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又黏又腻,委屈至极,仿佛是被谁欺负了一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小少年在撒娇。
比如礼貌敲门后,见迟迟无人应答,便抬脚踹门,又伸手堵住耳朵的花长舟:“师尊,屋内无人。”
但过卿尘就是没往那方面想,他略略颔首,手上力道不减,又将人朝上一托。
息冰剑“嗡”地飞来,斜插在木质的地板上。
这间房屋总体不大,按照落灰的程度来看,屋主人离开不超过三日。
但万苍状态太差。
眼下唯有暂时借来一用。
过卿尘直接将万苍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又施术为其固神调息。淡雅的莲香环绕在鼻尖,让本就昏沉的万苍,神智越发模糊。
过卿尘正准备带着大徒弟出门探查,就觉察到衣袖被人牵动。
万苍白里透青的脸庞泛起潮红,呼吸越发急促,半掀着眼皮,强打精神,可怜兮兮地请求:“师尊……别走,好不好?”
为什么会这么疼。
好难受啊。
身上好热,感觉就快要融化了。
万苍迷迷糊糊地思考着,却越想越不明白。他只是凭借本能,接近那灵力异常强大,周身寒冷的存在。
过卿尘瞥见万苍鬓边汗水,又看到他无意识地蜷起身子,终于察觉出不对:这样子不像是被魔气支配了,反倒像是中了毒,或者蛊。
“面颊泛红,躁意难消,无意识护住腹部……”花长舟仔细打量着万苍,也发觉了这一点,思忖道,“师尊,这只怕是三大蛊之一的‘缠情蛊’。”
缠情蛊。
顾名思义,是个摧残人理智,放大欲望的蛊毒。
中蛊者通体滚烫,发作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以灵力疏导,排出毒血,还必须得寻欢作乐,否则就会活生生憋死。
过卿尘身形微怔。
突袭三人的魔气看似来势汹汹,却一打便散,实力并不强盛,恐怕本意并不止在拦截,而是暗藏蛊毒,只为种进他们三人体内!
“此蛊何解?”过卿尘一压眉峰,语气比寻常更冷。
“这……”花长舟欲言又止。
自家师尊第二次渡劫飞升后,改修无情道多年,不知道红尘俗事也正常,但面对师长,要他道破“双修”二字,实在难以启齿。
“不必为难。”过卿尘问,“双修,还是引渡?”
自家师尊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着实把花长舟吓得不轻,堪比见到活鱼上树,母鸡打鸣。
难道是他思想太过狭隘了不成?
花长舟正在暗自反思,便听到过卿尘再度反问:“双修?”
花长舟只得木然地点点头,在过卿尘的示意下,如同牵丝傀儡一般,同手同脚地出门,去寻干净水源了。
毁灭吧,该死的魔修!
过卿尘这才发现万苍许久未曾发声,他视线转回床榻,思绪打量着这晕厥的人。
少年五官清隽,身形修长,还处于成长阶段,不知是否因为没有灵力,无法修行,全身没有几处肌肉线条,连呼吸都透露着“脆弱”二字。
这样孱弱的少年,当真会同自己一样是妖族吗?
过卿尘眸光微动,五指轻轻搭在万苍手腕上,灵力运转周天。
他并不是无缘由地收徒,尤其是没有通过招新的弟子,可谓“名不正言不顺”。这番默许,一是由于师尊洛藏客不久前的传信,而后又被甘守吟反复拜托。
二则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祝鸿”无意间流露的语气神态,实在太像那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二徒弟。
——当年前来拜师的万苍。
过卿尘感知到蛊虫已往万苍的丹田更深处游走,他睫羽轻颤,缓缓阖眸,于片刻打定了主意:
世间再毒再烈的蛊,只要被人为制造出来,就一定有相应的破除之法,否则,便违反了万物相生相克,阴阳平衡之法则。
过卿尘作为仙君,始终有世人难以企及的矜傲。无论“祝鸿”是否为妖族,他决议要收作徒弟,好生培养的人,就不能在自己身边出事。
他更不信以自己的无情道心和长生境修为,无法压制这小小蛊毒。
过卿尘撩开衣袖,抬起万苍胳膊,将自己的手腕贴近。他心念微动,指甲变尖伸长,先后划破二人手腕,开始放血。
鲜红的血液甫一滴落,就被无形的灵息托在半空,不至于弄脏他人床榻。
万苍半梦半醒,嗯了一声,只觉得身上热意更盛。手腕处传来的疼痛无法忽视,他收拢眉峰,循着屋内唯一的冷源,缓缓贴近。
“师尊……”
过卿尘无奈,抬手止住他:“别闹。”
“为森莫,”万苍记忆错乱,前世今生种种在脑海里闪现,吐字含糊不清,只凭借气息,隐约察觉出面前的人是朝思暮想的妻子,上身半撑,挨得更近,“怎么……不可以吗?”
