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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卧底猫)


祝予怀喜欢宽松的衣裳,即便是前世也总穿月白的宽袖旧衣,唯有在演武场上,会换做这样利落的打扮——当然,也是月白色的。
但现在不同了,这身云水蓝的衣料可是他精挑细选的。
他的九隅兄无论怎样,都是极好看的,换上他送的衣服,那就更好看了。
谦益斋的学子们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块儿,看见他们过来,纷纷熟络地打起招呼。
季耀文一面唤两人过来坐,一面感慨地看着祝予怀:“哎,果然人比人气死人,我穿这样式的衣裳,就穿不出九隅这般的气韵。”
颜庭誉在旁嘲他:“何止是穿不出气韵,你这黑脸包公套上这么秀致的衣裳,比钟馗捏绣花针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学子们笑个不停:“崇如这嘴是真毒啊!”
卫听澜挨着祝予怀落了座,不多时,就看见谢幼旻从博雅斋那边把柳雍几人给提溜了过来。
谢幼旻其实早想押着他们来赔罪了,只是觉得私底下说不够诚恳,今日人多,正好叫他们当众来道歉。
祝予怀听见周围动静,不解地看去。
柳雍羞得抬不起头,被谢幼旻一把推到了最前面,扭捏地开了口:“祝郎君别来无恙,小弟柳雍,今日是来……”
他其实早打好了腹稿,可一抬眼看清了祝予怀的模样,脑子不知怎的一空,演练了数遍的话就卡了壳。
“那个,”他的舌头打起了结,“我是、是来……”
他在这儿吞吞吐吐,后头几个纨绔挤在一块儿越发局促,实在扎眼得很。
周遭谦益斋的学子都安静了些许,季耀文见柳雍两眼呆滞,直勾勾地盯着祝予怀的脸,顿时就皱了眉。
他起身把祝予怀往身后一护:“你们想做什么?”
气氛霎时沉了下来。
柳雍注意到学子们防备的目光,一瞬间醒了神,赶忙摆手道:“别误会别误会!我我我是来向祝郎君道歉的!”
他紧张地向祝予怀长揖下去:“那日大庭广众之下,是我言辞无状,轻慢了祝郎君。我柳雍在此承诺,今后绝不再逞口舌之快,绝不以相貌论人,凡事三思而行,还望祝郎君宽恕。”
纨绔们面带赧然,也跟着垂头道歉。
祝予怀颇觉意外,探究地看向不远处的谢幼旻,就见他朝自己鬼灵精怪地眨眨眼睛。
仿佛在问:这样够解气吧?
季耀文看他们态度诚恳,不像做戏,这才半信半疑地转头问:“九隅,依你看呢?”
祝予怀见他们如此低声下气,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温和地笑了笑:“无妨,当日之事,我本也没放在心上,诸位只当从未发生过便是。”
柳雍更觉羞愧,面红耳赤道:“祝郎君宽容有量,弟自惭形秽。往后如有所需,愿为君肝脑涂地。”
这就有点夸张了。
卫听澜觑着这人手足无措的羞涩样,不由得高度警惕起来。
博雅斋和谦益斋的关系不算亲近,没好到能同坐一席的地步。柳雍说完该说的,就依依不舍地和同伴们转身离去。
谢幼旻看祝予怀身边已坐满了人,纠结了一会儿,也只得遗憾地跟他们一道走了。
祝予怀转了回来,就见身旁的卫听澜一脸端肃地凝视着自己。
“怎、怎么了?”
卫听澜眉头紧锁:“你可莫要轻信了那柳雍的花言巧语。我看他们一个个像极了风月场里的老手,哄人的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澜弟说得对。”季耀文探头严肃道,“那姓柳的眼神不清不白,指不定在肖想什么。我们九隅这相貌,这品行,这谈吐,哪样不是万里挑一?可不能被人几句话哄走了。”
颜庭誉看他俩一左一右地把祝予怀夹在中间上眼药,无语至极:“你们两个操心什么,跟担心女儿家遇人不淑似的。”
祝予怀无奈失笑。
他们在这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远处也有人在打量他们。
谨信斋的位置上,几个学子窃窃私语:“我莫不是眼花了?博雅斋那几个浪荡子,是在向谦益斋服软示好吗?”
