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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装(路曲十三)


杨硕正唱到“愿你此刻可会知”。
陶阮在台下看到了韩骥。
他站在人群最外面,离舞台最远的位置。
后面一场唱了什么歌,陶阮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下台时差点被混音台边上的线给绊倒。他坐到吧台边,眼神一一眨不眨地看向某个方向。
韩骥走了过来,坐到旁边的高脚凳上。不像陶阮每次必须把整个缩进凳子里,韩骥单腿屈起,另一只能整只脚掌落在地面。
“你来干嘛。”陶阮说。
韩骥眼底有淡淡的乌青,头发不再硬挺利落,他今天没再穿黑夹克,陶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下一秒却听见韩骥说:
“我说的那件事,你别考虑了。”
陶阮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他盯着韩骥,韩骥却错开他的视线,冷淡道:“听不懂吗,我不需要你再去监视李漆,之前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韩骥有意和他隔开一段,陶阮甚至要整个人都转向一边才能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可偏偏就是这样远的距离,他闻见韩骥身上的烟草味。
比上次更重了。

“不为什么。”
陶阮跳下高脚凳,拖着凹槽把凳子甩向韩骥身边紧紧挨着,又一屁股坐了上去,“到底为什么?”
韩骥皱着眉,“和你没关系。”
陶阮啧了一声,“和我没关系你跑这儿来干嘛?快点,别婆婆妈妈的。”
还从来没有人用“婆婆妈妈”来形容他,韩骥脸色黑了一截,“王家明是李漆派去的。”
陶阮把吧台上的酒杯也挪过来,一脸云淡风轻,“我知道。”
“你知道?”
“如果不是李漆授意,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可能贸然来堵我。李漆想给我个教训,他借机公报私仇罢了。”陶阮淡淡道。
就是没想到那傻逼竟然动了歪心思。陶阮眼神冷下来,露出嫌恶表情。
“就因为这个啊?”他满不在乎,没当回事。韩骥看了他一眼,声音很沉,“李漆比你想的要危险。”
“你担心我啊?”
韩骥今天不太对劲。陶阮眯起眼睛,敏锐地察觉到。
“你想多了。”韩骥皱眉,依旧避开他的视线。“李漆越危险,这件事失败的几率也就越大,我不希望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也不想白白搭进一条人命。”
那晚在深红,李漆若有似无的警告让他意识到,李漆对陶阮是不同的。而这份不同到底有几分,他不想,也不敢贸然去试。
陶阮没吭声,静静地捏着酒杯,半晌才说,“你也想多了。我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帮你,别说的好像我上赶着似的。”
“李漆一天不除,我就一天不得安生。”
黑森林“血腥玛丽”活生生的例子并非空穴来风,正是因为清楚李漆有多危险,陶阮才不想处于被动,他朝韩骥伸出手,食指勾了勾:“东西呢。”
“什么东西?”
“监视器。”
韩骥皱眉,却听见陶阮说:“把你的计划一字不漏地告诉我,我们合作。”
面前的青年神情依然很淡,乌黑的瞳仁里却多了几分认真。韩骥从未见过这样的陶阮,沉声问:“你认真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韩骥不想废话,试图让他知难而退,“我保证不了你的安全。”
陶阮挑眉:“不试试怎么知道?”说这话时陶阮眉毛上扬,有种嚣张的灵动。他眉毛不粗,和韩骥一双剑眉比起来更是秀气,脸还是巴掌那么大,白得晃人。
依旧是他最讨厌的漂亮长相,可韩骥此刻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在这张脸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了。
或许,他们是不一样的。韩骥想。
“你知道李漆私底下贩毒吗。”他开门见山,陶阮愣了一下,很快说道:“听到过一些传闻。”
“那不是传闻。”韩骥说,“李漆胃口很大,洗黑钱洗到国外,警方早就盯上他了,但一直抓不到他现场交易的证据。”
陶阮一下子就懂了,表情有些严肃,“你想干什么。”
“我要让他坐牢。”韩骥声音里透着森森寒意。
李漆家里是做生意的,李氏集团上世纪九十年代靠外贸起家,几十年来产业已经横跨大半个亚欧地区,可自从李家掌权人李鸿卓,也就是李漆的父亲隐退后,李漆的大哥接手了李氏,整个集团也经历了一次大换血。
通俗来说,李漆在暗,他大哥李烨在明,李氏集团黑白通吃。
直到现在陶阮才知道,比起韩骥,他的信息简直是冰山一角。李漆之所以那么嚣张,活跃在各大声色会所里,完全是在替他大哥打掩护,把警方的注意力全引到自己身上,同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拓宽贩毒的渠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陶阮冷不防眯起眼睛看他,“你不会是警察派来的卧底吧?”
