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听着,忽然旋低了广播音量,在触屏上点了几下,发了条语音出去。
莫雨:睡了没?没睡的话,给我打个电话吧。
发完语音,他将车切到慢车道上,想就近找个能停车的地方。
正在拐进一个豁口,电话来了,他先按了接听,手打方向盘,拐着车靠边停下。
等停稳了,他才道:“对不起,刚才没听清。”
“哦,没事,我是说,我还没睡呢,”穆玄英说着,啊了声,“是不是我有东西落你那了。”
“有……吗?”莫雨拖着长音,打开车窗透气。道旁飘来一股幽幽的花香,闻着像木樨,但更淡雅,从鼻尖摇曳而过,再去嗅,却闻不见了。
“没有吗?那干嘛要我打电话。”
“哎,穆玄英,唱两句情歌给我听听呗。”
那头显然是愣住了,脱口而出一句家乡方言:“有毛病啊!”
莫雨听了直笑:“这是哪的话?”
“……我老家的,刚跟我妈打完电话,一时半会还拗不回来,”穆玄英似是看了眼表,“都快十二点了,你还不睡啊。”
“你给我唱首情歌,我就去睡。”
“……我给你放一首行不行?”
“行,就放单相思。”
那边传来像是叹息又像苦笑的吐气:“我看你是自己睡不着,非要拉我下水是吧?”
“也不是,”莫雨身体后仰,头靠在椅背上,侧头去看被夜色染得黯黮的树叶,“我这个人,经常想一出是一出,是挺麻烦的,你会嫌烦么?”
“还行,”穆玄英像是在笑,“以前是会被吓得一愣一愣的,现在,已经开始习惯了。”
“那就好,乖,给我唱个歌吧。”
电话那端倒吸了口气:“有毛病啊!”
“唉,你就不能换一句吗?对,我有病,我承认,病入骨髓,放弃治疗。”莫雨正悠悠扯着,道旁有辆车过去,打了大灯太过晃眼,被其他车鸣笛示意。
鸣笛声也被穆玄英听见了,他登时问:“你在外面啊?”
“嗯,出来办点事。”
“那早点办完,早点回来休息,我就不跟你瞎扯了。”
“等等,”莫雨叫住他,“嘶……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体会过患得患失的感觉,比如,会怀疑自己要做的事,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那头安静了片刻,开口时安恬沉静:“要是需要我帮忙,我换个衣服过去找你。”
“不用,没那么严重,你想到哪去了啊?”
“太反常了!”穆玄英的声音清清郎朗,“这怎么能是莫雨说的话呢,你可是很自信的人啊,脸上大写的‘本人天下第一,当世舍我其谁’。”
“嘁,脸上涂那么多字,还能看吗?”莫雨心情莫名好了不少,“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哎等等!”轮到穆玄英叫他,“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一直停在路边呢,”莫雨手捏着钥匙准备点火,“要走了,礼拜天我来接你,到时候见。”
“好,哎再等一下!”穆玄英为防他挂,又叫住他。
莫雨没挂,也没继续动作,想等他说完了再开。
车载音响里传来几下清嗓,“——就任我筹策运移胸有成竹独步青云,却败你绝顶骨相三分情韵野性难驯……晚安拜拜!”
穆玄英忙不迭地挂了电话,剩下莫雨久久没能回神。
等神思归位,他一捶方向盘,笑出声来。
穆玄英到底还是唱了两句情歌给他听,还是他主演的《最后的赌局》的主题曲——输赢。
第十八章
周日凌晨下了场暴雨。
雨来得毫无预兆,猛烈地敲砸着窗玻璃,像老天在爆炒豆子。天边一道轰隆隆的雷,吵醒了穆玄英。他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手机时间,还没到六点。离约定出门的时间还早,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却被雨声吵得似醒非醒。
雨一连下了半个小时,终于消停,响动渐息。
床上的穆玄英,动了动眼皮,呼吸平缓下来。世俗尘杂、喧哗吵闹皆在远去,他像被吸入了一个幽寂清远的空间,有什么东西托着他,带着他向下落。
是在往下坠,可完全不恐惧,耳边的风是和缓的,扑到脸上气息很是轻柔。他朝上看,看见从身边往上浮起一圈套着一圈的圆环,像是水中的漩涡,老树的年轮,起初还想去数,很快便数不清。
意识在往更深处探索,往更久之前深究,细细的半透明的神经伸缩着,像青藤的根须深深扎进黝黑泥土……
直到白光乍现。
“今天早晨下雨的时候,我好像做了个梦。”穆玄英走进电梯,回身跟莫雨说。
“早晨下雨了么?”莫雨跟在他后头进来,关合电梯,按下通往地库的楼层。
穆玄英瞅着他,哀怨的神色看得莫雨十分莫名其妙,像是他把他给怎么了。
“羡慕……看来你没被吵醒。”
“我睡得还行,说吧,梦见什么了?”
