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最幸福的家庭也不过如此。
七岁那年,李京如上了小学,父母开始频繁争吵,母亲尤为激动。他和哥哥姐姐躲在一个房间里,哥哥摸着他的头说宝宝别怕。
本像冬夜大棉被一样温暖的岁月淋了雨,逐渐发了霉,成为每个人的伤痕。
父母决定分居。他和哥哥留给爸爸,大姐交由妈妈带走。
李母搬走那日,李京如提前下了课回家。妈妈在客厅抽噎着讲电话,他听到“常楣云”这个名字,又从大姐口中得知这是“勾引老爸的那个贱人”,从大哥口中得知常楣云是个歌手明星。
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勾引老爸的那个贱人”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了。
小李京如心中冒出许多恐怖猜想,一处处蚕食他的安全感。
他用哥哥的台式电脑边查红皮字典边搜索这个名字,却始终无法把音节对上字形。由于年纪太小,最终他还是在4*99小游戏的诱惑中逐渐迷失了,连关门的声响都没听见。
小英雄即将战胜怪物时,一则弹窗新闻让他顷刻目不转睛。
他那时候算是半个文盲,整行标题只认得一两个字:一个是开关的“关”,一个是青草的“青”。
游艇上,李京如莞尔:“你妈妈在红毯上穿的高定西装实在太闪了太漂亮了,我看得入迷。”
然后又说:“游戏输了,我妈把证件带走,出了门,对我的爱从此蒸发了。”
第36章 狭窄的空间,慌张的心
其实李京如不是一个沉迷于过去的人,尤其自从来了肯共和国之后,他很少会说这样去把旧经历在脑中细细摆出,过一遍。只是——因为在关万春身边,他不知怎的,生出一些类似于“想要被了解多一点”的想法,于是用力搜刮自己的大脑,像生产线工人一样勤勤恳恳地往外搬出这些过往。
幸好关万春表现得很有兴趣,方才听很认真,又问:“那件事之后呢?”
李京如托着腮再次陷入了回忆。
后来他长大一些开始懂事了,总会假设,或许那天没有打开电脑,没有蠢到打起游戏,他妈妈后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厌恶他?或许…或许她出门前是来看过他的,轻轻地推开过门那样子,只是看见他在玩电脑,觉得他没有心,于是伤心地永远离开了。
这部分显然不适合在此时提出,李京如将其略去,选择另一分支,顺着原本的话题延续下去,“过了一段时间……”
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小李京如指着商场大型广告牌喋喋不休:“哥,我以后要穿这种,记得给我买。”
而刚上初一,正在同龄男生熏陶下对性别相关话题极度敏感的李景唐,打量着国际影后身上那套系满水晶珠链的女式西装,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他不知该如何教育弟弟,最终学着大人的模样道:“等你考上好大学就有了。”
十几年后的盛夏,李京如早已经忘记这个约定,甚至习惯了校服的宽松普通,直至拿回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收获了塞满整个衣帽间的定制服装。
年轻有为的总裁哥哥斜斜倚在门框上,长手一扬:“都是你的。”又在他耳边低声补充道:“在外面要收敛着点。”
“你看,这世上的事都是一环一环相扣的,说不定你也在这其中,只是我们都没有机会知晓罢了。“李京如短暂笑了下,“不过,这么多年后,我妈居然和老李合起伙来整治我这个时尚毒瘤,哈,还是挺意外的。”
关万春按捺不语,然而目光如矛仿佛要将李京如穿透。半晌,他蹙眉说:“你的行为绝对没有到要去治疗的地步,这太荒谬。”
李京如表情很平淡,“我心里清楚我的行为也说不上是异装癖,但我那个时候真的非常非常苦恼……就是因为我老哥的感情变质,我就怀疑是衣着给他一种我内心是个女孩儿的错觉,恰逢我父母认为我的衣着令他们蒙羞喝令我去治疗,我就病急乱投医了,想着或许能得到一些专业性的建议呢?就瞒着我哥去了呗。”
关:“但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发生了什么意外是吗?”
“嗯,那个时候——”李京如生生打住,猛一扭头,意识到关万春一直在引诱他步步深入,把最不光彩的地方抛出来。为什么?
