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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舟(罗再说)


迟疑着,楚漾看这句话怎么看怎么像调情。
退出对话框,眼神一瞟,又看见被凌意舶蛮横置顶的“少爷”。
他瞬间泄了气,没把这条性骚扰一样的消息发出去。
他又抬起手臂,衣服领口的另一边垂下肩颈,露出洁白一片,腕骨上悬挂的水珠顺着手肘滑下去,滑到被他自己再次抚摸的后颈上。
冰冰凉的,楚漾浑身一颤。
他努力按压着脖子后那一截第七颈椎的棘突,在那附近一寸的位置,那道狰狞的疤痕仍旧凹凸不平。
尽管是做了麻醉,手术刀刺进去的想象总在深夜将他纠缠。
一个人待在医院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记得病床天花板上不断旋转的老式扇叶,吱呀吱呀的,病房窗台前的绿色热带植物肆意生长,掉落粉屑的白墙与花砖上被上一位病人写下他看不明白的歪扭文字和血迹,他的身体如同这南洋建筑的装修风格,潮湿、炎热、腐朽。
楚漾再低头洗了把脸,仰头抓过洗脸巾擦了擦划过下颔线的水渍,出门前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并无异样。
陈迦礼正在和李观棋坐在餐桌边吃早点,看楚漾终于精神了,双臂抬起来作环抱状,把桌面上两份没动过的麻酱烧饼挪到自己跟前,护起食了。
“给漾哥留的,你不许吃。”陈迦礼说。
“叫首席。”周渡差点把他脑袋拍进羊杂汤里。
“我长身体呢,多给我留个都不行啊?”李观棋埋头喝汤,头一回遇上楚漾旷了训练还旷班,脑子有点儿懵,小声问陈迦礼,“楚首席他恢复过来了?”
“看样子是,”陈迦礼一口一个羊肚,香得眼睛快眯起来,乐呵道,“他昨晚九点就睡着了,颓得很,我还开着台灯玩儿手机他都没醒,平时他睡眠都很浅,没见有过这种情况。昨天肯定是累着了吧。”
李观棋思考:“他和二少爷一起射箭了?”
陈迦礼以一种看人缺心眼的眼神望着他,那弓箭是他们亲手拿下来的。
只有一个!一个!
况且以这两人的相处氛围,他觉得如果是一起射箭,很有可能是都把箭尖对准对方的恶劣情况。
很血腥的。
有的保镖能和雇主打成一片,有的保镖楚河汉界,楚漾就不像会和雇主玩到一起去的那类。
“我感觉他最近身体看着有点脆呢。”李观棋说。
他刚才出来闪现了下,略长的湿发贴在耳根,皮肤白得晃眼。
楚漾身上的美从来都代表旺盛生命力与沉静的交织,不会出现这样的病态。
“是有点儿。也有可能是头发长了,看着娇气。”陈迦礼说完,又冲卫生间喊一声:“楚首席,出来喝汤吃饼!”
头发长了不舒服,楚漾洗漱完顺手往头顶挤了洗发水洗了,这会儿才拿毛巾擦着脑袋走出来,“什么汤?”
“羊杂汤!”陈迦礼喊。
“你也不嫌膻得慌。”楚漾放下手臂想把毛巾搭在肩膀上。
那一动作惊得陈迦礼以为楚漾要拿毛巾抽他,毛巾还没到就演起来了,朝旁边一躲,“还留了麻酱烧饼!”
三人这才再近距离细致观察他的脸色。
比昨晚打招呼睡下时好了点,可能是洗完脸的热气扑腾到脸上,双颊氤氲开很淡的水红,周渡一下子错乱地想起他见过的一些发情期的Omega,狼狈地把目光挪开,认为这是对楚首席的不敬,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嗯。好吃。”楚漾干脆叠好毛巾放到一旁,“今天上班允许你多说几句话。”
烧饼炸得金黄酥脆,进口一股浓厚的麻酱香气,哪怕是楚漾这种不爱吃麻酱的人都觉得美味,刚想问有没有多给凌意舶买些,只听陈迦礼问:“今天什么安排?”
李观棋立刻道:“你不看群的?”
