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师兄,我这就去!”
什么落啊干的,这是在嚷嚷什么呢,还没有人胆敢在本尊面前如此放肆!
万苍被吵得头昏脑涨,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他竭力睁开双眼,视线朦胧不清,身体绵软无力,四肢百骸像是被全部打断,又重新接上了一般。
疼,实在是太疼了!
等等,身体。
这是哪来的身体,本尊不是自杀了吗?
万苍懵了,待到视线终于清晰,便看见了面前凑近的二三四……好家伙,足足四张人脸!
正跟自己大眼瞪小眼呢。
他偏过头,费力地抬起手腕,试图使出禁言的法术,让这些聒噪之人尽数闭嘴,却猛然发现这具身体没有任何魔气。
抬起的那只手,还瞬间被人捉住了。
“我……”万苍嗓音沙哑,欲言又止。
“你什么你,凝神定息!”
“祝鸿,旁人说你傻,你便真的是傻子吗?没有灵力就没有灵力,大不了一辈子待在峰内,逍遥快活。”
“平心而论,师叔这些年没有短过你什么……”
“但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
来人语气熟稔,深青衣衫,腰佩玉环,是标准的仙门中人打扮。搭上来的那只手,正源源不断地给万苍输送着灵力。
但嘴里碎碎叨叨的,像只麻雀。
正是方才喊人去请的,衍无宗三大峰之一的揽星峰峰主。
——甘守吟。
随着灵气注入身体,万苍眼神茫然,望向陌生的床顶,认命地躺平了。因为甘守吟在帮他修补经脉,体内除了微痒发热,没有任何不适,反倒很舒服。
同时他大脑飞速运转,理清了状况。
首先,自己重生了。
他占了“祝鸿”的身体,要死不死的是,此人是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草包,怪不得没有灵力。
嗯,似乎还是个傻子。
看看,这不就把自己折腾死了吗,所以,他的神魂才能如此顺利地入主躯壳。
万苍认为,若是能够联系到魔族下属,回到自己原身,或者重新掌控与观方镜相同的神器之力。
那么他也可以发发善心,把祝鸿四处飘散的亡魂找回来,放回这具天资奇差的身体里。
其次,此处是仙门。
刚才听弟子们提及“仙君”,还有什么“峰主”,仙门资源分配不均衡,有峰头的只可能是三大宗。
只是不知,这里是上辈子自己亲手屠戮过的衍无宗,还是被殃及到的梵璃宗和锦涯宗?
简而言之,这三大宗都和他有仇!
万苍无可奈何,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想翻身睡觉,却忘记了甘守吟还在为他治疗。
于是被扯着胳膊转回脸来。
他一抬眼,便见到那四张忧心忡忡的脸,还有甘守吟臭得发黑的表情。
“还有脾气了!”甘守吟空出来的左手抽在万苍屁股上,厉声质问,“说,为什么想不开去跳崖?”
原来这傻子竟然跳崖去了。
居然没有瞬间粉身碎骨,还能撑到他的到来,当真是可喜可贺?
万苍暗暗腹诽,努力回忆,按照祝鸿的性格,弱弱开口:“回禀甘师叔,因为我想和大家一样修炼……有人告诉我,那里有可以打通灵脉的药。”
说罢他眼角溢出些许晶莹泪花,看起来就是活脱脱一个向往修行的窝囊废。
若是祝鸿本人复活,都得夸句“太像了”!
甘守吟闻言一愣,语气缓和:“阿鸿,我方才气得狠了……是师叔不对,不该打你。”
但那一下其实并没有多重。
治疗结束,他放开手,将几位留守的弟子赶出去,显然是有话单独交代。
万苍默不作声,艰难坐起身。
“阿鸿,你父母在十年前那场大战中,护下几十名弟子,却不幸离世……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不止是我,我们宗门上下所有人,都深感抱歉。”
“但你切勿因此颓废,甚至想寻短见。”
“你身体孱弱,无法修炼,是宗门众所周知的事。听师叔一句劝,有些事强求不来的。”
“所以不要再折腾自己了,好吗?”