发热的头脑清醒不少,他说:“我尿急,去一下厕所。”然后从甲板上落荒而逃,找到洗手间。进门,关门,靠墙蹲下,一气呵成。
后知后觉的恐惧从胸口蔓延开,啃噬着四肢百骸。李京如按住胸口,眼梢微颤,“差一点。”
差一点就说出来了。
从小李景唐就教他,永远永远不要向他人吐露分享创伤——除了可以跟哥哥说。
纠正中心所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是比全身裸露还要私密的事情。这种等级的丑陋事件,就算只为了面子着想,他也应该拼尽全力压下浓烈的诉说欲。
而最要紧的……
他面对的是不是别人,是关万春,他曾和这个人分享过一些不美好的经历,也被这个人亲眼见过鼻青眼肿的模样。只是,这件事无论从性质还是细节上,都大大超过了他能接受的暴露范围。
自尊心不允许他犯这种蠢。
他最好还是尽量维持一个比较美好的形象。如果他们以后在何去何从这件事上谈崩了,无法更进一步了,他至少……至少还能是一个拿得出手的暧昧对象。
走廊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外面敲门,关万春的声音像蒙在保鲜袋中,混混沌沌传进耳中:“你好了吗?”
李京如心中霎那失重。他从地上弹起来,“好了好了”,然后拉开门。
关万春表情很奇怪,杂糅着疑虑与担忧。
李京如呵呵干笑两声。
关抓起他的手,垂首道:“你上厕所没洗手?还是上厕所是假的?躲我做什么?”
李京如只犹豫了半秒,“我邋遢,从来不洗手。”
睫翼下眸光转淡,关万春显然没信他的鬼话,抬头将视线定格在他脸上。李京如心虚得连连后退,直到腰间抵上生冷坚硬的洗手台。
“做什么啊…?”他小声嘀咕,然后眼见关万春也跨了进来,还顺手关上洗手间的门,落了锁。咔哒——李京如连连左右乱瞅,打起了落荒而逃的注意,然而米大空间内关万春的存在就像一座山,将去路死死挡住。
李京如嘴角下拉——心如死灰,燃不起来的那种。
关万春推着肩膀让他转了个方向,然后双臂环着将他双手并拢,摆成手心朝上的姿势。
李京如想缩手,关万春就左手单手握住两只手腕,右手从侧边打捞过洗手液,食指稍一用力,散发着海盐气味的蓝色啫喱落在他手心。很痒。
背,腰,腿都严丝合缝被后面的人抵着,前面更是紧密相接,没有空间供他前进。被牵制的境况让李京如有些呼吸不上来。
他蜷起手指,为难地动了动后脑勺,“不要这样。”
关万春问:“跟我说说又怎么样?”
李京如反问:“我不想说又怎么样?”
关万春说:“不怎么样。”然后像模像样给他洗起手。
手心处的冰凉被按压揉搓,继而指间缝隙传来酥麻感,像被小动物柔软的舌尖舔舐着,电流蔓延至指尖,又从指尖流回到手心,化作一条灵活小蛇,带着恶趣味在他身上乱窜。
李京如咽了下口水,不敢看镜子里的另一个人,于是低头目不转睛盯着洗手台。
白色泡沫包裹之下,带着薄茧的另一双手在他掌心指缝敏感处游走摩擦。耳畔温热的呼吸更让他汗毛直立。
这是洗手吗??
李京如无声地阖上眼睛,期望游离出这区域。
但与预期相反,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生令他无措又崩溃的变化,意志出走计划终以失败告终。
李京如头顶直冒烟。他猛然睁眼,用力挣扎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细,“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顶到了,不,挤到了。痛得灵魂出窍。
身后人说:“行。”
大股凉水“哗”的一声从水龙头泻下,不到几秒便将泡沫一洗而尽。门往旁一移,新鲜空气奔腾涌入小小空间。
关万春退到走廊对面,抱肘靠在船壁上,微一挑眉,表示准备好了,你可以说了。
眼前人的倨傲犹如飞刺,深深扎进李京如的自尊。他心中怒火腾起,屈辱与不甘交织着轮番轰炸理智。
他没有像初次见面那样忍耐下去。
他抡拳砸向关万春的脸。
第37章 我跟别人一样吗?