“喏。”周渡依旧最有耐心,拿过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点开PDF文档给陈迦礼看。
“我想听楚首席亲口说,万一他一觉睡醒了又有什么变动和新想法,万一他想出去看海滩走走呢,是吧。”陈迦礼对李观棋挤眼睛。
后者这才领悟到是想和楚漾多说几句话调动氛围,让楚漾气色好点儿,默契接嘴:“是是是,我看今天海上蓝天白云的,早上又没大雾,要不你去坐坐跨海索道、骑骑车什么的?我们三个人绝对保证在岗,就在别墅里面待着,我们哪里都不去。”
楚漾沉默着,吃完最后一口麻酱饼,腮帮略微鼓着没吭声,脸又臭又好看,陈迦礼不知道为什么从中读取了些无奈的情绪。
“今天温姨不在,”楚漾说,“你们给凌二买的早饭在哪里?”
“啊?”陈迦礼愣住。
“温姨什么时候请的假?”李观棋问周渡,后者摇摇头。
“昨晚半夜。她家里出了点事情,我被一通微信电话打醒的,我记得我有把情况说明发到群里。”楚漾揉了下眉心,“这次不罚你们跑五公里了。”
“那罚什么!”李观棋隐隐察觉不是什么好事。
“下午你们陪凌二打沙滩排球去,我要去市里剪个头发。”楚漾说。
李观棋艰难地发出单音节:“……啊?”
陈迦礼兴奋了:“穿沙滩裤吗,好啊!我都还舍不得扯吊牌呢。”
周渡最在工作重心上:“那早餐怎么办?”
三个人真是各有各的重点。
楚漾摘取到李观棋最后的疑问,埋头喝了口拿铁,朝开放式厨房瞄了眼,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使唤手下,“你们陪凌二打球,我去给他下碗通心粉当早餐。”
“很公平!”就差振臂欢呼。
我真是很惯着你们。
楚漾笑了下,心情莫名变好,身上干劲儿充足,拎了温姨平时系的围裙穿上。
围裙是米白色的,边缘嵌一圈粗蕾丝,细带绕过他腰间到臀部往上的位置打结,恰好勒出弧度。
他穿着制服衬衫,袖子捋起挽至肘部,衣料和露出来的肌肤一样雪白,一副精英派头,腰上却系个围裙,三人远远地看着,又互相对视一眼,居然丝毫不觉得违和,围裙和楚漾身上的鲜少流露出的柔软气质达成微妙的和谐。
“哎,迦礼,”周渡忽然道,“你之前跟着楚首席在国外的时候,凌大少爷对他怎么样?”
陈迦礼反应慢半拍才想起来周渡口中的凌大少爷说的是谁,不假思索道:“不怎么样,挺针对他的,但又拿他当重点对象看着,”
“为什么?”李观棋看楚漾做饭的样子看得一时挪不开眼,小声嘀咕,“楚首席多讨人喜欢啊。”
“因为他跟过几年凌二少爷啊。这兄弟俩又不是一个妈生的,关系奇差,凌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集团里知道这事儿的人还不多。”陈迦礼也随之压低嗓门,“我还撞见过凌思岸把人捆起来呢,我不太放心,就在门口偷听了会儿,等到漾哥被放出来,我才走的。”
“啊?捆起来打他?”李观棋掩嘴。
“不是,”陈迦礼摇头,极少对雇主直呼其名,“凌思岸再犯浑,也没这个胆子。”
在国外的水深火热,陈迦礼是明白的,虽然他是中途临时被楚漾招去的,但两人也在海上漂泊着相处过一段时间。
楚漾就是个遇到什么事儿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主,向来报喜不报忧。
那次他在门口偷听,楚漾也是知道的,也没多做解释,只是让他不要过多担心,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
从那天起,陈迦礼就看见楚漾后脖颈一寸处贴了个白纱布,有很浅淡的血迹溢出来。
楚漾下意识抗拒他的靠近,只摆摆手说是被铁器砸到了,过几天就好了。
陈迦礼再神经大条,好歹也是货真价实的Alpha,看他捂伤口的位置,一瞧就能猜个十有八九。
但他明白楚漾是个多骄傲的人,便没有点破。
当时陈迦礼想安慰他的手停在半空,不敢靠过去,呆愣了会儿,复而脸上重新挂起灿烂的笑,说是不是船舱里有老鼠,有蛇啊,漾哥你这是被畜生咬了一口是吧!
楚漾挑起半边眉梢,声线毫无波澜,眼里带笑。
他难得开启吐槽模式,话多了点儿,说陈迦礼你真够幼稚的。这么安慰人?
