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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于永夜(麦香鸡呢)


身后响起手铐的哗啦声,陈舒茴被狱警带着走向长廊另一头,温睿对她说‘再见’。
温然头也未回,站立着与顾昀迟对视许久,终于迈动脚步要走向他,也鼓起勇气决定要问到答案。
“李述。”陈舒茴忽然叫住他。
温然转过身,陈舒茴微抬着下巴,仍是高傲又不服输的样子,说:“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换掉你的避孕药,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顾崇泽说要争取多一些筹码,所以我才这么做的。”
方才渐渐归位的一点思绪猛然又被冲散,化为一团混沌。短暂怔愣过后,温然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变得重而快,张着嘴,喉咙像被掐住,只能发出气音:“你……”
“明知道你的身体留不住孩子,但还是要让你怀孕,这件事是顾崇泽的主意,和我没有关……”
“你不要说了……!”温然打断她,几乎破音,双腿快站不住,用尽力气朝陈舒茴喊,“不要说了!”
一瞬间寂静无声,温然红着眼仓皇回身望向顾昀迟,走廊灯光明亮异常,落在顾昀迟脸上,冻结成青灰色。alpha的面容明明完好无损,却仿佛满是裂痕,正有巨大的、压抑着的震惊与悲恸要沿着缝隙蔓延而出。
温然动了动腿,想去到顾昀迟身边,不等迈出半步,鼻腔里滚动熟悉的热流,他低下头,看见淡绿色塑胶地板上正落下几滴鲜红刺目的圆。
吧嗒吧嗒,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温然缓缓抬起头,温热的鼻血顺着他的唇和下巴往下流,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
耳朵里只剩嗡嗡耳鸣和沉重的呼吸,连温睿的喊声都听不见了,身体失去重心,晕沉着天旋地转,温然往后踉跄一步,看到顾昀迟朝自己跑过来。
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顾昀迟露出这样慌乱的神色,温然的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现过七年前自己逃脱绑架后的场景,满目红色警灯,警笛声中顾昀迟也是这样来到他面前,那时太黑太乱,他没能看清顾昀迟的脸。
今天看清了,但也只是瞬间。眼前一切被拉成慢动作,上方亮白色的走廊灯光从视野中划过,拖出模糊长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发光的河。
温然落进一个怀抱,血腥味中闻到熟悉的信息素。
所有光线开始变暗变淡,渐渐都看不见了。
一只微凉的手颤抖着托住他的右脸,温然想拍拍顾昀迟的手背,安慰他没事的我可能只是要死了,但已经没有力气和意识,那只沾满血的手只抬起一半,最终沉沉落下去。

遥远模糊又杂乱的声音渐渐清晰,变为可以勉强听清的断续对话,温然的手正欲动一动,就被握住了。
对话声瞬时停止,温然艰难睁开眼。
天很黑,隐隐透着点灰白,看不清周围,但可以闻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药味,随后几道脚步声靠近,有人围在身边低声交谈,温然却无法捕捉到人影。
心头涌起一股诡异,温然抓紧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头微微侧过去,想看对方,可仍只看到一片灰黑。
他问:“为什么不开灯,现在几点了?”
周围一下子再次静下去。
过了片刻,他听到顾昀迟的声音,很低又有点哑的:“下午了。”
温然点点头,顿了顿,说:“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他感觉到顾昀迟附身靠近,指腹很轻地在自己的眼尾抚了一下:“让医生帮你看看。”
“好。”
医生上前,撑着温然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瞳孔,测试他对光线的感知度,又询问他身体其他部位感觉如何,温然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一一照答。
“视觉神经受到压迫,是会出现视力模糊或视力丧失的现象的,需要做具体的检查看一下。”
什么也没有问,温然只说:“好的,谢谢您。”
脚步声远去,病房门开了又关,陷入寂静,温然只能从和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与信息素来确认顾昀迟还在。他靠直觉看向顾昀迟的位置,问:“我从早上一直昏迷到现在吗?”
