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再次谢过,又道:“府中诸多藏书,若都带走,也有不便。老臣便留下了一些,日后公孙大人也好参阅。”
“大人有心了,晚辈感激不尽。”公孙钤由衷道。
丞相见他迫不及待的样子,笑笑起身:“不带走的,如今都留在书房中。老臣还有些杂事要办,王上和公孙大人请自便。”
待得了王上允许,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找工匠继续看图纸去了。
陵光便与公孙钤往书房去。他如今的眼神,有些像看当年的裘府,虽然平静,却带着感慨与不舍。公孙钤见他这样,觉得有点夸张,像是生怕自己接手丞相府后会直接拆掉。
“此地虽然易主,又不会不欢迎你。”他安慰道。
“人不如故。”陵光呻道。
“相陪十年,原来还算新人,”公孙钤道,“看来余生,也不必担心你喜新厌旧。”
“我就不担心你了,”陵光有恃无恐地看他,“四国走遍,还肯回来,想必是死心塌地了。”
公孙钤认命一笑,随他在莲花池边停步。
陵光伸出手,接下假山上流淌的一捧清水。有鱼儿以为他要喂食,争先游来凑在眼前,一片热闹。
“我小时候也常来这里。”他眼底跃动着池中艳红鳞片和清澈水波,“宫中住腻了,总觉得外面新鲜。”
“我小时候,没有这样气派的府邸可以串门,”公孙钤道,“多是到山中、河边游玩练剑。”
“淮西吗,我还没有去过。”陵光笑笑,“待你告老还乡,我便千里相送,跟过去看看。”
“要去是可以,只是不必用那相送之名。”陵光玩够了水,公孙钤自袖中取了绢帕为他擦手,“不然我若又要回来,岂不尴尬。”
“到时候再说吧,先去看你的书。”陵光用没被握住的手推推他的胳膊。
4.
公孙钤对丞相府的书房也不陌生,进门看过一圈,就到架上翻找浏览。
陵光来回看看,果然没有话本之类的闲书,便望着他忙活:“你找什么呢?”
“看可有史书或人物志,”公孙钤道,“拟诏能抄上两句。”
他对此耿耿于怀,陵光倒不好苛责了,一手从旁搂搂他的腰:“算我事多,你尽力写了就好。”
“不为丞相抄,也要为我自己抄。”
“关于你的那份我另找人写,可以了吧。”
公孙钤转身看他:“王上诏书,怎能草率。”
陵光收回手,看他半晌:“有空我给你写,总可以了?”
公孙钤这才礼尚往来地揽一揽他的后腰:“夸我两句,就这么勉强?”
“我也有心美言两句,只是没你能说。”
“一起学学,还不算晚。”
公孙钤自架上取了本列传递给他。
陵光看看门外天色,尚能有一时偷闲,便与他一起坐下,翻起书来。
5.
期间有下人受丞相吩咐寻来,奉上相府的地图,道:“公孙大人可先看看,日后若搬进来,哪里想做修缮。”
公孙钤谢过接下,让他退下,与陵光细看。
“可有什么主意?”公孙钤问。
陵光摇摇头:“以后这是你的宅子,你做主便好。”
“你不也会常来。”
“宫中已足够投我所好,此处就不必了。”
“那宫中不能有什么,我这里给你补上。”公孙钤想起陵暄有时不好藏民间话本,就交给伴读“代为保管”的事,笑道。
“宫中少美人。”陵光用手边的竹简一勾他下巴,不假思索道。
“是么,”公孙钤反倒将他全身上下扫过一眼,“可这不就是一位。”
陵光笑笑休战,收回了手。
“丞相亦是风雅之人,园中处处移步换景,已是浑然天成。”他又去看地图,道,“不过淮西风物,你倒是可以添些进来。”
“要添,也不过一些修竹怪石,不得要领。”公孙钤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淮西不比此地庄重,山水颜色都清亮许多。”
丞相近来大约也是终于得闲,顾得上赋诗作画一类雅趣,桌上纸笔颜料俱全。公孙钤取了一支羊毫,先往水中轻蘸,而后笔腹滚了花青,笔尖挑一点艾绿,在纸上勾勒几笔。
陵光望着纸上,色彩随他走笔之力,无形却有疆地晕染出层峦叠翠:“水又是什么样的?”
