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悄悄瞄向莫雨的鼻尖,在莫雨扭头看他之前,先背过脸去,假装专心致志地剥橘子。
“要看电影吗?”莫雨按了下遥控器,待机的电视屏幕亮了,画面正停留在战场的场景,炸弹爆开的火和烟,模糊了人和景。
“好啊。”穆玄英立时赞同,看电影这个主意极好,免除了没话找话的尴尬,也不用老是回想起些难为情的事。
“等你醒的时候,我已经看了一小半了,倒回去吧。”莫雨正要按倒退,手里被塞了一半剥好的橘瓤。
“不用,那你多难受啊,接着往下看吧,前面的,我自己再补。”
莫雨瞥了他一眼,浅笑道:“行。”
静止的画面动了,凝固的火烟向外蒸腾,战场上接二连三响起了被击中的惨叫,镜头视角变幻,一个人的特写入了镜。
他神情坚毅,目光炯炯有神,牙关咬合,面颊绷得紧紧,脸上布满了血和汗,烟尘与灰。
穆玄英眸光一动,唇齿间吸了口气,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洛风?”
屏幕里的洛风,比他在现实中见过的那个要年轻许多,镜头侧写透出几分生嫩。他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身挪影转,枪托抵着肩膀连番射击,动作快得看不清。
“嗯,这是他的成名作《血暴》,动作漂亮,剧情也不坏,是部佳作。”
“我前两天刚见过他。”穆玄英眼盯着电视说。
“哦,是吗,”莫雨若无其事道,“这么巧啊。”
电影里的洛风打完一匣弹药,唰唰换了弹夹,顺便一脚踢飞一个试图偷袭他的敌人,身一转,一枪射出,不偏不倚,打掉个刚露出墙头的脑袋。
“哇,好帅!”穆玄英叫道。
莫雨听着有些吃味:“呵,他有我帅吗?”
穆玄英注意力都被电影吸引住了,连一个眼角余光都没给他。
于是莫雨越发不是滋味,开始怀疑给穆玄英看洛风的电影到底是不是正确之举。他本意是想借此引入话题,旁敲侧击出洛风找穆玄英的目的。虽说他自有别的办法打听出来,可他更想让穆玄英主动向他倾吐。
眼下看穆玄英一门心思看电影,他却不好插话。
等入了文戏,穆玄英终于舍得搭理他了,扭过头来问他:“洛风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多大啊?”
莫雨好脾气地回答:“二十出头,跟你现在差不多。说起来,他拍《血暴》之后没多久,就凭另一部电影拿到了金蔷薇最佳男配角。”
“好厉害啊!”
“嗯,”莫雨看着屏幕道,“虽然没有合作过,我也对他耳闻不少。论敬业,论专业,他不比我差。”说到这里,他笑了下,“若有机会,真想合作一把。”
听见莫雨这句话,一缕难以描述的滋味悄然涌上穆玄英心头。他握握手指,感觉手上沾染的橘汁黏答答的,颇为不适。
“那个,我先去洗个手。”他站起身。
莫雨拿起遥控器:“按暂停等你。”
“不差这一小会儿。”他摆摆手,去了浴室。
等洗完手,他轻轻地走出来,没作声,靠在一边墙上站着。
许是脚步太轻,莫雨没有发现他,眼还在看着电视屏幕。
莫雨在看电影里的洛风,穆玄英在看看电影的莫雨。
莫雨看得聚精会神,心无旁骛,那种神色,像是在看一个值得尊敬,值得去认真对待的好对手。
许是看到了精彩之处,他眼中霍然一亮,流露出激赏赞叹之意,唇边也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
穆玄英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莫雨,那股难言的情绪在心中泛起酸涩的味道,阒然弥漫,徐徐扩散……
是羡慕吗,或者,甚至,会有一点嫉妒吗?