陈迦礼看了他一会儿。
原本那么高傲、优雅的人,如今蹲在这船舱边,比一众糙男人都更白皙的脸被海风摩擦得微微发红。
眼神掠过他贴得严实的纱布,掠过他单薄又固执的背影,再掠过一望无际的海上之夜,若有若无的叹息似浪花卷入船底。
最终只化作一句:漾哥你也是幼稚鬼。
幼稚到自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
幼稚到以为什么都可以自己扛下。

其实他真是不太会做饭。
凌思岸在东南亚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大少爷偶尔跟着船出个海,还要装作贴近基层的样子, 会和底下员工一起蹲在甲板上吃吃泡面、压缩饼干……
只有楚漾知道他进舱后的享受堪称奢靡, 舱内沙发里面、船舱保险柜里面, 乃至他让保镖放枪和子弹的军火盒里都藏了能下船到当地换物的金条和名酒。
偶尔泡面吃不惯, 楚漾又对海鲜过敏,不能像船员那样趁着晚上夜钓打个星星小灯, 等着吹筒小鱿鱼进入泡面碗, 他只能就着煮面的锅下些挂面, 再加点薄荷生抽与剁椒酱, 凑合着吃点, 吃惯了就尝不出来自己的水平。
船上其实是有厨师的, 中西餐都有,楚漾反而还不爱吃厨师做的饭, 吃多了嫌腻。
就像在读书时期,凌沣对他出手挺大方, 可他就是不爱顿顿都吃过于复杂的烹饪料理。
青春期的男孩子长肉就得整点儿牛肉、大米、牛奶蔬菜什么的, 所以他一身肌肉长得盘靓条顺,像是被什么公式精心计算过的。
海上夜晚风浪大, 有时候船开得急,波涛汹涌,剁椒酱加得太多,楚漾身子一晃, 手握着栏杆, 另外一只手还端着碗,一口辣椒钻进喉咙, 呛得他脖根和眼睛都通红,眼泪簌簌盈眶。
有船员手中绕着缆绳路过,好奇地探究他,问一句,楚老师,你怎么啦?
没事,就有点儿想家。
楚漾快速恢复站姿,看着碗里的面,突然还真有那么点儿想。
国外环境错综复杂,楚漾手上有权力,一些常年在外打工的员工总爱叫他一声楚老师,楚漾为了担得起这称呼,时不时会抽空开个小班教他们一些防身术来自保,他也最精通这个。
久而久之,海天渐渐融为一体色,面条中好像掺杂进一股腥咸的海风气味……
还有对曾经生活思念的味道。
想归想,楚漾还是手一抖多放了点儿罗勒酱进盘子,也摸不准通心粉到底熟没熟,准备上楼叫凌意舶下来吃早餐。
如果,这碗通心粉能吃的话。
应该没什么问题,大不了咽不下去吐掉或者给二少爷喂点儿胃药好了。
最近正是暑假,度假区内人满为患,高峰期订个外卖要送挺久的……横竖都是对肠胃不好,还不如,吃点儿?
楚漾谨慎地思考着,想着凌意舶正是在长身体的年龄不能不吃饭,怔了会儿,又反应过来,这小子早过了肆意疯长个头的青春期了。
楚漾站在二楼主卧门外,没有立刻敲门,他侧身前倾,贴了只耳朵在门边,靠着,想听下里面有没有动静,以此来判断凌意舶是否起床。
他耐心听了一会儿,没声响。
门板却忽然一动,从里面被打开。
楚漾上半身不受控地往前扑。
一下子,栽进了一个比自身体温高些的温热怀抱。
“早安,楚首席是低血糖了吗?”