过卿尘抿唇不答。
待到扭动的蛊虫终于从万苍手腕那端,飞至自己的皮肤里隐没,他半掀开的双瞳中,猩红涌动。
万苍的呼吸逐渐平缓,过卿尘却猛然起身,连退数步,因趔趄失手打翻了桌案上的空水盆。
“铛!”
过卿尘抬手扶额,跪坐在地,胸前剧烈起伏,只得掐诀调息。
他白皙的颈脖与胳膊上,闪烁着冷冽光芒的细密蛇鳞出现,银白的鳞片微微发红,如同妖异的花苞,朵朵绽放。
“嗯……”
过卿尘那张清冷的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他眉头紧锁,抑制不住的喘息声泄出喉间,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到情期了!
【作者有话说】
万苍:这种情况,本尊能做什么?急,在线等。
过卿尘:看下章就知道了。
万苍苏醒时,床边无人。
他抬起左手腕,发现掌根处有一道淡白伤痕,像是先被人割开,而后使用法诀治愈的。
万苍垂眸,盯着这痕迹出神。
祝鸿这副身体比起他原身,没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不说,打从他神魂入主后,还在不停地受伤。
但他早已习惯了伤痛。
以前的他,莫说是遍体鳞伤,就算打架时被对方一剑戳穿腰腹,肠子不小心漏在体外,也能面不改色地塞回去,继续厮杀。
因为万苍的五感残缺不全。
唯一称得上清晰的,就是痛觉。
每当他心烦意乱,就格外喜欢划破小臂,将手腕下垂,凝视着伤口处的血珠不断渗出,放缓呼吸,静静聆听“滴答”声,仿佛烦躁情绪也能随之离体。
如此半晌,方可平复心绪。
对于万苍来说,疼痛能令其保持清醒,因此他不惧伤痛,甚至享受悲苦。
而这般细致体贴,会替自己处理小伤……
只可能是过卿尘的手笔!
欣喜之情瞬息即逝,失落和苦涩涌上万苍心尖,因他刹那间明白了,这不过是从过卿尘处偷来的关爱与怜惜。
本该属于“祝鸿”。
——而不属于魔尊万苍。
万苍父母离世时,他尚在蹒跚学步,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舅舅收养,此后在世俗红尘中跌打滚爬,倔强成长。
这些俗事分明历历在目,却宛如云雾缭绕,令人看不真切。
万苍一瞬恍惚。
他依稀忆起,年幼时因为体质特殊,是难得一见的修仙奇才,被某仙门长老赠语“三生沾福光”,乃是有大气运之相。
没想到多次被不轨之徒盯上。
那些找上门来的,无论是仙门弟子,还是魔族,个个道貌岸然,而后施行拐卖行径,企图将他全身根骨炼化。
显然,他们是将这份气运化为己用。
淬毒的利刃,屡次三番扎在万苍身上心里,他无助地蜷缩躲避,却难以脱困。
本在成长的稚子身体伤痕累累,每一道都深可见骨,惨不忍睹,三番五次的,与死神擦肩而过。
就算他侥幸获救,也不敢再回家。
那间狭小阴暗的柴房,根本不配称之为“家”!
能轻易掌握其行踪,并泄漏出去的,唯有那位满心满眼都是亲儿子的舅舅。
万苍在万魔窟中饱受五年煎熬,其后脱胎换骨,心里仍放不下这桩桩件件。
难道想多看看这世间,便是错吗?
难道身负气运,就天生要任人掠夺欺辱吗?!
就算是苟延残息,也要活下去……
——复、仇!