公孙钤又用上柳绿与石青,分别铺开湖水与江河。
“要画王城景象,用色也无非这几种,”他揽袖搁笔,“只不过,妙就妙在润色天光,浓淡有别。”
“我只道你不曾流连他国,”见他不画了,陵光方道,“但这偌大天璇,也是分了他乡与故乡的。”
“不过是畔援歆羡之心罢了。久留淮西,便要嫌弃那里寡淡。”公孙钤笑笑。
“难怪你对繁复华丽之物,略有偏爱。”
陵光将目光落在他的衣饰上。月白布料,腰封齐整,绣着暗金云纹。蓝纱原本柔软,却因着边缘挺括浆直的龙纹缎面,显出郑重自律来,非工笔画不能绘其神。
反观自己,只消笔尖蘸水,掠一笔黛紫,一色深浅就画得完他一身衣袍。
“虽说人靠衣装,”他眼神尽是调侃,说话却积了些口德,“但这富丽纹样,也多亏穿在温润君子身上,才显端正清朗。”
“彼此彼此,”公孙钤回礼笑道,“牡丹纵是一色深浅,也艳绝天下。”
6.
丞相没有计较两个小辈鸠占鹊巢地在他书房里待了很久,只是算算时间,两人的私房话应当聊得差不多了,便前去敲门,与陵光行了礼:“王上,可否让老臣与公孙大人借一步说话。”
陵光点头允了,公孙钤便起身随丞相出门,行走闲谈。
“近来诸事繁忙,我这老人家记性不好,却仍爱操心,”丞相笑道,“有些事趁今日有空,还是和你交代一下。”
“还请丞相大人指教。”公孙钤随之谦道。
“我先问你,各国商会走动频繁,对此你可心中有数?”
“此事不假,只是如今四国间虽商事日盛,天枢骏马、天玑刀剑,在境外仍是千金难求,”公孙钤道,“若非商人想要囤积居奇,便是各国朝廷授意,仍互有防备。”
“防人之心不可无,”丞相点点头,“此事还需你探听周旋。”
“晚辈记下了。”
“你与各国重臣交好,不是坏事,只是朝上莫要据此理论。”丞相又提醒道,“王上信你,群臣听王令,不代表对此不做文章。”
“是,晚辈必不会让王上为难。”
“我知你做事稳重,”丞相拍拍他的上臂,“只是既要隐退,也忍不住啰嗦这么两句。”
“哪里,丞相大人教诲,晚辈不敢暂忘。”公孙钤退开半步,深鞠一躬。
丞相扶他起身。
“不必多礼,真要客气起来,老夫倒欠你一声谢。”他望一眼书房,夕照柔柔映门。
“老夫初见王上时,他还小。及至加冠,性子都仿如烈火。蓬勃有之,锋锐有之,却总让人担心扛不过狂风骤雨。
“如今却已如曦如曜,不似火,而是光。或许难免浮云蔽日,却终有云开光来。
“今后,可也要你费心相陪。”
7.
陵光在房中左右无事,把公孙钤用过的画笔涮洗归位,又另取一支蘸墨,写起字来。
他的确是没有公孙大人那样会说官话。
“吾年幼有激进顽劣时,皆得魏老循性启蒙规劝。
“……先父崩逝,吾天璇初立,锋芒不敛,痛丧裘家将门,内外动荡之际,又得魏老安抚挽澜。
……魏老两朝效力,于天璇有忠臣贤相之义,于吾有如师如父之恩。”
此言只作得一封家信。陵光换了一张纸,枕着自己的左臂趴在桌上,又拿起笔。
把丞相夸完,也没剩下几个词可以让公孙钤捡漏。他呆了一阵,信手闲书起来。
自己在这里念过几日书,没有宫中父王的严厉督促,便松懈一些,有时看着书就伏案睡着。
若有人靠近,他自会惊醒。只不过,眼前若是晃着碧玉竹节佩,这便是丞相站在身边,还能容他再闭闭眼,醒一醒神。
公孙钤辞了丞相折返书房,推门正见陵光伏在桌上,困顿地搁下笔。他不欲扰他,只是来他身边,看他写的什么。
陵光察觉有人,先是惊弓之鸟似地直起身,见到是他,又惫懒下来,欲让到一旁趴着。
公孙钤望见他方才伏案遮挡的文字,却眸光一闪,半途将人拐进自己怀中靠着,一手半揭起纸张看了看。
他又去读陵光写给丞相的文字,两相对比下,自己这张显得敷衍了事。
“为什么写给丞相的是你肺腑之言,写给我的就是抄书。”他搂着人晃了晃。
陵光睁眼正望见他腰间,碧玉浮雕竹节佩,边缘的一片竹叶是他由公孙钤手把着手御刻,其上叶纹是半片凤羽。
“你爱因循守旧、礼不可废,我自当成全。”
公孙钤笑笑。
要成全,也并不差这一纸御批,只是锦上添花倒也无妨。纸上写着:
“淮西公孙钤,淑慎温和,端谨持躬,朝堂有功,行止无咎。陵光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愿结高援,永以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