他的目光停留在莫雨的侧颜,反复描摹,骤然间灵思贯通,恍然明了了此间的心事。
Rainy……
莫雨。
我多么希望,你能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
电影放到终局,遍体鳞伤的男主角在地上爬行,他以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臂作为动力,一寸一寸地移动,脚后留下一道摩擦出的血痕。
他的脸已不成人样了,嘴里吐出一口血沫,眼珠变得浑浊失神。他爬到了钢铁高架的边缘,伸出身子,用那只手去够一根粗粗的麻绳,有几次他快够到了,麻绳却从他手边溜了。
可他到底还是拽住了,只可惜,他已没有力气去把绳子晃动出足够的弧度。他拽紧了麻绳,向上看去,巨大圆钟的内部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洛风看着看着,忽然笑了,眼里重新有了神采,凝聚成坚不可摧的光华。麻绳在他手腕上绕了几道,手肘抵着地面,他继续向前爬动,身子朝悬空处挪移。
屏幕外的穆玄英大气也不敢出,一种痛苦至极的窒息感,伴着命数已定的绝望席卷了他,嗓子像被整个堵住了,他眼眶发胀,因长时间不眨眼,酸痛得要掉下泪来。
洛风掉下去了,他的身体如摇动的钟摆荡出一道弯弧,也带动了钟锤敲击向钟壁。巨钟震动,发出轰鸣,像是往水里投入一颗石子,声波以钟为中心,向外一圈圈地震荡开来,从地面向天空浮升。
钟响了,还要继续响下去,好似不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全部唤醒,它就决不罢休似的。
晨光破晓,光芒透入。
最后的镜头停在被血染得鲜红的麻绳上,那只正在慢慢滑落的手。
屏幕转入黑屏。
一个字紧接着另一个字,于黑色的底上冒了出来——
起向高楼撞晓钟,不信人间耳尽聋。
这行字沉沉地映在穆玄英眼中,他用力吸了下鼻子,把鼻尖的苦涩和眼底的水汽给憋回去。
他的反应莫雨都看在眼里,手轻轻摸了下他的头,什么也没说,起身走入厨房,给他留出个自行消化的隐秘空间。
莫雨拉开冰箱门,拿了两瓶冰泉水出来,放到一边的料理台上。他带上拉门,两手撑在水池边缘,盯着银色的水龙头。
《血暴》是部好电影,他知道,洛风是个好演员,他也承认。然而,看到穆玄英看着浑身是血的洛风,一脸忍着不要哭的样子,他竟然可笑地嫉妒了。
电影是如此的接近人生,它呈现出与现实类似的场景,引入观众似曾相识的情节,贯穿了所有人共有的欲望、信仰、诉求、情感和梦想。一部好电影,让看它的人为之笑为之哭,都再寻常不过了。
道理都清楚,可莫雨还是嫉妒。
穆玄英不止一次地向他表示过喜爱之情,对他演过的角色如数家珍。他却从来没能亲眼目睹穆玄英欣赏他的作品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也会像刚才那样,像是全部的心魂都被吸引过去了吗?
莫雨深深吸了口气,背转过身,拧开盖子,连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水。从没在穆玄英面前表露过的掌控欲和独占欲,都是盛放在心头的野火,轻易不敢让它们被看见。
穆玄英根本不知道他是个多可怕的人,若是知道他想对他做的事,只怕会惊慌失措忙不迭地要从他身边跑开,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开心放松地贴过来。
他一定是忍得太久了,忍着不更进一步,不索性挑明,却将早已能燎原的灼热情感强行用个隔热罩子闷住,伪装在普通朋友的安全皮囊之下。
温柔和关切都不是假的,只是让人接过的那杯贴心的温水,原本合该是一杯能烫伤人手的滚热开水,是他选择用手捂着,要烫也只烫自己。
“欸?”
厨房的灯被打开,穆玄英站在门口,观察着他的脸色:“没事吧?一直不见你出来。”
莫雨抬起眼,看着他脸上关心的神色。睡了个好觉后,穆玄英脸色好看了许多,透出股诱人的粉。他眼睛长得实在是好,心劲勃发时是英气满满,等浸了点水意,便多出软软温润的柔情,心明眼亮,天生招人。
有那么一瞬间,莫雨差点要攥住他肩,把他按到墙上,非得把他吻到喘不过来气,全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里,才叫够。
不行……
水瓶很凉,僵了他的手。
不行。
还不是时候。
他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他的,差太多了。
鱼在水下,水清澈得一眼就能看到鱼。水里头多自由啊,鱼欢快地摆着尾巴,哪里知道自己已被水面上的人盯上了哪。
饵线在空中荡过长长的痕迹,扎了个猛子钻入水中。
一场拉锯战就此展开。
鱼钩挂着饵食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它早已驻扎在此,与这水,这卵石,这漂游的水草和细软的苔藓一样,都是原本就存在在鱼的世界里了。
鱼终于发现了它,对着饵吞了口口水,却不敢冒然靠近。
鱼绕着钩打转,忽远忽近地试探,这个东西,会是安全的吗?
有时鱼会做出一副要咬钩的样子,这时可千万不能动,不能让兴奋的情绪感染了大脑,手不可抖,心不可乱,要耐得住性子,忍得天下所最不能忍之事。
还不够。
他依恋我的程度,还不够。
莫雨拧回瓶盖,手拎着另一瓶水的瓶口朝穆玄英晃了晃,语态平常:“要喝水吗?”
还要继续等。
我忍到今天,可不是白忍的。
等他自己发现,等他全然情愿。
等到他彻底顿悟,一想到我心口就会揪成团,又甜又痛。
等到世上除我之外,他再也看不见别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放得下我,笑是因为我,哭也只为我。
穆玄英毫无戒心地接过那瓶水,冲他笑:“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