“不能吧……”
“还真不好说,你们看那蓝衫郎君如此出众的样貌,怕不就是传言中的白驹?柳雍那几人头脑空空,偏爱附庸风雅,跑去和他套近乎也不奇怪。”
就有人意味不明地感叹:“也是,白驹盛名在外,谁不想和他结交呢。”
这话刚落下,旁侧忽然响起一声淡淡的讥讽:“什么‘白驹’,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几人转头看去,见说话的那人身量极高,抱臂靠着栏杆,眉宇间尽显傲慢。
陈闻礼站在他身侧,闻言笑道:“庞兄这话苛刻了。”
“苛刻?”庞郁扯了下嘴角,“若真是不慕名利的空谷白驹,他削尖脑袋往芝兰台钻做什么?”
陈闻礼迟疑:“这……圣意不可违啊。”
庞郁嗤道:“他若一心在雁安避世而居,不使那些钓名欺世的手段,你当他能得圣上的青眼?”
学子们都怔愣了。陈闻礼神色微凝:“庞兄,这捕风捉影的话,还是莫要胡说了。”
“你维护他做什么?”庞郁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吧。那姓祝的说是在雁安养病,可‘白驹’的美名一出,他就转道回澧京了,刚一入京,又大张旗鼓地向京中善堂捐赠织毯。这桩桩件件,不都是在给他自己造势么?”
“不对啊。”仍有学子将信将疑,“我听闻那些织毯,是白驹以寿宁侯世子的名义捐的。”
庞郁嗤之以鼻:“那不更可笑了么?分明是他蹭了谢幼旻的光,可最后百姓称颂的人是谁?他自己分文不出,凭着借花献佛就博了个好名声,我说此人沽名钓誉,说错了吗?”
众人顿时哑然。
陈闻礼面露难色,息事宁人地劝道:“庞兄莫要动怒,那毕竟是祝掌院的独子,又得圣上照拂……往后做了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得罪了他,总不太好。”
“我会怕他?”庞郁神情轻蔑,“谁乐意奉迎这等心机深沉的伪君子,自去便是!”
说罢,他便不屑一顾地甩手而去。
这三言两语的对话,被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学子们神色各异,谁都没再开口。
陈闻礼注视着庞郁离去的背影,半晌,几不可闻地哂了一声。
四殿下说的果然不错。这庞郁狂妄自大,不讨人喜,唯一的可用之处,就是生了一张能搅弄风云的利嘴。
不知过了多久,圣驾终于到了。
学子们起身叩拜恭迎,明安帝在宫人浩浩荡荡的簇拥之下,登上了视野开阔的高台。
高台上已摆好了筵席,明安帝遥居最上,下首为几位伴驾的皇子。山呼过后,明安帝抬了下手,便有几个宫人抬着盖了绸布的物什走了上来。
“今日比的是射术,那朕就设个应景的彩头。”他笑说,“这落月长弓,是前朝名匠何攸所造,谁得了头名,便归谁了。”
传话宫人将这消息一层层传递下去,场下的学子们都隐隐亢奋起来。
若能拿到御赐的长弓,那可是极大的殊荣!