“嗯。”
又有人进来,温然闻到饭菜香味,随后床头被调高。他坐起来,说:“我想洗个脸。”
他将手从顾昀迟的掌心里抽出来,自己慢慢挪下床,脚尖在地毯上点了几下才找到拖鞋。
穿上拖鞋之后温然呆坐着,什么都看不见,无法得知病房的格局,该起身往哪里走呢。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悲痛欲绝或接受不能,只是挺平静又有点沮丧地说:“好不方便啊。”
“我牵着你。”顾昀迟说。
温然抬了抬手,碰到顾昀迟的指尖,牵住后站起来,被带着走向洗手间。
这顿饭和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温然吃了很多,碗里的饭菜解决得干干净净,但顾昀迟知道他今天的食欲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和护士一起来送饭的还有温睿,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温然洗脸、吃饭,最后沉默地离开。
吃过饭休息了会儿,在顾昀迟的陪同下,温然去接受更详细的检查。检查腺体时他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任凭仪器探头在自己涂抹了凝胶的后颈上慢慢地来回移动。
再次回到病房,吃了药,温然躺到床上盖起被子,对顾昀迟说:“我想睡觉了。”
他并不是完全不在意,过了二十几年的正常生活,一瞬彻底陷入黑暗,心理承受能力再好也无法立即接受与习惯。
所以想睡觉,只有睡觉是正常的,闭上眼睛,一切都理所当然变成黑色,他就不那么害怕了。
也想逃避,逃避昏迷前陈舒茴提及的那件事。
“睡吧。”顾昀迟为他掖好被子。
温然闭起眼睛,没过两秒又睁开——虽然现在睁与闭已经没什么区别。他问顾昀迟:“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呢?你昨天说今天体检完就带我去见339的。”
“晚点医生会出详细的报告,如果情况允许,晚上就带你回去。”
“真的吗?”温然有点高兴和意外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又要住很久的院。”
他不喜欢住院,毕竟他人生里几乎五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医院中度过。
温然就这样满怀期待地牵着顾昀迟的手闭上眼睡着了。
醒来时是护士在床边,告诉温然检查报告出来了,顾昀迟还在医生办公室。
大概过去半小时,顾昀迟回来了,温然正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有些开心地和他说:“护士帮我拿了这个,可以听新闻还有电台。”
他摸到某个按键,摁了一下,收音机里的声音消失,温然仰起头,是看着顾昀迟的样子:“这样就关掉了,很方便。”
顾昀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告诉他:“隔壁病房的老头也在用这个。”
“好吧。”温然说,“就当是提前为老年生活做准备了。”
通讯器在他们对话时响了好几下,温然往后躺了点:“你先回消息,我等你忙完。”
“嗯。”
天黑了,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温然靠在枕头上,白皙的皮肤显现出一种温润柔和的质感,乌黑的眼睛空空注视着前方,因为无法聚焦,显得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其实顾昀迟只是将通讯器调成静音,并没有在回消息,而是一直看着他。
就像看着七年前和所有资料一起交到手上的,十多岁的温然在研究所和医院里的监控视频片段。
是走廊上的监控视频,瘦瘦小小的beta,被关在禁止外出的单人病房里,每天唯一的活动是站在病房门口,像从深穴中爬出的小动物,呆呆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等到有护士或医生经过,就缩回房间里,小心地关上门。
这样孤单的实验品般的生活,温然过了整整四年,为了被改造成与素未谋面的alpha有着高匹配度的omega。
他像一片浮萍,从破旧的孤儿院漂进暗无天日的病房,漂进温家的小次卧,又从海上漂落到另一座城市,没有归属,也从没能真的被留住。
跨过千百个日夜与千万里路途,如今这片浮萍终于漂回手心,还没来得及将它养出一点新绿,翻过背面,却看到千疮百孔。
顾昀迟以为自己已经查得够清楚、够详细,以为打破那瓶抑制剂,就算打破温然需要忍受的最后一份困苦,但走到这一步,才发现温然所承受的远比能看到的还要更多。
“你回复完了吗?”好几分钟,温然窝在床上,感到有点无聊,忍不住问道。
看着他搭在被子上那只细瘦的手,顾昀迟低低‘嗯’了声。
“那就好。”温然停顿一下,看起来轻微犹豫和不安,“检查结果怎么样?”
