太子派人转送去东宫,由药藏局接手看顾了。
留在台中的东宫内侍认得他二人,恭敬道:“太子殿下让奴婢向两位郎君传句话。庞郎君人虽未醒,但已然熬过了昨夜,可见药藏局的法子,应当是凑了效的。”
祝予怀明白太子是怕他不安,特意命人留了话,不由得百感交集,道了声谢。
虽还没有十全的把握,但至少最危险的时段庞郁已经扛过去了。
两人兜了这一圈,再回到谦益斋时,就瞧见季耀文一行人在卯字舍门口和颜庭誉说话。
谢幼旻也靠在廊柱下听,余光瞥见他俩,立马站直身招呼:“阿怀!”
众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奉学监被彻查一事,显然给了学子们极大的鼓舞,他们寒暄了几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传递好消息。
“澜弟,九隅,你们可听说了?那几个阉贼贪污索贿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
“忍耐了这般久,总算出了口恶气,痛快!”
祝予怀笑着颔首:“路上已听闻了。”
众人高兴之余,也有些遗憾:“唉,就是可惜了苏兄啊……”
祝予怀虽不认得苏泽延,但昨日也听卫听澜大致说过他的遭遇。
苏泽延本是与颜庭誉同舍的学子,因为屋顶缺瓦漏雨,他踩着梯子冒险去补,却因屋瓦湿滑不慎跌了下来,摔伤了腿。
他不得已向学官请了长假,悉心养了一阵子。可偏偏在他腿伤将愈未愈、拄着拐准备回学宫上课时,那拐杖莫名其妙地断裂开来,让他从学宫前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摔了下去。
那一回他伤得极重,不止磕到了头,还彻底废了双腿。太医断言,他此生基本已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
在大烨,不良于行之人是无法做官的。他继续留在芝兰台也是白白蹉跎人生,毫无意义。
苏泽延甚至伤都没怎么养好,就被迫肄学,被打发回了原籍。
如此凄惨的遭遇,提起来不免令人痛惜。
本还欢欣鼓舞的学子们想起这事,一时又黯然下来。
颜庭誉扫视一圈,视线落在卫听澜身上,问道:“说起来,苏泽延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听澜顿了顿,坦然地抬起眼:“说来也巧。我偶然听见两个宫侍议论世子搬来谦益斋的事儿,得知卯字舍原本住的是个因腿疾肄业的学子,便记在了心里。”
“原来是道听途说……”颜庭誉眼中带了点说不明的深意,“你昨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与人对质,就不怕这事其实并无隐情,犯个诬告之罪么?”
卫听澜与她对视一瞬,镇定地反问道:“这有什么可怕?那几个阉人心里本就有鬼,苏泽延这事我听着蹊跷,故意虚张声势堵一堵他们罢了。哪想他们还真被我给吓着,话都答不上来了。”
季耀文闻言,感叹道:“兵不厌诈,澜弟干得漂亮!”
虽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奉学监恶意戕害学子,但斋舍破败、学子们被迫自己修缮房屋,这事是实打实的。
即便真是意外,苏泽延的腿伤也该算到贪墨公款的奉学监头上。
明安帝看过学子们的请愿书,为彰显仁德,专拨了笔抚恤金,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苏泽延的故里。
虽已是亡羊补牢,到底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些。
学子们都唏嘘起来:“苏兄也是有才干的人,平白受此一难,上天不公啊。”
卫听澜见祝予怀也有些失落,忍不住出声劝慰:“世事如棋,不过差了一子,也不见得就会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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