没人教过万苍如何修行。
他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直到挺直脊背,逐渐强大,成为魔域至尊。
终于站在巅峰,得以睥睨众生。
万苍回望这助推自己成魔的种种,非但不埋天怨地,反倒想好好感谢这帮人。
故此他杀死老魔尊后,便把半块鎏金面具戴上,深夜挨个敲开畜生们的大门,暴戾的魔气当空笼罩,一击毙命。
现在想来,这般痛快地死去,委实太过便宜他们了。
万苍敛眸,无声发笑。
什么“气运”,“根骨”……这些破烂玩意儿,本尊才不稀罕!
他竭尽全力活下来,却阴差阳错地以魔尊的身份,再次遇见过卿尘。
万苍不知过卿尘是自己养过的小白蛇,而过卿尘修无情道,将前尘尽数遗忘……
魔尊与仙君对立,当然是见面就开打,霎时天昏地暗、地动山摇。
万苍棋逢对手,斗得津津有味。
他们魔域的日常活动就是互殴,打架代表着锻炼交流。
刚被点化的魑魅,踩了谁的坟头;后天成魔者出手,破坏了谁的地盘;魔君手下巡街,多抢了谁的米……
魔族会为了诸如此类小事而战。
——因为闲得慌,手痒!
万苍百无聊赖,学习了诸多奇技淫巧,再联想到自己方才不正常的反应,恍然大悟。
盗用自己尸首就算了,还他妈拿来藏蛊毒?!
这具身体本就差劲,如今还要靠放血缓解毒性,岂不是更虚了?
最可恶的是,幕后之人伤害到了过卿尘……本尊非得将这胆小鬼,抽筋拔骨,挫骨扬灰不可!
万苍暗暗怄气,胸膛猛烈起伏,连声咳嗽,下床时听到了急促但轻微的呼吸声。
此次外出,他本就拖了后腿,中蛊后更是行动不便,据常理判断,过卿尘理应替自己稳固完状态后,就外出探查了。
——屋里怎会有人?
万苍轻手轻脚地摸到外屋另一头,听到破风声,他下意识跃起,躲过了猛然袭来的不明物体。
“砰!”
后方的木架则没这么好运,一时被抽得倒翻,重重砸地。
万苍垂眸看去,心池激起千层浪。
那竟然是半截粗长的银白蛇尾!
过卿尘身为妖仙,受万人景仰的同时,也被无数宵小之徒所觊觎,明面上自然不能有任何弱点。
所以,他将原身的秘密藏得极好。
前世万苍直至自刎之前,凭借观方镜残片,看到了过卿尘的蛇尾,才发现自己要挖骨的对象,正是谋划良久,一心要复活的“亡妻”。
当真是滑稽又可悲。
若那人还清醒,必然不可能放任蛇尾显露于人前。
——过卿尘出事了!
这念头占满了万苍的脑海,他短促而痉挛地呼出一口气,避开再度扫来的蛇尾,顺着细长的尾尖上寻。
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了过卿尘。
过卿尘往日端庄自持,此刻却有着十足的反差。
他银白发丝垂地,披散在半敞的衣襟前,异常凌乱,诱人的线条轮廓若隐若现。纤长睫羽不住扑闪,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翼。
嫣红的唇微张,似在渴求着什么。
身下那条蛇尾,晕开层层如月般皎洁的光晕,银白的鳞片本该圣洁至极,此刻却反复横扫,显得躁动不安。
妖异诱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打破了一贯的冰冷疏离。
他妈的……
好想再摸一次尾巴。
万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无端冒出这个想法,于不近不远处呆愣驻足,直到蛇尾勾住其脚踝,又圈住腰身,一卷就将他带到了过卿尘的面前。
万苍径直对上了过卿尘的血红双瞳,干涩道:“师尊。”
过卿尘略略偏头,像是听不懂万苍在说什么似的,露出了两颗小尖牙,囚住万苍的蛇尾圈圈收紧:“哈。”
下一息,莲香骤然笼罩在万苍鼻尖。
过卿尘主动伸出舌头,轻轻扫过了万苍的脸颊!
万苍轻触温热水迹,眸光渐沉。
怎么感觉这人的妖身出现以后,行为就变得幼稚了?