他听见顾昀迟动了动,随后小腹一沉,是顾昀迟将头伏了上来。
温然顿时一僵,怔怔地睁着眼睛,好几秒,顾昀迟才开口:“是腺体植入手术的后遗症,会引起大脑出血。”
“你的脑部已经出现血块,所以才会流鼻血晕倒和视力模糊。医生会根据你之后几天的身体情况,确定手术方案。”
这才对,怎么可能一劳永逸不留后遗症,只是时间没到,并不是他幸运。
除了接受好像别无他法,埋怨和伤心都已经无用,一切只有交给医生。温然伸手去摸顾昀迟的脸,触碰到他缓慢阖动的睫毛,问:“那我今天还能去看339吗,还是要住院了?”
顾昀迟脸贴着温然的小腹,良久沉默过后,告诉他:“339清除记忆了。”
比起检查结果,这件事反而令温然真正地不知所措,微张着嘴呆住,而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视线放空,渐渐才明白顾昀迟昨天为什么没有带他去樾庭。
“什么时候?”他终于找回一点声音。
“七年前。”顾昀迟说,“它说它很痛苦。”
怎么能不痛苦呢,视为好朋友的温然尸骨无存,热情对待着的顾昀迟也长久地离开了家,对339来说,也许的确是忘记会比较轻松,它从来就不纯粹只是一个小机器人。
温然抬起头眨眨眼,眼眶周围有水分暴露在空气后迅速蒸发的微凉,他说:“没关系的,再重新认识就好了。”
带着一袋药,和医生约定明天会按时来检查,温然被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坐上了车。
他朝车窗外看了会儿,转过头跟顾昀迟说:“下午吃了药,眼睛好像好了一点,能看出霓虹灯的颜色了。”
温然感觉到顾昀迟侧过身低头来看自己的脸,然后顾医生给出治疗方案:“回去让339把家里的灯光调成夜店模式。”
“哦……?”
车子驶入樾庭,绕过几个弯,最后缓缓停下,顾昀迟牵着温然下车,走上台阶。
才刚进入花园,温然就听见机器人移动时特有的机械声,来到自己面前。
“欢迎回家,少爷。”
温然蹲下身,碰了碰339的钢铁肚皮,抬手时在它头部与身体的交界处摸到一个软软的布制物件,问:“这是什么?”
“是一个非常隆重的酒红色领结,我特意粘上去的。”339偷偷看了一眼顾昀迟,在他让自己闭嘴之前,不要命地大声宣布,“为了迎接少爷第一个带回家的omega!”
微微一愣,温然笑起来。
呲——339朝他伸出手:“少爷跟我说您暂时看不见了,请拉住我的手,我将24小时为您提供指引服务。”
“谢谢。”温然握住339冰凉坚硬的机械手,站起身。
以十分平缓的速度,339牵着温然走进玄关,整个别墅的格局没有太大改动,凭借七年前的记忆和339的引导,温然顺利来到大沙发旁坐下。
“你想喝点什么吗?牛奶,白开水还是果汁?”339问。
“白开水,谢谢。”
“我给你倒,请稍等。”
339去了厨房,通讯器响了,顾昀迟放下温然的书包:“我去接个电话。”
“嗯。”温然很安心地坐在沙发上。
顾昀迟去了后花园,339端着水过来,用杯子碰一碰温然的手背:“水来啦。”
都不需要抬手,温然稍稍一翻手掌就握到水杯,等他喝完一口水后339又及时将杯子接过去,放在茶几上。
互相安静了几秒,339移过来一点,贴着温然的腿,很小声地问他:“你是小树吗?”