韩骥:“……”
“电影里都这么演。”
韩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和陶阮视线相交时又一次飞快避开,他说,“少看点无聊的东西。”
然而陶阮这次可不好忽悠了,“那不然是什么,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和李漆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什么仇什么怨,才能铤而走险地惹上一个染毒的狠角色。 回想起刚才韩骥说起李氏集团时脸上的寒意,陶阮已经开始在脑海里脑补出一场大戏,场场都是深仇大恨。夺妻之仇、警匪大片?总不能是李漆曾经用毒品残害过韩骥或者他的家人,陶阮盯着他看,摇摇头觉得不可能。
韩骥不可能会吸毒,他就是有这种直觉。
那还能是什么?话说回来韩骥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会不会真有个前妻什么的?短短几秒,陶阮脸上开染坊似的。
韩骥不知道他内心活动,还是一如既往地说:“与你无关。”
“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韩骥愣了两秒,有点跟不上他的脑回路,突兀又冒犯,他冷下脸,“与你——”
“这个有关。”然而陶阮打断道。
韩骥没说话,他脸色彻底冷下来,转身要离开酒吧,陶阮拉住他的胳膊,“急什么,再坐会儿。”韩骥眯起眼睛,陶阮在他开口前抢先说道:“随便问问,好奇么。”
呸,才不是随便问问,就是很想知道。但陶阮惯会装人畜无害,大眼睛弯起来,“请你喝酒,别生气。”
夜深了,吧台附近就他们两个人,陶阮说话偏要压低音量,轻飘飘的,像爪子在挠。韩骥脸色缓和了些,但没接他递过来的酒,“开车了。”
“哦。”陶阮眨了眨眼,“还有一个问题。”
身侧射来道冷冽的视线,陶阮装作没看见,咳嗽一声清了清嗓:“……这些天你去哪里了?”静了几秒,气氛有些尴尬,陶阮慢悠悠地收回视线,“不说也没关系,随便问问。”
韩骥最终也没回答,摆在桌子上的酒没动,杯子冒了些冷气,又结成水珠挂在杯壁,要掉不掉的。“具体的资料过后我会发给你,在行动之前,你得对李漆有更详细的了解。”韩骥说。
陶阮弓起脊背,整个人懒散地趴伏在吧台上,声音从胳膊肘里传出来,闷闷的:“往哪儿发?你干脆用意念隔空传给我得了。”
“手机,扫码,加好友。”
陶阮头还是埋着,一只手在膝盖间划拉屏幕,随后递到他面前。韩骥愣了一下。
他和陶阮没有联系方式。
陶阮的聊天头像是只草莓熊,韩骥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不过那熊戴了副黑框眼镜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出神的间隙,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陶阮发了个句号过来。
“该我上场了。”陶阮收起手机,甩了甩枕得发麻的胳膊从高脚凳上站起来。韩骥静默,下一秒陶阮却倏地转身,白皙精致的五官猝不及防凑近了:“今晚的妆不好看吗?”
“什么?”
