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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于永夜(麦香鸡呢)


唯物主义者温然不愿多言,闭着眼睛,挂在顾昀迟手上重新挪动脚步。
出门时又忘了拿伞,还是顾昀迟换好鞋子后顺手带上,撑开,与温然并肩走出去。到了车边,顾昀迟坐进驾驶座,温然接过雨伞,扶着车门:“回去路上小心,谢谢你送我模型。”
他欲言又止,顾昀迟也没急着关门,抱着手靠在椅背上抬头看他。
“下次你旅行回来,我还可以抱你吗?”温然紧握着伞柄,雨打在伞上闷闷作响,他的声音犹豫而小心,眼神却没躲避,“不需要礼物,只是抱你。”
沉默半晌,顾昀迟的喉结滚动一下,目光看向挡风玻璃,然后启动车子。
没得到回答,温然有点气馁,但还是立即退开一步,帮他关上门。
离闭合只剩十公分的距离,顾昀迟忽然抬手按住车门,温然不解地眨眨眼睛。
急促雨声中,他听见顾昀迟说:“我考虑一下。”
随后砰一声,车门被顾昀迟从里面拉上。
怀着比收到模型时还要飘忽的心情,温然走回侧门,撑着伞用力挥挥手。车子掉了个头驶向远方的雨中,温然转身回家。
像牛一样冲过有四个鬼的客厅,温然飞奔上楼回到房间,心脏因剧烈运动而狂跳,快要撞破胸口——还觉得不够,他从房门跑到洗手间,又从洗手间跑到书桌旁。
叮的一声,有新信息,温然喘着气去看手机。
一个好人:骗你的,没鬼。
周日,家里寂静无声,温睿自上次和陈舒茴大吵一架后就再没回来过,温然只从某篇新闻报道中看见他的身影——柏清集团旗下一家专注开发高端度假区的公司,新项目启动,陈舒茴和温睿是总负责人。
盛大的启动仪式上,母子俩托着酒杯笑容得体,看起来毫无芥蒂与嫌隙。
温然盯着那条新闻,这次的项目并不是柏清与晟典之间的合作,意味着陈舒茴和温睿已经在顾培闻的首肯下跻身柏清管理层。
他们正在逐渐得到想得到的一切。
吃过晚饭,温然将做了一天的试卷推到一旁,从抽屉里抽出图纸。礼物的设计初稿进度已过半,至于袋鼠模型,需要等陶苏苏给到小袋鼠的正面侧面背面照,据她说自己已经努力拍摄了一整天,但由于小袋鼠不太配合,暂时还未拍到清晰满意的照片。
修修改改,温然埋头不停地画,除视觉外其余感官几乎都封闭,直至听见房外走廊响起的高跟鞋声,才陡然回过神,直起身一动不动,等待那脚步声像往常一样路过自己的房间,走向主卧。
但今天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口停下了。
门把手被按下的瞬间,温然只来得及将手机塞到试卷下,仓皇回过头,陈舒茴已然走进来,目光穿过他的肩头,看到桌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数据的一叠图稿。
温然缓缓推开椅子站起来,声音都发哑:“妈。”
陈舒茴连嗯一声都吝啬,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叠图纸,随意翻了几页,然后将它们横过来,从正中间撕开,甩在温然身上。
“我记得我很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再弄这些东西。”她面无表情地开口,“结果你一天到晚闷在房间里,就是在做这个。”
纸张从身前轻飘飘散下去,落了一地,温然垂着眼,视线不敢偏移——怕忍不住看向衣柜,被陈舒茴发觉那里还藏着东西。
“你真以为自己很有天赋?”陈舒茴的语调变得嘲讽而尖锐,“真以为你是他的儿子,在完成他未竟的夙愿?!”