关万春也没有躲,生生把这一拳挨了下来,然后抬起手背擦掉嘴角的鲜红,平静说:“扯平了,说,我想听。”
李京如倒吸一口凉气。
他只知道这个人不一般,没想过这个人还能这么变态。
他不说又怎么样?说不说是他的自由。你想听我就必须说吗?
丢了脸算谁的?
丢了脸能包分配吗?会负责吗?
李京如气不打一处来,一吐为快,“是,我当时是去了一个类似疗养院的地方,主治医生是一个奇葩,认为这一切的一切跟x冲动有关,他让我住院,然后对我进行了完全不正规的治疗,他给我看了很多很多的片,一天到晚24小时我的耳边都是啊啊啊……说不定比你这辈子看过的都多,然后给我时不时来点友情连环电击,跟折磨犯人似的。反正如你所见是没治好,但我再也看不得任何片子了。呕。”
“……什么东西啊!草!这个世界上什么奇葩事都有,反正他就是靠折磨我获得心理快感。”李京如喘着粗气继续说,“你现在知道了,以后都能拿捏我了,满意了吧?”
脸上冰冰凉,他手一抹,得了,又窝囊哭了。
关万春招了招手,李京如往前走两步。关顺势搂他,与手上为了强调安慰而加重的力气相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说出来就好多了。怎么又哭了?”
李京如趴在他肩上说:“我现在有点讨厌你了。”
关:“你应该多信任我一点的。”——青年逃离甲板前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错愕,很伤人。
李京如挣脱出来,“神经病!这明明跟信不信任就没什么关系,这是男人的面子问题!我信任你的,好吧。我的隐私很贵,你得到了,就得付出些什么。你的银行卡号,安全码,过期时间是多少?”
关万春长眉扬起,拿出钱包挑了一张信用卡,笑道:“用手机拍下来吧,随便用,是你对我坦然的奖励。”
李京如也没承让,拿出手机咔咔连着拍了几十张,然后把卡丢回去,感觉到气明显消了。
他说:“算你好运。”
关万春拉他沿狭窄走廊往外走,说:“这样的事,一个人在心里憋这么久的一定很辛苦吧。”
李:“就算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安慰我吗?才不是,除了让我丢脸之外不会有任何其他积极影响。”
关:“我跟别人一样吗?我心疼你。”
李京如别过头,咬牙不语。过了会,说,“我不想你也低看了我。”
关:“只是因为这样?”
李:“还能哪样?我更希望可以成为值得你依赖的人,就像你之于我一样……而不是利用你的好感祈求同情怜惜的人,你明白吗?”关万春点头。
两人重新回到甲板上,此时视野中海岸全然消失,洋洋洒洒的蓝将游艇上的人类围裹住,阳光刺眼起来。
李京如带上墨镜,蓦地笑得格外灿烂,“虽然你很担心我,但其实没事的哦,关,我不恋痛。”
就算不说出来也不会因此在心里腐烂发霉。
他说:“一件旧事翻来覆去地想,翻来覆去地品,从中顾影自怜有什么用?能让我暴富还是出名咋地。”然后音量小了下来, “我刚逃出来的时候在路边抱头想,完了,这辈子肯定都要是黑色的了。可是现在,时间哗哗地过,就慢慢地觉得,嗨,这不是过来了吗?”