卫听澜听到时,却蓦地怔住了。
落月弓……那是前世祝予怀所用的长弓。
他的心略微收紧,看向身边的人,祝予怀也和众人一样仰望着高台,眼中似乎有些艳羡,却没什么志在必得的热切。
似乎知道那把弓与自己无缘。
卫听澜攥了攥拳——他要替祝予怀把那把弓挣回来。
彩头定下后,明安帝没再多言,示意主考官员直接开始。
射术的考察项目,分步射、筒射、骑射、长垛。考生八人为一组,依序一次性完成所有项目。
为着提高效率,前组上场时,下组需得候场;待前组转去下一个场地时,下组方能及时接上。
规则宣读过后,便开始第一轮抽签。
学子们看不清高台上的抽签流程,只能静待呼名。好巧不巧,第一轮就抽中了卫听澜。
离去之前,他仍有些不安,视线扫过一旁的季耀文时,忽然灵光一现。
他向季耀文正色道:“平章兄,有件至关紧要的事,需得托付于你。”
季耀文顿时肃然:“你说。”
卫听澜压低了声:“我与九隅兄在芝兰台这几日,总觉得有人暗中窥视。我上场后,还望几位兄长看顾一二,莫让行迹鬼祟之人靠近他。”
季耀文想到祝予怀过于惹眼的容貌,警觉起来:“澜弟放心,我保证一只蚊子都叮不着他。”
卫听澜心里这才有了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武试锣声敲响,场边看台就骚动了起来。
依明安帝的意思,这武试是年轻人的竞技赛事,理当热闹些。是以学子们都大着胆子拥到了栏杆边,给同窗呐喊鼓劲。
祝予怀仍旧坐在原位,凝神眺望着场上。
步射场地上,五个草人一字排开。以锣声为指令,考生需在第二声锣响前,依次射中它们的头、眼、颈、心、腹。
卫听澜是头一个上场,祝予怀看着他勒紧臂缚,从弓架上随手捞起一把弓拈在手中。
锣声一响他便迅疾地开了弓,强劲的箭势直接把第一个草人射得翻倒过去。
他也不停顿,一边移步一边疾发,五支箭几乎是首尾相连地窜了出去,箭箭命中要害。
看台边静了一瞬,霎时响起冲天的喝彩声。
季耀文激动地握拳:“澜弟可真行啊!”
到点的锣声这时才响了。
祝予怀看到场上的卫听澜朝这边转了过来,招了下手,仿佛在回应谦益斋这头尤为热烈的欢呼声。
但祝予怀觉得,他好像是冲着自己笑了一下。
高台上的唱名还在继续,不时有点到名的学子钻出人群,跑下去候场。
步射结束后,卫听澜一行便往下一个场地走去。
恰这时,祝予怀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转过头,就见陈闻礼浅笑示意,走到了近前:“颜兄,祝兄,在下是来还几日前所欠银两的。”
他从袖袋中取出两枚碎银,道:“卫郎君还在场上,他那一份,还望祝兄替我转交。”
颜庭誉和祝予怀看着他,都没有动。祝予怀盯着他手中的碎银,略微皱眉,下意识地往后稍了稍。
陈闻礼见状,上前一步:“祝兄……”
却被季耀文眼明手快地一挡。
他狐疑地打量着陈闻礼,又看了看身后明显不安的祝予怀。
季耀文的神色慎重起来,开口就道:“你休想趁机摸九隅的手。”
“……”陈闻礼笑容一顿,“什么?”

第069章 擢兰试·生死
两人僵持间,颜庭誉开了口:“九隅一会儿也要上场,弄丢了就不好了。刚好我武试弃考,不如都给我?”
陈闻礼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看向被季耀文牢牢挡在身后的祝予怀,停顿片刻,歉意道:“是我没考虑周全。”
他将其中一枚碎银放到了颜庭誉手中,另一枚却负手收了回去。
颜庭誉眼神玩味地瞧着他:“怎么,怕我私吞啊?”
“颜兄别多想。”陈闻礼不太自然地笑了下,“我只是忽然想起,上回太过仓促,还未向卫郎君正式道歉。还是等他下场后,我当面还予他吧。”
说罢他也未久留,行礼告辞后,便匆匆转身离去。
颜庭誉拈着手中的银两,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问祝予怀:“你觉得这人有问题吗?”
“有些古怪。”祝予怀犹疑地说,“只是我想不出来,那银两上,能有什么蹊跷?”
季耀文诧异地看着他。
这傻孩子,差点被揩油了怎么还想到银两上去了?
颜庭誉思忖道:“他若是想还银两,圣驾到之前也能还。偏偏挑在澜弟不在时托你转交,说没问题我是不信的。”
“没错。”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从季耀文心底升起,“九隅放心,有我和崇如在,断不会让宵小之辈占了你的便宜。”
颜庭誉和祝予怀同时转过头,神情微妙地看着他。
颜庭誉略微眯眼:“我总觉得,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陈闻礼回去后没多久,又借着解手的名义离了席,在溷轩后的幽僻处与人会了一面。
暗处的人问:“东西没给出去?”