陶阮指了指自己眼睑下方的油彩,蝴蝶形状,张弛设计的新造型。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没得到回答,陶阮自觉无趣地走上台,舞台前方很快又聚集了一拨人,在为陶阮的上场而欢呼。韩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很冷。舞台侧面有四层台阶,陶阮穿着那条浅色牛仔裤,小腿绷直,重心落在前脚掌,很容易显出莹白纤细的脚踝,和那天韩骥在他家楼道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白色T恤很宽松,会随着陶阮身体的幅度轻微摆动,他会笑,但并不露出酒窝。
最后是那双眼睛。韩骥刻意忽视了一整晚的眼睛——
“李漆这个狗娘养的,”林仲景把人从医院拉回家,路上难得飚了句脏话,“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也就算了,就连手段也这么下三滥,真他妈缺德。”
这么猛的药性,害得韩骥足足在医院洗了两次胃!
“化验结果出来没有。”韩骥揉着眉头坐在他旁边,神情很疲倦。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结果,先顾好你自己吧。”林仲景没好气地说。
“你在这里我怎么顾。”韩骥冷道。即使洗过胃,那药性也早被身体吸收了一部分,在会所时他有过两次,可现在残余的药效又上来,韩骥面无表情地盯着林仲景。
“嗬,”林仲景拍拍屁股,“合着我影响你了呗?得,我给您腾地儿。”都是大老爷们儿,这种事儿还能怎么排解?无非是找人或者自己纾解,至于眼前这位么,林仲景递了个眼神,“节制着点儿,别给薅秃噜皮了。”
林仲景走了,韩骥进了浴室。他对这种事情没什么瘾,草草结束了一次后靠在浴室墙壁等着余韵消散。
墙壁冰凉,他却觉得热。周围的空气像染上了躁动因子,大脑里不再是一片空白,开始时很乱,嘈杂,让人分不清楚画面。
然而,渐渐地,一个声音突兀地穿插在那些画面里:
“漂亮的东西,谁会不喜欢。”
我不喜欢。韩骥想。漂亮的东西只会让他厌恶。
“你敢说你对他没有想法?”
谁?仿佛为了配合他,韩骥脑海里出现了一张脸,他看不清,可下一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印在他脑海里。
那是陶阮的眼睛。
周围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响亮的一记口哨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台上陶阮也在看他,韩骥眸色一沉,捏住杯壁的手指发青,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古怪难言的磁场。
很快,他起身走了。
陶阮看着台下那抹匆匆离去的身影,微微挑起半边眉毛。

第32章 很好,没反应
韩骥的聊天头像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沉闷,陶阮放大了看,似乎是牛皮纸材质的相框,露出一小块儿天蓝色的边缘,丝毫看不出来有什么意义。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备注里输入了“M—I—B”三个字母。
韩骥果然给他发过来一个文件夹,里面包含了李漆名下的产业以及这些年来经他手的李氏项目,很多,大部分都是些灰色产业。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还要属那些被查封的深红旗下娱乐场所,大大小小数十家,无一例外都是因为贩毒。
陶阮越看眉皱的越深。既然被查处了那么多家,为什么李漆还能逍遥法外?
作为朋城最大的娱乐龙头,深红近几年几乎是垄断式的发展,鱼龙混杂的娱乐场所成了李漆的天然屏障,舞厅酒吧、高尔夫球场,哪里都可以成为他交易的场所。
李漆很聪明,也很狡猾,从不亲自出面,以至于在外界看来,他只是一个不学无术又颇为好色的纨绔。比起李漆,人们更忌惮李家大少,以及几年前突然退位的李氏集团董事长李鸿卓。
“还有吗?”陶阮打字。
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消息并没有立即得到回复,直到二十分钟后,手机才开始振动。
韩骥:没了。目前就这么多。
陶阮想了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边又是久久没有回复,陶阮甚至都能想象得出韩骥皱着眉头的样子,怀疑他都快对“问题”两个字有阴影了。
韩骥:你想多了。
他果然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陶阮勾了勾嘴角,虽然想继续追问,但好歹是忍住了,省得韩骥一气之下把他拉黑了,于是回复道:知道了。
韩骥没有回复,对话框彻底静下来,陶阮盯了两秒,随后又点开那份文件。
李漆已经有段日子没在酒吧出现,他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仔仔细细研究了文件内容,最终目光定格在李漆的人物关系网上,随即,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陶阮眼中——
陈福寿。
陶阮再一次前往东村,这个他发誓再也不会来的地方。
因为是城中村,白天筒子楼里几乎没有人,陶阮推开早已阖不上的门,屋子里立马传来一阵浓浓的酒气。
陈福寿醉醺醺地从地上爬起来,站都站不稳,晃动着身体吐了口吐沫,“你来干嘛,来看老子笑话的?”