温然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少爷给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右眼下面有一颗痣,我觉得就是你吧!”339开心地说,“而且少爷三年前特意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呢。”
“告诉你什么?”
“等一下,我找通话记录给你听……搜到了!”
响起的是来电铃,三声后被接起,339高兴地问:“少爷?你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
“嗯。”
顾昀迟应了一声后并没有继续说话,寂静中能听到他的呼吸,339也不急着追问,就这样等待着,像几年来它一直独自在别墅里等待着顾昀迟打电话或是回家一样。
好久,顾昀迟才重新开口:“我找到他了,他没有死。”
339问:“谁呀?”
叹息一般的轻声呼气,顾昀迟回答:“小树。”
339立刻想起来:“是你给我看过照片的小树吗?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顾昀迟说:“你才死了。”
339:“?”
看在顾昀迟难得打电话过来的份上,339忍住和他对骂的冲动,问:“那你会带小树回来看我吗?”
片刻后,顾昀迟低声回答:“会的。”
“其实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是小树了!”339关掉通话记录,眼睛亮晶晶,“但是少爷跟我说你生病了,我想我要克制一点,不要吓到你。我一个人孤单太久了,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大部分时间都在休眠,现在你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几乎说不出话,温然伸手摸它的脑袋,往下,到左侧胸前,那里有一块凸起,是七年前他送给339的冰箱贴。
他还能回忆起339当时快乐又骄傲的样子,说这是它第一次收到礼物。
眼眶忽然涌上一股酸意,温然问:“你还记得这是谁送给你的吗?”
“嗯……我想这一定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的。”339坚定地说,“我的最高程序里有写,要等我的好朋友回来看我。”
-小然,你说你要出去一趟,那你回来的时候,还会再来看我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会的。
-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的。
那次凌晨时分最后的道别,那个被彼时的温然所明知无法再兑现的承诺,339都认真地记下了,甚至将其写进自己的最高程序,连启动清除记忆后也无法抹去。
已经不记得要等谁,只知道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于是孤独又充满期待地等待了七年。
温然俯过身,抱住这个没有身体温度的小机器人。
339眨眨眼,系统开始自动识别从它脸上划过的那一滴液体。
“水分99%,盐分0.6%,溶菌酶,少量蛋白……是眼泪。”它回抱住温然,轻声问,“小树,你为什么哭了呢?”
“谢谢你还在等我。”温然说,“我叫李述,见到你很高兴,339。”
“李述……”339喃喃道。
客厅通往后花园的转角处,一道人影站在那里。
顾昀迟静静看向沙发,直到温然擦擦眼睛起身,在339的带领下去乘电梯。
他前所未有地产生一种矛盾——温然不该只流这样一点点泪,比起所受的痛苦,这些眼泪还不足以发挥任何发泄作用。
但却不忍心温然再流更多的泪了。
从早上晕倒以后几乎都躺在病床上,温然说服自己今天没有必要非得洗澡,于是简单擦了擦身体,洗漱完之后走出洗手间。
一出门就撞在顾昀迟身上,温然扶着他的手臂站定:“你怎么偷听别人洗澡。”
“之前不是给过你军部的投诉热线。”顾昀迟牵住他走向床边,“去告我。”
“我马上就告。”温然爬到床上,摸起手机并面容解锁,兀自瞪了会儿屏幕,又不得不朝顾昀迟挨过去,把手机给他,“周灼肯定给我发消息了,你帮我念一念。”
“你昏迷的时候他打电话过来了。”
温然‘啊’了一声:“那你接了吗?”
“接了,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了。”
“他怎么说?”
“问是不是我把你打晕的。”顾昀迟道,“他说会尽快来首都一趟。”
“好吧。”温然靠在顾昀迟肩膀,催促他,“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消息,尤其是工作群的,我准备明天和公司请个假,如果要提供医院证明的话,你也要帮我提交一下。”
顾昀迟点开工作群,浏览几张照片后简单概括:“团建,去海边了,淹死两个同事。”
“什么?!”
“假的,有人海鲜中毒送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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