“是,他们似乎对我起了疑心。”陈闻礼低声解释,“不过确定了一件事,白驹似乎不打算弃考。”
“是么?”对面细声笑了,“那倒好办了。这事你不必管了,算你个报信的功劳。”
“多谢公公。”陈闻礼一边说,一边就往袖袋里摸出了银两想递上。
谁料被那人嫌弃地拍开了手:“这次就不必孝敬了,脏得很。”
陈闻礼有些难堪,捧着银两解释道:“这枚是干净的……”
“一个袖袋里搁着,多少也沾点腥。”那人停了停,又道,“劝你一句,黄鳝血邪门得很,要是洗不干净呢,还是把这银两都扔了好,免得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陈闻礼讪讪道:“公公说得是。”
两人说完了话,四下扫视一圈,悄无声息地顺着来路各自走了。
没过多久,高台上的唱名就轮到了祝予怀。
卫听澜还在进行筒射一项,季耀文望着拥挤的人群,道:“九隅,我送你入场吧?”
祝予怀起身笑了笑:“有劳平章兄。”
季耀文跟母鸡护崽似的,一路兢兢业业地将他护送到箭场的入口处,而后就只能看着宫侍引他入内了。
步射候场的空地上,已有学子三三两两地在等待。不知为何,祝予怀总觉得自己入场时,那些本在私语的考生都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他隐约觉得古怪,环视一圈,这些人皆是他不认得的生面孔。
其中最惹眼的,要属一名面如刀削的高大青年,那人独自站在弓架旁侧,看人时总有种眼高于顶的睥睨之态。
祝予怀按下心中那股怪异感,向登记的宫侍报了姓名。就在他提出骑射、长垛两项弃权时,那弓架旁的青年忽然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祝予怀抬头看了他一眼。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面上的不屑和鄙夷。
祝予怀略略蹙眉,想不出自己何时同此人有过过节。
宫侍记了名,例行公事道:“前方赛事未止,还请郎君在此稍候。那弓架上的弓,从三力到十二力不等,您可提前选取趁手的试用。上场之前,自会有人来分配箭囊。”
祝予怀颔首道过谢,便向弓架走去。
站在弓架旁的庞郁注视着他,见他目不斜视地经过自己,脸上隐约露出些不快。
就好像刚才的取笑一拳打在棉花上了似的。
祝予怀在弓架前站住了步,思索片刻,向最下方的三力弓伸出手去。
却被人先一步按住了弓弣。
“祝郎君。”庞郁好整以暇道,“既来参赛,何必藏拙啊。”
周围的学子都悄悄望了过来。
庞郁笑意渐深,抬手一捞,将一把七力弓重重押在祝予怀掌中:“我看这一把,才配得上名冠天下的‘白驹’。”
场上赛事不止,看台边人声鼎沸,几乎无人注意到候场处这一角的龃龉。
祝予怀握着手里的硬弓,实在想不通这人的动机。
“多谢兄台好意。”他抬起眼,平静地直视对方,“只是可惜,这弓我拉不动。”
“哦?”庞郁挑眉,“那看来这‘白驹’也不过……”
“根本没有什么‘白驹’,”祝予怀径直打断,“都是乡野谣传而已。”
庞郁正要出口的嘲讽一顿:“什么?”
祝予怀微笑道:“所谓‘白驹’,不过是我沾了父辈才德的荣光,被世人误解得来的虚名罢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庞郁脸色几变,半晌没说出话。
他本以为祝予怀为了名声苦心钻研,必是不甘被人看低的虚荣之辈。谁料这人一上来就自贬,倒让他到嘴的讽刺之言都没了用武之地。
最终他只能冷呵一声:“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过奖。”祝予怀轻轻颔首,“自知者明也。力能则进,否则退,我向来如此。”
庞郁的脸都有些抽搐起来:“我可没在夸你。”
“是吗。”祝予怀转回了身,坦然地将弓放回架子上,“弓之优劣,不在其本身,而在它与操弓者之间的相契程度;人之气力,强弱不一,量力而行方为正策。我还以为兄台眼力卓绝,看出我为初学之人,好意拿这些道理来考校我呢。”
说是“考校”,实则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刁难人。
在周围学子的异样视线中,庞郁隐忍着火气回敬道:“有能为者才配考校,你若真有自知之明,今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兄台这话奇怪。”祝予怀淡笑地说,“你我素昧平生,你说我不自知,莫非你就对我了如指掌了?我是否有权立于此地,你凭何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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