头顶传来男声,口吻没有半分戏谑,更像是装得非常到位的关怀。
凌意舶垂眸看他。
楚漾的眼瞳是几近于深黑的蓝,天生适合沉默与专注,整张冷淡的脸又因为上扬的唇角和鼻侧那颗小痣而有些生动。
“确实有一点。”楚漾顺着他的话说,挣脱开过于熟悉的怀抱,站直身体。
凌意舶“哦”了一声,直接单手扣住楚漾的手腕,虎口卡在脉搏上,模仿着血糖仪检测的触感和方式,动作有一丝理所当然,“我来试试……”
一张覆盖在脸上的冰冷面具终于裂开名为慌张的细缝,楚漾抽回手,“我给你做了早餐,你趁热下来吃。”
这句话是在他转身走之前说完的,楚漾腿长,步子迈得开,凌意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给你做了”,楚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的边角,只留下一片薄白的影。
楚漾走得急躁,他在下楼梯时微微躬身,凌意舶怀疑自己眼花,总觉得楚漾脖子后面那块被刀故意伤害过的疤痕变得更明显了——也不能说是明显,就总觉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有点鼓、发红。
像是肿了,又像是因为埋头而凸起一块骨头,凌意舶不太确定。
凌意舶眯了眯眼,张开的手攥紧成拳,又松开,低头看了眼掌心,抓不住。
连半片衣角都抓不住。
用完午餐,楚漾和周渡打了个招呼做好报备,准备开车进市区理发去。
虽说都是下属保镖身份,但毕竟是自己人,凌沣不会过多苛责待遇,专门吩咐过楚漾,如有需要可以用那辆揽胜代步,不会计较公车私用。
谢崇珩在上次事后已亲自给楚漾道过谢,甚至还惊动了谢崇珩的母亲打过电话来,说等凌意舶的“禁令”解了,一定当面找楚漾再道谢,楚漾礼貌拒绝,只说是职责之内的事,私下见面反而不太方便。
凌沣是个好老板,同时也是个疑心病重的人,楚漾没必要冒这个风险……况且他能察觉得到,凌意舶本就不乐意他和谢崇珩单独见面。
渝水的天气已进入盛夏阶段,出门走动十分闷热。
楚漾换上短袖短裤,甩甩才用冷水冲洗过的头,脸上水珠四溅,他从地下室一道敞开的小门内拖出长似蟒蛇的软水管,试了下高压水枪的力度,径直往车库走。
他绕着那辆身躯庞大的越野车观察了会儿,又注意到安静停在一旁乘凉的Urus,不确定凌意舶这骚包往车身外镀的什么膜,决定把揽胜开出来再拿高压水枪冲洗,免得误伤了凌意舶的大宝贝,他再扣进去十年工资都赔不起。
陈迦礼一听有拖出高压水枪的声音,手痒痒,兴奋起来,挽起裤脚下楼就往车库跑。
楚漾握着水枪手柄,为了方便,将略长的头发一股脑薅到头顶,脖根处的碎发被车身反弹的水流溅湿了点儿,质地柔软的白短袖贴在身上,头顶强烈的阳光把这一切都打出一种半透明的光泽。
楚漾把白短袖往上捋了点儿,抓起衣摆往腰腹一拉拽,打了个结,露出半截腰身和腹肌。
看得出来,他的衣摆已经打湿了水,还很皱,再不卷起来,等会儿车洗完还得沾湿更大一片。
今天的渝水难得一遇,天空只有蓝白两种色调,空气漂浮在身上,密密麻麻的热。
水枪软管一路绕过花园蜿蜒到别墅门口,像一条色彩鲜艳的蛇。
楚漾先踩在踏板上洗完引擎盖,看陈迦礼兴致勃勃地过来帮忙了,点了下头。
陈迦礼一句废话没说,默契地接住楚漾扔来的毛巾,先去把用水反复冲洗过的地方擦干,一边大开大合地动作,嘴上也不停:“漾哥,要洗车你说一声不就行了,保管提前给你洗好,哪用得着你亲自洗啊?”
“我自己洗也就十来分钟的事,没必要。”楚漾答。
况且等会儿你们还得陪凌意舶打沙滩排球呢,遇上这么个精力充沛的老板,够你们受的。
但这句话他没说,怕这小孩儿一听这话,整张朝气磅礴的脸都得皱成一团。
“这有什么?”陈迦礼一双眼笑得又弯又讨喜,“等会儿你一走,我去把另外两辆车也洗了。”
“行。”楚漾想了下,凌意舶以前就有自己洗爱车的习惯,又摸不准人的心思,“你最好提前问一下他,他不一定能让别人碰他的车。”
陈迦礼愣了下,笑了,“二少爷真是讲究。”
楚漾不置可否,放在裤兜里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一下,是拨动和弦的铃声,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
他没否认陈迦礼的话。
“何止是车。”楚漾说。
“什么?”陈迦礼没太明白。
“没什么,”楚漾招呼他,“来牵下水管,我去拿清洁剂。”
“是!”陈迦礼从不纠结不该追问的问题。
楚漾知道那不止叫二少爷讲究,那叫这人领地意识太强,天生就处于上位者的位置,做事习惯了掌控,森叔还曾经告诫过楚漾,这是S级Alpha的天性,就像他们习惯性使用啃咬后颈腺体的方式来标记自己对Omega的所有权一样,更有甚者,还会向有领地争端的Alpha发起信息素的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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