这竟然是位勇于承认错误的长辈,难得一见。
万苍“嗯嗯”两声,眨巴着双眼,乖巧点头。同时他也回过味来,那场“大战”,只可能是指自己挑起的仙魔大战,也就是说,这是天盛二十二年。
本尊自戕十年后。
祝鸿父母是被自己害死的,就连祝鸿本人亦是间接受害者。
双亲离世,被人收养。
万苍忽觉这走向十分眼熟,那点未泯灭的良心骤然上涌。他重生在此人身上,真是滑稽又可悲。
可是,祝鸿为什么会去跳崖?
这样一个没有灵力的人,又有谁会透露相关信息,诱导他去摘灵草呢?
万苍眸光幽深,猛地抓住了甘守吟的胳膊:“师叔,我头疼得厉害,记忆有点混乱,约莫是磕到头了。”
“——你能不能替我理一理?”
对于仙门中人来说,探查他人记忆是禁术,不被允许使用,但梳理记忆并非难事。
甘守吟笑道:“没问题,师叔帮你。”
他是个学医的修仙者,手里治过的病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疑难杂症则更多。眼下看到万苍恢复乖巧模样,提出了这么个小要求,自然答应得爽快。
“放轻松。”甘守吟将掌心放在万苍额间,灵力轻柔,包裹住整个头颅。
万苍作为魔尊,上辈子从未和旁人有过这般亲近、信任之举。
眼下,甘守吟把手放在他额头上,若起了什么坏心思,想弄死他,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他下意识抵触这暴露命门的姿势,五指攥紧了柔软的棉被,遏制住浑身颤抖。
祝鸿是一个幸福的傻子。
虽失去父母,但集万千宠爱于一体,顺利长大,听到灵药便会去摘,因此不可能知道什么叫“命门”。
他不能露馅。
治疗持续一炷香的时间,万苍保持着高度专注,冷汗狂流,记忆逐渐清晰。
“好了。”甘守吟放开手。
这根本不是在考验甘守吟的能力,而是在考验一位魔尊对仙门中人的信任程度!
万苍如坐针毡,汗水已将衣衫浸透,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阿鸿,屋内很热吗,”甘守吟为他擦去汗水,“怎么出这么多汗?”
“不是的,师叔,”万苍调转话题,“是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万苍神色犹豫,开口试探:“若我告诉师叔,师叔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笑话,莫说是在揽星峰内,整个衍无宗都没人敢为难你,否则就是跟我甘守吟过不去!”
衍无宗下设三峰。
分别为主进攻的启阳峰,主防备的邀月峰,以及负责后勤的揽星峰。
揽星峰未被委以重任,但每位峰主不管主修什么道,都于登仙阁天榜名列前茅,实力不容小觑。
记忆如同破晓的曙光,从迷雾中透出,万苍了然:本尊果真在衍无宗。
他眼尾嘴角朝下一垮,蓦地挤出几滴眼泪,毫无血色的漂亮脸蛋,看起来脆弱如水晶,触之即碎:“我不是主动跳崖的,师叔……”
“——是有人想要杀了我!”
◎本尊的爱人真美,真香。◎
“那人自称‘师兄’,约我酉时在院中相见。他知道我修行心切,只提灵药‘在未名崖下’。”
“然后我就失去知觉了。”
“我醒来之时,看到那人形貌平平,却状若疯癫,开口相劝不成,他竟一把将我推下了悬崖!”
万苍蹙着眉,搜肠刮肚,以祝鸿的视角向甘守吟阐述了事件原委,说完连自己都觉得离谱。
为什么祝鸿毫无防备,一约就出门?
还有,虽说无法修行,但身上应该有几件甘守吟所赠的防护法器。就算不是仙品,也不至于一击就晕,还能被人推下悬崖吧。
最关键的一点。
为什么那人偏偏选中了祝鸿这没有灵力的废物,还神态异常,如同着了魔?这其中疑云重重。
——等等,“魔”?
