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不敢妄动,只是盯得久了,眼难免发酸,不禁眨了下眼。
穆玄英也眨了下眼,一眨,滚下一颗泪珠。
他随着落泪垂下眼,看到交握的两只手,看着看着,他移动手腕,向外抽出自己的手。
莫雨虽舍不得放,也只能不动声色地放松力道,让他的手离开。
握合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皮肤像涂上了胶,没那么容易解开,即便是一点一点地终于拆解开来,也有股依依不舍、藕断丝连的味道。
穆玄英别过脸,用手背抹了把脸,揉了揉鼻头,再转过头来看莫雨。
他眼角依然红红的,眼里依旧带着水光,只是眸光熠熠然,不再黯然失魂。
眼亮的人,通常内心也敞亮。
莫雨迎着他的目光,决定先一步开口。
“穆老师,你看,你8岁就出道了,跟很多人比都是前辈了,还怕演不好戏么?”
听见他的话,穆玄英唇角一翘,笑了起来。
莫雨刚见过他哭,此时见他笑,冷不丁被拨动了心弦,砰然一声,回落的弦发出余波震荡,长久不息。
他心绪浮动,起了更多贪念,眉宇一扬,对着穆玄英道:“你就不打算,喊我一声小雨哥哥吗?”
穆玄英闻言,耸起眉心,斜了他一眼,身往旁靠,贴向沙发扶手,能离他多远离多远。
意思十分明显,不喊,想都别想。
莫雨扬起下巴,有意用眼角瞥他,两个人较着劲,看彼此的目光像是在衡量和挑衅,却因嘴角的笑意,又诚实地带出亲密无间的气氛。
山不肯来就我,我去抱抱山,不也一样?
莫雨正要抬手去搂过他肩膀,却见穆玄英身影一晃,整个人往他怀里扑过来。
莫雨堪堪接住,手臂环抱他腰,尚未能好好感受下这种蓬然的惊喜,穆玄英双手已搂住他脖子,耳贴在他肩膀,脸凑在他颈肩。
穆玄英说话的语气似是欣喜无限,亦是感怀万分:“怎么会,居然是你啊……我记得你!”
***
说是记得,细究起来,也多是些难确定真假的零散片段,只是如今找到了引子,穿针引线,可将记忆中散落的珠子一颗颗重新串联。
何况除己之外,还有另一个人能帮忙回忆。
穆玄英跟着莫雨进了他家,看着他从书柜里扒拉出个塞得满满的纸箱。
纸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穆玄英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相册,刚翻开一页,便忍不住笑:“这是你啊?”
莫雨脸凑过去,照片上的小雨歪戴着顶鸭舌帽,正蹲在导演旁边听讲戏,膝盖上有块磕碰出的乌青,运动鞋当拖鞋穿,脚后跟踩住后绊。
少年脸颊清瘦,一脸不驯,缩肩勾背,有种长时间流落街头的痞气,和如今举手投足气场强大的莫影帝相去甚远。
穆玄英举起相册,在旧相片和真人之间比对一番,噗地一笑:“都不像了。”
莫雨气定神闲:“继续,往后翻。”
再往下翻一页,穆玄英呃了声,笑容僵在脸上。
莫雨晓得他看见了什么,在他合上之前,手伸过去压住相册:“面对现实,别装没看见。”
穆玄英被他戳破心思,只来得及翻手盖住那张让他陡生羞意的照片,十分之掩耳盗铃。
他都这么努力了,莫雨还非要说出来:“不就是亲了我一下,至于么?”