这似乎是温宁渊去世后第一次被陈舒茴这样直白地提起,温然抬起眼看着她。
“以后不画了。”温然说。
陈舒茴却忽地嗤笑一声:“当然不用画了,毕竟都有人直接给你送模型了。”
图稿被撕都不及这一刻令温然发怵,心重重跳一下,他倏地蜷紧手指。
“大门口的监控在晚上九点过后就会开启移动侦测,平常我都懒得理,但昨晚下那么大雨,系统告诉我有车辆靠近,我还以为温睿回家了,顺手点开看了眼,没想到竟然能看见顾昀迟。”
“大晚上冒着雨来给你送模型,你们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陈舒茴盯着温然的眼睛,“我上次就警告过你和他保持距离,为什么我的话你总是当耳旁风?还是说你有什么高明的手段,连那么挑剔的顾少爷都能被你钓上勾,说出来我听听?”
温然毫不闪躲地迎着她的目光,回答:“没有。”
“也是,毕竟有97.5%的匹配度,你对他来说已经不是毫无吸引力的beta了。”陈舒茴的面容轻微扭曲,露出古怪的笑容,“我花了那么多钱给你做手术,到最后却成了你攀高枝的筹码,真是好笑。”
她朝温然逼近半步:“你说了吗,说你是温家领养的,说你原来是beta,说你是做了手术才变成omega的,你说了吗?”
答案显而易见,不明白她何必质问,温然缄默着。
“你当然不会说,你敢说吗?你骗了他,骗了顾家,你对他们来说只是工具,你觉得他会对你有感情吗?是因为信息素和匹配度啊蠢货!”
要承认陈舒茴的确很擅长抓弄把柄,轻而易举撬开温然最担忧在意的一点——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身份是假的,性别是假的,信息素是假的,被温家的野心裹挟着,没有哪一面称得上光彩。
“我明白。”温然的语气很淡,态度顺从一如既往,“我以后会注意,对不起。”
“随你吧,你这张脸我也实在看够了。”好几秒,陈舒茴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又能高兴多久呢。”
将一地的纸捡起来,一张张重新拼好,但都是皱皱的,不平整很难看,温然决定还是重新画过,细节和数据已经记在脑子里,从头开始并不困难。
洗完澡躺上床,温然在关灯前又打开信息界面看和顾昀迟的聊天记录,可惜内容太少,上下一拉就没有了,他关掉手机。
还以为会失眠,意外的却睡得很快,好像非常累。
他梦到温宁渊了,就坐在餐桌旁,为他递来一块三明治,笑着说:“订的模型要到了,你放学回来就能拆。”
那段时间晟典的一个重要项目出了问题,很有可能要面临巨额赔偿,温宁渊为此疲惫忙碌,面对温然时却没流露半分,依旧是温和平静的。
“真的吗?”温然要迟到了,很快地吃着早饭,又喝一口牛奶,“晚上我们一起拆吧,我去上学了,爸爸再见。”
“好,司机在门口,不要着急,慢慢走。”
没能等到放学,午休一过,温然就被司机接到医院,看见温宁渊的遗体。
他碰了碰温宁渊的手,冰凉的,又有其他人过来,温然被挤到一旁,背着书包呆呆地站着。
回到家,新模型就放在茶几上,那是温宁渊送给他最后的礼物,温然没有舍得拆,好好地珍藏着。
然后耳边响起陈舒茴的禁令,温然看见那个模型被扔到地下室的杂物里,门缓缓关闭,照在模型上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
前进的时间停止,开始急速倒退,退回七岁时的孤儿院,阴天的傍晚,温然左手抓着一颗石头,站在围栏边,看着那个扎马尾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树。”
身后传来老师的声音:“小树,你在和谁说话?请问您是哪位?”
女人慌忙站起身,裹紧风衣离开了——
不,不对,和之前做的梦不一样。
在离开之前,温然分明听见她说:“小树,你再等等我。”
温然张了张嘴,想告诉她: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三天前,他被带到院长办公室,见到一对陌生的夫妻,院长喊他们‘温先生’和‘温太太’。他们看了他很久,又和他聊了会儿天,最后与院长签下协议,约定第四天的早上来接他。
所以没有时间了,他明天早上就要被接走了。
“听到了吗,小树?”女人的声音颤抖而急切,“你乖乖的,等我,好吗?”