谈到这个,他可就不困了。
万苍眸光微动,猝然想起了某样前世很熟悉的东西。
魔族分两种类型。
自魔气中诞生,被称作“魑魅”的,是先天魔物,得魔尊点化方可生出神智。相反,能彻底杀死他们的也只有魔尊。
可谓生死不由己。
少部分不受魔气所控,还能将之运用自如的,基本是后天入魔。
譬如万苍。
大战前,仙门为对付聚为魔气转生,杀之不尽的魑魅,特意抓捕了一批,并抽取神魂,炼制出一种血光流转的圆珠。
——戏魇珠。
珠如其名,只要将此珠打入魑魅体内,再辅以仙门术法,便可使之力量错乱,爆体而亡。
像在变戏法一般。
而那个“魇”字,则取自万苍知道的另一种用法。
施术者可通过秘术,操纵服用戏魇珠之人,被操纵者会失去自主意识,如同行尸走肉。
那名弟子瞧着像是被戏魇珠所控。
万苍:“师叔,如今魔族状况如何?”
这话题转得猝不及防,甘守吟愣道:“魔尊一死,魔族节节溃败,退至常关道那头,风平浪静许久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他连如何修行都没有搞懂,父母又死于战中,已成心结。
如今哪来的心思,在意这等大事?
“师叔,我只是听某位师兄提起,入魔之人似乎都会变得不太正常,”万苍垂眸,纤长睫羽在脸颊上投出小块阴影,看似委屈无助,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这些部下离开本尊就废了,竟在魔域龟缩了整整十年?
妈的,这帮窝囊废!
万苍抬眸,见甘守吟若有所思,便知道目的已达成。
无论如何,胆敢对本尊下手,必须得揪出来杀了!
甘守吟见万苍按揉太阳穴,一副用脑过度的模样,还在为宗门不被魔族侵入,尽力提供线索,霎时怜惜之情泛滥,摇头轻叹。
“砰!”
甘守吟打算起身离开,就听到一声巨响。他抬头回望,三名徒弟正齐刷刷立在门口,神色忧虑。
“何事如此惊慌?”
大徒弟祁望星上前一步:“师尊,宗主请您去正殿一趟。”
揽星峰负责后勤。
而甘守吟不显山不露水,除了必要的资源分配,基本不怎么参与宗内事件的讨论,长期以来,议事也只当走个过场。
甘守吟奇道:“还有为师的事呢?”
“是,”祁望星颔首,目光投向躺在床上装死的万苍,“宗主还说了,请您务必带上祝鸿师弟。”
万苍被两位好心的师兄一前一后带着,御剑腾空,空气倒灌进鼻腔喉管,呛得他咳嗽不止,但满脑子都是“关我屁事”。
仙门中人的话,也敢说给本尊听,也不怕本尊恢复以后,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万苍暗自畅想,暂时忘记了祝鸿这副病体,杀伤力太强,以至于师兄们一个没留神,落地时让他摔倒了。
万苍在泥地上跪了个大的。
“哎呀祝师弟,不必行此大礼,你体弱多病,宗主也不会让你下跪的!”这是个嘴欠的。
“是啊是啊,就算你晕在大殿,宗主副宗主和峰主长老们,也会出手吊住你一口气,不让你就地去世的!”这是个火上浇油的。
万苍:“……”
不管了,反正没人知道本尊是谁、丢的是祝鸿的脸!
两位师兄虽有点恶趣味,但心地善良,言语间已把万苍重新捞起来,架在肩上,放缓步调,陪他一步步攀上凌光殿的石阶。
万苍抬头,仰视这熟悉的地方。
两尊石狮子镇守殿门,飞檐青瓦,四面出廊。两扇大门缓缓打开,殿内玉砖铺地,数百根雕龙画凤的巨柱排列支撑,殿顶铺满黄紫双色琉璃瓦。
殿内黑压压的,站满了人。
除了宗主季秋明,副宗主卜月语之外,还有启阳峰峰主谈柳,邀月峰峰主解子息,以及一众长老。
这阵仗极大,能将寻常人吓得腿软。
但万苍身为魔尊,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在两位师兄的搀扶下,忽略掉身体不适,他站得还算稳当。
万苍仔细辨别,发现有些人缺胳膊断腿,但来者无一例外,都是仙魔大战的幸存者。
若是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凌光殿,怕是当场就能变成他的断头台!
“上前来吧。”一道男声兀自响起。
声如切冰碎玉,听上去就令人感到彻骨寒冷,在殿内回荡。
怎么会?!