“小时候不懂事嘛……我哪知道。”哪里知道多年后会再见到正主,还是这么个料想不到的大人物。
穆玄英掀开一点手掌,自己也觉得这紧张动作很好笑,索性撤开手:“这张能留给我么,做个纪念。”
“都给你,这些我都看过了,你拿回去吧,”莫雨抽出一个笔记本,拂过封皮,“我想看的时候,再问你要。”
听他这么说,穆玄英道了声好,接着慢慢往下翻。
一时没人再说话,两人各靠着沙发一头,一人翻着相册,一人翻着笔记,只闻书页唰啦。
十几年前摄影还是胶片时代,照片的颜色质地都有种复古感,时日已久,有些照片边缘泛黄,所幸人脸还算清楚,近景的特写剧照甚至能看到眼瞳里的光点。
穆玄英的手指停在一张旧照片上,照片里的莫雨正微偏过脸,不晓得是在看谁,一双眸子凝神专注,唇微张,眉微挑,犹带生嫩的脸庞,一瞬间盎然勃发的少年气。
这么看,倒是能看出些后来那个英挺俊美的成年男人的影子了。
比起莫雨,穆玄英觉得自己的变化很小,或许人看待自己的眼光会不一样。对比照片,他的眼睛没变,鼻子没变,笑起来的样子也没变,只不过少时圆嘟嘟的脸庞清减了不少,轮廓出来了,能看得见下巴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才想起来问啊?”莫雨头也不抬,“大概在你去拍《燕城往事》之前。”
“那么早啊!”穆玄英不由惊道,“不早跟我说。”
“现在说也不晚啊,你看过《回家》了,有什么感想?”莫雨抬起头,啪嗒合上笔记本。
“嗯……”穆玄英沉吟着,“感想有很多,一时半会,说不完。”
他垂下眼,照片上的莫雨正蹲在摄像机旁,仰着头和一个老头说话。那老头的模样,隐隐约约地,勾起他的印象。
他想起来了,这老爷子,他是见过的。
“……他请我吃过冰淇淋,”他对莫雨道,“说见过我小的时候,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乌导和凌导都退休了,养了一院子的鸟,你要是想,我改天带你去看。”
“好,”穆玄英应着,忽地笑了,“突然想吃冰淇淋了。”
莫雨闻言站起身:“家里没有,我去买。”
穆玄英也站起来:“还是我去吧。”
“不用,你不是还有这一堆东西要看。”
穆玄英看着他,歪了下脑袋,朝他伸出只握着的拳头:“那脆一下,谁赢谁去。”
莫雨微微一笑,趁他没来得及反应,张开手直接包裹住那只拳头,捏了一捏:“我赢了。”
他换鞋出门,带门时咔哒一声,穆玄英盯着玄关方向看了会儿,笑着摇摇头,再度翻起相册。
等莫雨回来的时间里,他去厨房倒了杯水,顺手整理了下料理台,擦干净残留的水渍。等回到客厅,只有他一人,分外安静,不知怎的不想再坐下,人绕着客厅走走停停,来回踱步。
脑中时而出现今天看过的电影片段,时而浮现出新的回忆,因为想得太用力,神经紧绷,脑子发涨。
他阖上眼帘,试图让大脑暂时清空,好不被奔涌而出的大量信息塞住。一再告诫自己要平心静气之后,他睁开眼睛。
他正站在酒柜前,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洋酒中,安放了一座奖杯。
是莫雨拿到最佳男主角的那座奖杯,晶莹剔透的水晶长颈花瓶里,盛放着一朵金色的蔷薇花。
试图冷静下来的尝试失败了,穆玄英想起了更多的事,从过去到现今,于一条时光长河里,信手一掬,便能揽起那些闪闪发光的片段。
全都与莫雨息息相关。
数量太多了,已经不能叫做片段。
联结两个人的纽带也太多了,称作缘分都嫌浅薄,简直可叹宿命。
……宿命?
想到此,他胸口倏地发紧,陌生异样的感觉,一瞬间晃过心头。
玄关就在这时传来开锁声,莫雨回来了。
穆玄英站在陈列柜前没动,看着他走近。等走到跟前了,莫雨敞开手里的袋子给他看。
袋子里放着的,是几只花脸雪糕。
雪糕用模具做成小人的脸,奶油做圆圆的脸庞,巧克力做圆眼睛、弯嘴巴和头上那顶帽子。
“哇……”穆玄英出声感叹,“还有这个啊?”
他以为这种雪糕只留存在过去的时光里,那么多年了,整个世界都翻天覆地不知多少次了,能与童年记忆吻合的物件,是越来越少了。
莫雨竟然还能买得到。
“嗯,翻冰柜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就想起很久以前,跟一个小家伙换过。”莫雨塞给他一只,把剩下的放进冰箱,再走出来,看到穆玄英手上提着雪糕不拆,只顾对着柜子发呆。
莫雨提醒他:“不吃要化了。”
穆玄英这才撕开包装袋,咬下雪糕小人的帽子,含在嘴里跟莫雨说话:“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咽下去再说,不急。”
穆玄英蹙起眉,有些犹豫:“你是因为这件事,才这么关照我吗?”
“不是,是否知道这段经历,我的想法都不会变。你呢,你已经知道我是那个小雨了,以后我在你眼里,会不一样吗?”
穆玄英像要掩饰什么似的,故意咬下一大口雪糕,口腔被凉气激得发僵,口齿不清道:“肯定会啊。”
冰冰凉凉的雪糕在嘴里化开,变成甜甜的液体滑进喉咙里,沁入心肺,身体的毛孔悉数张开,神智愈发清醒。
肯定会。
会更亲近,更在意,更容易想起,更觉得特别,更……不一样。
穆玄英借着低头咬雪糕的间隙,偷偷瞄了眼莫雨。
比起电影里的小雨哥哥,更清晰的,是眼前这一个。若是一直不点破,他绝对不会把莫雨和过往记忆中一个已然模糊的影子联系起来。一旦说穿,按图索骥,少年时对电视屏幕的惊鸿一瞥,其后持续的关注和欣赏,为之折服倾倒,到在节目里脱口而出最喜欢的演员是莫雨……
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本不是命运论者,此时却再次于脑中闪过宿命两个字。
同样命中注定的,是莫雨终将走上演员这条路。若不是《回家》遭禁,他本该崭露头角得更早,不会直到《落叶归根》才得以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