起风了,女人脸旁的碎发被吹开,阴沉天色下,露出微红的双眼,和那张清丽的脸。
呲啦——眼前场景陡地如纸般撕裂,身体一空,巨大的失重感袭来,温然猝然睁开双眼,左手紧攥成拳,于漆黑房中惊坐起身,无法抑制地大口喘气。
那是李轻晚的脸。
作者有话说:
顾少潇洒离去后的流程:开车——到路口——停车——抽烟——发消息

第37章 《又见面包车》
从凌晨睁眼醒到天亮,温然起床洗漱。镜子里那双眼睛满是血丝,温然低头掬了把水,将脸浸进去。
在书桌前坐到七点半,温然拿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很快就被接通了,那头传来和蔼的女音:“喂,哪位啊?”
温然嗓音沙哑:“孙阿姨,是我,小树。”
“噢,小树啊!”孙慧英高兴地说,“怎么突然想到给我打电话啊?”
“有件事想问您,没打扰到您吧?”
“不会不会,我刚吃完早饭,打算看电视呢,什么事你说?”
“上次见面,您问我被领养之后有没有奇怪的人来找过我。”温然顿了顿,“其实是在我被领养走之后,有人来孤儿院找我了,对吗。”
“啊……”孙慧英语气里有些为难,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对,你被领走的那天下午,有一个女人来问你的情况,院长告诉她你已经找到领养人了。”
“她听到以后就哭了,疯了一样地问院长是谁把你带走了,院长说不能透露领养人的信息,让她回去,她却说她是你的妈妈,让我们把你还给她。”
手指抽搐了一下,温然几乎要握不住手机。
“小树,可能你不知道,你的领养走的并不是正规程序,院长收了你养父母一大笔钱,和他们签了保密协议,这件事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孙慧英仿佛也为此懊悔许久,“那个女人最后离开的时候,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有她的名字和电话,她拜托我,如果有你的消息,就告诉她一声。”
“但是被院长看到了,等她一走,就把那张纸条拿过去给撕掉了,让我不要管。”
温然张开嘴,无声地吸了口气,另一只手紧扣桌沿,问:“您还记得她的名字或者号码吗?”
“我当时都没来得及看清啊,只瞟到一眼名字。”孙慧英回忆了一下,说,“姓李,李什么晚,中间的字不太记得了。”
指甲死死抠住桌面,几乎要嵌进去,温然整个人哆嗦起来。
“好,我知道了。”他竭力保持语调平稳,“这么早打扰您了,那我先挂了。”
“小树啊,都过去这么久了,要是你的养父母对你挺好的,就不要再……唉,你自己的事,还是你自己决定吧,要好好的啊。”
挂掉电话,温然把脸埋进手臂。
alpha和omega一向是领养的首选,孤儿院里人数最多的永远是beta,温然总是默默地看着AO小朋友们找到领养家庭,一个接一个离开老旧的孤儿院,而他一次次被剩下。
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自己的养父母,是一对条件很好的夫妻。离开孤儿院的那天早上,温然回头看着大门,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有家了。
那时的他并未意识到,原来只差一点就能找到亲生母亲了。
差那么一点点,错过了就是十年。
周日,温然去了一趟首都歌剧院。
他这一周都在不停搜索与李轻晚相关的消息,然而能从网页中获取的信息浅显而有限,颓丧中温然决定另寻方法。
早晨的歌剧院冷清而空旷,温然畅通无阻地一路走到最大的演奏厅,隐约听到音乐声。他推开门,从观众席最后一排望下去,是乐团在排练。
监督排练的是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年长omega,清瘦而挺拔,温然想起上次去章昉懿家时顾昀迟提到的吴老师,猜测她应该就是章昉懿的太太吴因。
温然迈下台阶,在第三排找了个位置坐下,看他们排练。大约过去二十分钟,吴因拍手叫停,乐团成员们收拾乐器三三两两地离开演奏台,温然这才站起来。
打开水杯还没来得及喝水的吴因注意到他,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后走过来,一手握着盖子压在水杯上,看了温然几秒,问:“你是……?”