万苍本还在四处乱看,猛然听到这无比耳熟的声音,身形霎时僵住。
那人不是死了吗?剜骨未成,气绝于本尊怀里……
所以他才会殉情。
主座的过卿尘身穿月白锦袍,银白发丝披散在身后,鼻高唇薄,剑眉凤眸,平静剔透的双眼好似雪中琉璃,额间红痕异常醒目,更显孤冷出尘。
太好了,过卿尘他竟然没有死?!
那么本尊又是如何复活的,难道说,这一切只有一场阴谋?
狂喜和疑惑,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交织,在万苍心尖翻涌,堵得他嗓子眼生疼,心口剧痛,无力地抓向右胸处。
祝鸿的心脏与常人不同,生在右边。
万苍顾不得诧异,默然无言,尽心扮演着倒霉的废物草包角色。他虽进气多出气少,仍死死盯着过卿尘,隔空描摹那人的眉眼。
不愧是本尊的爱人。
“拜见仙君,见过宗主,我已将人带来。”甘守吟挥手示意,让两位弟子带着气若游丝的万苍候在旁边,心头一跳。
十年前那场大战后,衍无宗宗主季秋明被爆“并非师出无名”,而是上任仙君洛藏客那神秘的大徒弟。
仙门百家,为首的是三宗九门十二派,一谷一殿。世人这才明了,为什么应离天的仙君时常下来转悠,还爱在衍无宗捡第一名。
原来是有关系。
季秋明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爬到仙门议事的桌案前发言,却不为澄清,意在安抚众人。
大战过后,百废待兴。
仙门不能再起内讧了。
世人皆知仙君过卿尘拼死击杀魔尊万苍,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处于濒死状态。
但具体情况如何,无人知晓。
因为季秋明面对各种逼问,仍对师弟过卿尘闭口不提,一口咬定“不知道”,而后麻溜闭关,对外宣称养伤。
这做法太过无赖,气得人牙痒痒。
谈柳:“天佑我仙门弟子,好歹最大的那祸害死了,不是吗?”
解子息:“自此魔域便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只是可惜……”
仙君自以为再得一乖巧徒弟,掏心掏肺,却被魔尊耍得团团转。
甘守吟和这两位峰主关系不错,三人每次私下讨论,都会对视一眼,以长叹结尾。
心疼仙君!
甘守吟对上过卿尘毫无波澜的双眼,疑惑不解。
按理来说,仙君就算恢复如初,也许久不问世事。今日不知刮的什么风,竟然把人给吹了下来?
“抓获了一位入魔的弟子,”过卿尘言简意赅,“听说伤了人。”
“敢问仙君,伤的可是我峰内那毫无灵力的弟子?”甘守吟不笨,立即将祝鸿被推下悬崖的事联系起来了。
“是。”
季秋明知晓祝鸿父母的义举,也知道祝鸿是哪个可怜蛋,愧疚地接过话茬:“那就让祝鸿亲自确认吧。”
万苍恋恋不舍地收回黏在过卿尘身上的视线,杵在原地。
“祝师弟,喊你呢。”那位嘴欠的师兄小声提醒。
“拜见仙君,宗主、副宗主,诸位峰主和长老,”万苍回神,弱弱应声,一步一咳嗽地上前,“祝鸿在此。”
冰冷地板上跪有一人。
那人早已被分管刑罚的苏长老制服,头颅低垂,却仍在挣扎。眸中猩红闪动,不断发出低沉咆哮,俨然神志不清。
万苍屈膝蹲在这披头散发的弟子面前,抬手撩开其发丝。察觉到这人身上魔气翻涌,作为修仙者,已无可救药了。
相貌与记忆当中的半分不差,这就是诱导并害死了祝鸿本人的罪魁祸首。
万苍试图站直身体,倏忽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朝前一个趔趄。
那入了魔的弟子,竟于瞬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束缚,飞身扑向万苍。
“祝师弟——!”
“阿鸿!!”
漆黑魔气弥漫,万苍颈脖处多出一双冰凉的手,力道之大,如巨蟒圈圈缠绕、收紧。
这是恨不得要立刻弄死本尊!
万苍被掐得露出眼白,五指微微蜷缩,觉得就要窒息了,一瞬恍神,脑中冒出个自嘲的想法。
本尊才复活,这就又要死了吗。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通体冰蓝的宝剑破空而来,贯穿了入魔者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