“师尊,”万苍确定了过卿尘神智不清,仍作此称呼,感受到腰腹处的蛇尾缓缓用力,呼吸越发艰难,喉结轻滚,“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过卿尘无法回应万苍的请求。
以往情期,他都会在应离天的寒潭中,独自安然度过,且转修无情道后,根本没将蛇的生理本能当一回事。
如今正巧碰上情期,又将万苍所中的缠情蛊引到体内……
就像一簇星火,落到了无际的草原上,又被东风吹拂,倏然燎原。
要想保持清醒,可谓是难上加难!
过卿尘脑子都烧糊了,他不由分说地把万苍揽进臂弯里,以鼻尖细嗅轻蹭,随后继续舔舐怀中人的脸颊。
脸颊耳畔的气息炽热湿咸,还异常黏人,和平常过卿尘给人的感觉极其不同。
万苍半推半就,微仰的喉结滚动几番,再把持不住,决定顺从内心想法,反手扣住过卿尘的脑袋。
他撬开过卿尘的牙关,不顾尖利犬齿划破口腔,长驱直入。
这一吻悠长而珍重。
二人的心脏怦怦跳动,呼吸交缠。
但过卿尘本就比万苍的这副身躯高大,尤其此刻下半身化作蛇尾,少年人的体型委实有点不够看。
反倒像趴在自家师尊身上撒娇。
万苍还未成为魔尊时,就跟过卿尘结成道侣,二人日夜相伴,却从未逾矩。
眼下他无师自通,舌尖灵活,反复逗弄吮吸属于过卿尘的那片软肉,前面本就丧失理智的小蛇更加懵然。
妈的,为什么感觉本尊落了下风?!
万苍吻得越投入,就越发怀念自己的原身。因为他的本相比过卿尘高出半头,无须心上人以尾巴托着自己。
一直如此,那尾巴该有多累啊!
“叩叩叩。”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花长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师尊,我已找到阵眼。”
只是那语调听起来万分生硬,连咬字也含糊不清。
哪个乡野来的精怪,也敢冒充那公鸡师兄?真当本尊死了不成!
万苍心底发笑,瞬间清醒,主动抽身,对着过卿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温柔。
二人的唇瓣被迫分离,拉出一条细长的银丝。
过卿尘略微歪头,不明所以地对视。
“乖,”万苍轻柔地抚摸过卿尘染上欲色的脸颊,为之梳理好发丝,回首时目露凶光,“我去杀个人。”
按照过卿尘的性子,前往魔气中心,必定不可能放心花长舟独自一人外出探查,对付魔族。
更何况现下,他本人都着了道。
万苍缓缓起身,抬手拂过储物戒,里面的十四枚灵力玉牌同时摔碎。
洛藏客强悍的灵力释放而出,半数化作保护屏障,笼罩在过卿尘身上,另外一半则源源不断地涌进他体内,替其平复躁动之意。
万苍每迈出一步,身上灵力波动就暴涨一分,他竟然一举突破了凝元境,又跳三阶,直逼化丹境!
耀眼的五色光芒闪动,金丹逐渐于万苍丹田处成形,待稳固在长生境界后,他沉声道:“剑来。”
鸿念剑化作流光,破空旋出。剑身震颤,带着无可匹敌的肃杀之意,嗡嗡作响。
这柄剑丢了太久……
太久没有跟随主人作战,也太久没有饮过血了!
万苍走到门口时,脚步忽地一顿,转首回望身后的过卿尘,眸含万般眷恋。
那人已经斜倚着墙面滑下去,辨不清神情,只能从那截下颌线和伸展的指尖,看出其状态平稳了不少。
——仙君过卿尘毫无防备,而魔尊将他护在身后。
万苍低笑出声。
从头来过,还能碰上如今这般局面,有机会保护爱人。
他再抬眸之时,眉目尽染狠戾色彩,犹如修罗道深处重生归来的极恶鬼,手中鸿念剑翻转,朝着房门狠狠劈下!
“轰——”
大门朝外倒飞,木屑四散。
屋外却空无一人。
万苍刚迈出门槛,就踩进了圈圈繁复的暗红纹路里,血芒大绽,化作锁链缠绕上他的四肢。
俨然是七煞阵!
【作者有话说】
万苍:本、尊、不、虚!就算这样也在上!
过卿尘:嗯。
1.万苍攻,体型有少年/成年两种,注意别站反了w
2.这会儿万苍只猜到了自己中了情蛊,不知道过卿尘处于情期,为他做了什么,后面马上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