穆玄英却不说话了,等电梯停下,他们并肩往莫雨那辆车走,他才道:“这里太闷了。”
“地下空气不好,”莫雨拍了拍他肩,“等会开出去就好了,我车里有薄荷糖。”
那管薄荷糖是兰花味的,含在嘴里清清凉凉,却没什么刺激感。穆玄英含着糖,在车开出地库之后,按下半截车窗。很快他把车窗升起,还戴上了墨镜。
“嫌闷就把窗户开开,没事的。”莫雨注意到他动作,出声道。
“算了,上次去吃个饭都被拍了。”穆玄英想起那阵咔嚓声,心有余悸。
“你当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的车?拍就拍呗,心有灵犀也快上了,就当免费宣传了。”
穆玄英隔着墨镜镜片瞟他:“你又不是爱炒作的人,何必说这种话。”
“不对啊,你跟我去盘瑶都没想过会被拍,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啊?”莫雨空出只手去摸座椅之间的卡盒,“幸好还有一盒巧克力。”
那盒巧克力被丢到穆玄英膝上,铁盒正好撞上他手里装薄荷糖的盒子。
他一手握着一个糖盒,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是个闹脾气被大人拿糖哄的小孩子。
“……你在车里放这么多糖?”
“有时候正在开车,来不及吃饭,怕低血糖,助理就帮我备了一些,”莫雨盯着前方的限速牌,稍稍降下车速,“平时我坐她的车,她放得更多。”
穆玄英把两个铁盒放回去:“我说话的话,会影响你开车吗?”
“哈,你也不是第一次坐我车了,我开得不稳么?”
“稳,玩手机都不会晕车,”穆玄英夸完他,转头道,“我今天早上做了个梦……可惜,已经不记得了。”
梦中那些意识碎片,在醒来后化作缕缕青烟,化解消散,抓不住,记不起。唯一剩下的,只有残留心中那丝怅然若失的感受。
那种寻不到由头的失落感,徘徊不去,难以忽视。就像是在自己未曾留意的时刻,丢失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难堪的是,竟然连这东西是什么都忘了。
“以前看过一种说法,人每隔七年,全身细胞都会更换一次,变成另一个人。如果这是真的,怪不得好多我经历过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他摘下墨镜,揉揉眉心。
莫雨强忍住去摸摸他头的欲望:“没关系,人生本来就是大浪淘沙,你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不然大脑要爆炸了。”
“所以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地遗忘?”穆玄英说出这句话后,心情更差了。
“那不会,问题是很难确定,到底哪些事情,哪些人,是对我最重要的。甚至有些事的意义,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原来是这些契机,造就了今天的我。”莫雨调了个头,“不用老去纠结忘掉的东西,如果它真的对你很重要,在你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想起来的。”
“啊……”穆玄英蓦地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跟你聊这么沉重的话题。”
“好,换个题目,不谈人生哲学了,”莫雨朝他挑挑眉,“要谈风花雪月吗?”
“那就更不该跟你谈了吧!”
“那可不好说,”莫雨一本正经道,“不信我们打赌,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找我谈的。”
“做梦,我脸皮才没那么厚呢。”跟莫雨聊那种话题,想都不要去想,完全不可能。
“嗯……要不赌个近点的,”莫雨放缓车速,“赌一把,你今天会不会哭?”
穆玄英立时警觉:“你想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我保证。其实你不哭才好,万一哭了,还不是要我哄。”
穆玄英越发紧张,手扒住窗框:“……我要跳车了。”
“逗你的,你还真信啊?”莫雨忍俊不禁,“你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穆玄英老实坐回去,做了个生气的表情:“因为我以前从来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啊!”
“不一定,可能你遇见过,却把我忘了。反正七年细胞一格盘,再过七年,你还能再忘记我一次。”
他们已然开到目的地,莫雨随口说完,慢吞吞地开着车找车位。等他找到适合的位置停下车熄火,扭脸一看,被穆玄英炯炯的目光搞得一怔。
见他看过来,穆玄英倏地把头转过去了,拉开车门下了车。
莫雨以为他要直接走人了,忙也下了车,却见他站在车门边没动。
不动,也不说话,两个人僵持着。莫雨心头浮现个哭笑不得的念头:这场景……闹得跟情侣吵架似的。
穆玄英看看旁边的消防栓,再看看他,又看向消防栓,如此再三,终是吐了口长长的气,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