到达肯共和国之前的那半年他确实活得稀巴烂。命运之轮牌的逆位于看似永不落幕的深夜高高悬挂,生活终于对他露出獠牙。
那些追尾式的无妄之灾使他不禁质疑学生时代的意气风发是否皆是幻影,从命运手中讨到的好是不是终将以戏剧性的形式惨痛回归。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虽然过程相当煎熬,但在一次次的自我怀疑中他变得坚强,更加有韧性,第一次正视自我,大浪淘沙,检视哪些是该放手让其付诸流水的,哪些又是真正值得他守护的,从此人生清晰起来,前尘暗疮一笔勾销。
“不过,”李京如笑笑,“我突然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有个人分担也不错。”
并不是熬不下来,只不过,或许以后再遇到什么糟糕的事,他可以不用那么孤独地自我消化,或许可以在某一个深夜中边喝着红酒边毫无保留地倾诉。
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执行都会被判定为冒险的行为好像变得轻松起来。
关万春似乎对这套户外沙发情有独钟,又躺了上去抱肘晒太阳,李京如跨坐到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所以,也说说你的事吧,米,斯,特,克,里,斯。”
关万春仰头把脖颈都交给他,慢道:“我没有什么能说的。”
“明明就有。”李京如翻起旧账,愤愤不平,“第一次见面你嫌弃我坐在你的床上,说对这个东西有洁癖,这不是情伤是什么?然后那个烂床你也一直摆在你家里……”
“床清掉了,别墅也卖了。你现在不是随时在我床上滚来滚去吗?”
“还有,画!”
“保罗给他寄过去了。”
“没意思。”李京如勾起嘴角道,然后跳下去跑到船尾,摘掉墨镜大展双臂,在一阵阵如涛的风声中闭上眼,仰头喊:“行——吧——那就祝我们都幸福吧!”
听到奇怪声响再睁开眼睛时,安逸平静的海面全然变了模样。
数百只野生海豚跟随着波浪的节奏,富有韵律地踊跃奔赴。灰黑圆润的身影与游艇同向疾驰,快速更迭如永不疲惫的日夜交替,生命力穿梭于波涛之间,演绎着力与美的壮丽篇章。
海浪被高速迅疾的运动打击成泡沫,如纱网般滋生舒展在这片海域上,很快将游艇包围其中。
“哇……”
李京如不由自主发出感叹。
海的咸湿席卷了鼻息。近在咫尺处几只海豚高高腾起,再空中完成转体再次落水,激起一圈又一圈蓬勃水花,登时把他淋了个落汤鸡。李京如:…
海豚群没有在船侧停留很久,所有声响最终都飘然远去。李京如脑海里的矫健身影仍新鲜可见,跟随着脉搏一同起伏。
他情不自禁回头找人,关万春恰巧在朝他走来,手上拿着相机说:“给你拍了一些照片。看看?”
李京如接过相机,显示屏中的青年专注新奇,湿发随风飘起。
他由衷道:“好看。”又说:“给你也拍几张。”
关万春没推辞。
驾驶员很有经验,过了一会他们又遇到另一批海豚,李京如拿着相机拍了一半突然想起来,应该发点照片给玛丽表示自己玩得很开心,故此连忙拿出手机。他想打开相机,却手滑把微信打开了。
他本无暇观看,急着退出,然而手上的水沫沾到屏幕上,聊天框自行往下拖拽。
虽然只有半秒,但李京如精准发现和父亲的聊天框旁竟是个红点——有未读消息。
心中条件反射般重重一跳。
他手摸衣角把水擦掉,成功退出微信时鱼群却失去了踪迹。
失望与怅然从脚底升起,向上圈圈攀绕,紧紧摄住他的心脏。
像与复杂心情呼应般,不知哪里飘来一大片乌云,化作帷幕遮去大部分金色阳光,天光压着暗下来,海面转而深沉。
李京如重重叹了口气,觉得和老天爷心有灵犀。
不久,像有双巨手从海底伸来玩弄般,船只重重颠簸起来,地板剧烈摇晃,旋即耳膜轰隆作响。
李京如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放声尖叫——不是,干嘛呢?这就太过了哈。
爆高声贝让关万春伸手捂紧耳朵,也把副手从驾驶舱中唤了出来,“坐稳了,别掉海里去了,现在可以见识一下大海的另一张脸了,哈哈哈哈哈哈………看命硬不硬的时候到了哈哈哈……”
李京如被猛浪泼了满脸水,脸色惨白扶着栏杆,腿都软了。
船陡然一斜又一拐,他彻底站不稳了,失重往后倒——下一秒,他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拥抱。关万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去室内吧,这里有点危险。”
李京如牙齿直打颤,但想起自己适才发表的要成为值得依赖的人的言论,决定抓住时机实践一下:“好,但是换我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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