陶阮视线落到陈福寿断了的那截手指头,上面缠着一层医用绷带,不知道有几天没换过了,已经由白色变成尿液一般的黄色,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深褐色的分层。
陈福寿酒气熏天,说完话空气里都染上一股污秽的味道,陶阮眼神嫌恶,但很快就遮掩住,“我没那么无聊。你的手指,医生怎么说?”
“哈?”陈福寿张大嘴巴,表情夸张,“你还知道关心你老子?当初我躺在病床被医院追着要医药费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帮我,现在才来假惺惺,我呸。”
对于陈福寿的指责,陶阮破天荒的没有反驳,反而意有所指:“我不帮你,自然会有人帮你。”
陈福寿不可能不知道有人已经帮他结清医药费,否则按医院的规定是不会轻易放人出院的。陶阮打量了一圈,屋子里横七竖八堆满了空酒瓶子,瓶盖则被人用来摁灭烟头,熏得黢黑。陶阮推测,陈福寿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收入来源了。
一听这话,陈福寿灌酒的动作一顿,“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陶阮气定神闲,“你在帮谁做事,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件事一直是陈福寿心里的一块石头,他隐隐有预感是得罪了什么人,尤其李家和吴家还积怨已深,他墙头草似的更是犯了大忌,谁想保他谁想要他命都未可知。回家以后他越想越害怕,坐立难安了几天试探着去找以前的场子,结果被被狠狠揍了一顿赶了出来。他没有收入,硬着头皮把身上最值钱的金项链卖了,却缩在家里借酒消愁,成天浑浑噩噩。
见他表情,陶阮眼神一闪松了语气:“好歹你养了我,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陈福寿闻言眼神立马亮了,“儿子……”
“给我点时间,我可以给你一笔钱,”陶阮说,“但拿到钱之后,你必须离开朋城,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陈福寿忙不迭地点头,也顾不上陶阮突如其来的态度反转。只要拿到钱,他巴不得躲得远远的,省得留在朋城提心吊胆的。
“好好好。我答应你,儿子。”生怕他反悔,陈福寿还讨好似地保证,“你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全听你的。”末了,又搓着双手问,“给多少啊?”
陶阮瞥了一眼,“够你花的。”
闻言,陈福寿眼神更亮了,陶阮态度突然软化,他也良心发现,想要说几句话和儿子套近乎儿:“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孩子,想想也是,要不是我当年心软把你留下了,你哪还能长这么大,都不知道会被野狗叼哪儿去……”
“虽说不是亲生的,但好歹也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你爷爷对你更是——”
“我还有事,先走了。”陶阮突兀地打断了他,“你就待在这等我消息。”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哎……”陈福寿话还没说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陶阮的背影消失在破旧楼梯。
再多待一秒,光是听到“爷爷”这两个字从陈福寿的嘴里说出来,陶阮都觉得自己要当场作呕。他紧紧抠着楼梯把手,眼神里的恨意浓到快把他整个人都淹没。
那个畜生有什么资格提爷爷?
爷爷躺在重症监护室的最后一天,他全身上下只剩两块钱,老人透过玻璃看见他,扎满管子的手用尽全力招了招。
“孙、孙,枕头,枕头底下,”因为中风,爷爷嘴巴闭合不了,只能徒劳地发出一些气音,陶阮急切地握住老人枯朽的手,想不顾一切把爷爷的手紧紧握在胸前,却因为那些管子而不得不放轻、再放轻。
“我知道,爷爷。我知道。”枕头下面的床垫里缝着一张存折,是这么多年来爷爷攒下来的低保,连生病住院都没有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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