“吴老师您好,我是温然。”温然鞠了一躬,“上次去您和章老师家里吃饭,您刚好不在。”
“是温然啊,果然和老章说的一样……”吴因的目光一直落在温然脸上,笑了笑,“上次我赶回家的时候你和昀迟已经走了,我还和老章讲,哪天再把你们约到家里吃顿饭呢。来,我们去办公室聊。”
“好。”
半路上不断有人对吴因点头问好:“副院长。”吴因一一颔首回应,推开办公室门,请温然进去。
又是一面挂满照片的墙,吴因给温然倒了杯水,见他在看相片,便指着其中一张道:“你看,这是舒茴刚进乐团的时候,那会儿她还没毕业呢。”
而温然只看着同在一张照片上李轻晚的脸,指了指,用很平常的语气:“这是李轻晚吗?上次章老师和我提到过。”
“对,是她。”吴因看了看温然,却没有提起他与李轻晚相像的话题,“那一届的首都音乐学院,真的出了好多优秀的琴手,像舒茴,还有轻晚,他们每一场排练和正式演奏的视频,我都一个不落地特意存着。现在想来,真是怀念那时候。”
她将水递给温然,朝办公桌走:“我给你看看他们全团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奏的视频。”
温然捧着水杯跟过去,吴因从抽屉里拿出一只U盘插到电脑上,打开文件夹,找到视频点开。
近二十五年前的视频,应该是剧院自己录制的,偏纪录片形式,画质模糊,音质也不算好,但仍能看出每个人脸上专注的表情。悠扬合奏声中,温然看着李轻晚,那时的她年轻至极,演奏时周身仿佛有风起。
镜头缓缓转动至观众席,拉近,温然顿时一愣——温宁渊。
他坐在第二排,认真地看向演奏台,似乎微微笑着,温柔又欣赏的神色。
只停留了两三秒,镜头再次转开,温然问:“我父亲以前也会来听吗?”
“嗯,和舒茴结婚之前宁渊经常来,舒茴不上台的几次也能见到他,不过婚后就没有再来过了,我们当时还开玩笑说他是害羞了。”吴因回忆着,“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他和舒茴是一对,结果突然宣布要结婚,我们都很吃惊。”
温然回想温宁渊的淡笑,这样画质不佳的视频里都能看出他流露的爱意,但为什么,自己却从未见他对陈舒茴有过这种表情,总是温和又尊重的,然而无法感受到爱。
“我妈……和李轻晚的关系好吗?”温然迟疑而谨慎地问。
“算不上好吧,在我看来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也从没有听说她们有什么矛盾。”
笃笃笃,有人敲门来送文件,吴因将视频暂停。温然于是把杯子里的水喝光,向她道别:“那我先不打扰了,谢谢您抽时间和我聊天。”
“不会的。”吴因注视着他,几乎有些慈爱的神情,“应该说谢谢你陪我回忆那些时候,我和有些人也确实太久没能再见了。”
晚上,温然将模型从箱子里拿出来,轻轻放在书桌上,坐下来安静地欣赏。他这一周过得堪称浑浑噩噩,拼命想找到关于李轻晚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温然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为与李轻晚的错过而遗憾难过,为她的失踪而提心吊胆,为找不到任何线索而焦灼急躁,但今天和吴因交流过后,他突然平静了一些。
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他有妈妈了,并且还有很多人惦记、想念着她。
一定会有机会再见到妈妈的,温然这样告诉自己,他开始产生期待。
过去的人生里实在太缺乏有期望和盼头的事,现在终于有了。温然不去猜测自己为什么从出生起就流落孤儿院,都没关系,他知道那一定不是李轻晚的本意,她明明那么想念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地让自己等她。
所以一定要继续等下去、找下去,哪怕晚了十年。
温然拿起手机,找了好几个角度才为模型拍下一张完美的照片,犹豫片刻,他将照片发给顾昀迟,并配文:又在仔细欣赏[微笑][玫瑰][握手]
从上周六顾昀迟离开后,温然没有再主动发起过聊天,他甚至都不太敢把模型拿出来,总担心下一秒陈舒茴就会推门而进,尽管他知道陈舒茴不会对模型做什么,因为是顾昀迟送的,她轻视自己,却终归忌惮顾昀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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