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云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停在石台边沿俯瞰下方,广袤的废土变成了一块灰白色的斑,嵌在从未被人类涉足的高山、深海、密林、沼泽等绝地中间,像巍峨壮阔的山河图上一个破坏和谐的墨点。
渺小脆弱得让人无力。
“我梦到过那座城市,它原本建设得还不错。”
尘文简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尘云离这时才发现他悄无声息挪到了自己身边,乌黑的长袍被风扬起,猎猎作响,精准避过将尘云离拢住,像一个隐晦的拥抱。
“你不应该只是梦到它。”尘云离主动靠近他,信手扯过他翻飞的衣摆往自己肩膀上裹,“这阳光寒津津的,一点也不温暖。”
尘文简有些受宠若惊,先前既不可一世又带点儿疯批色彩的邪神,这会儿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似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犹豫良久,才捡回自己的胆子,一把搂住他的腰。
“时序被恒定于秋日,深秋的太阳和风一样都是凉的。”
尘文简抬手接住一缕光线,将它打成炸开的烟花状,放到尘云离面前。
“不过对我而言,这样也足够温暖。”
他有意避开了尘云离的上一句话。
尘云离偏头看他,他弯了弯眼睛,故作疑惑地一笑:“怎么了?”
话音未落,尘文简就感觉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鬓发,指尖带着粗粝的厚茧,像一把钝刀缓慢地自他耳边滑下,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颈侧。
那里没有脉搏跳动,这具单薄的人形皮囊之下,涌动的是岩浆泥沼般的组织……然而连它们其实也是不存在的。
“你……”
“我想看看你的原形。”
尘云离开门见山,短促的语气将这句刀子般的话语利落地扎进尘文简眉心,将他漂亮无害的伪装从头到脚完美剥下。
尘文简微微变色,这一刻他看清了面前这渺小人类的面貌——并非和善可亲,而是尖牙利齿,还聪明到能够洞悉邪神的心。
如果换一个人跟他说同样的话,他的理智还未反应过来,陡然爆发的本能就会瞬间将那人撕碎。
可说话的人是尘云离,在杀戮的肌肉反应触发之前,尘文简已经熟练地压下了愤怒与杀意。
“你不该向我提出这个要求。”尘文简的指甲长得尖长,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又中途缩回,只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我可能会因此杀了你。”
我就是在试探你的底线啊。
尘文简刚说完,便听到了尘云离不加掩饰,甚至就差造个心灵喇叭在他耳边大声嚎的心声。
他眉角一抽,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让我看看你的原形。”尘云离再次说道,这回不再是试探,而是真心实意的恳求。
尘文简沉默良久:“为什么?”
尘云离分明知道他的原形意味着什么,那不只是一个形态,更是他的力量源泉,以及他的伤疤。
没有人能治好那些伤,尘云离也不行,甚至于他多看一眼,都会使他的伤痕再溃烂一层。
他梦里的那个人不应该忍心如此残忍地对待他。
可是尘文简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像是尘云离会干的事,于是他定定看着尘云离,等一个回答。
“为什么?这个问题很奇怪。”尘云离用理所应当的口吻道:“我见过你很多狼狈、丢脸的样子,那时你没想着躲避,现在为什么忸怩起来了?”
尘文简一怔。
“我是你的梦境创造出的人。”尘云离立人设立得手拿把掐,“我对你一如既往,你却做不到始终如初,那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陪你晒一辈子的太阳吗?”
“……”
尘文简无言以对。
尘云离比他矮很多,被厚重的披风裹抱着显得尤为小只,仰头凝视他的目光却似宇宙一般辽阔高广。
尘文简在他眼里不是信手灭世的邪神,恰恰相反,他才是渺小脆弱的一方。
他不受控制地点了下头,华光笼上,他的身形开始缓慢而滞涩地改变。
披风自尘云离肩头滑落,他张开手臂,接住从光芒里坠落的一团小小黑影。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黑猫,虽然尘文简极力想要变得好看一点,却敌不过被他的视线激发的本能,依旧现出了最本真的模样。
前爪扭曲,尾巴残缺,眼皮耷拉着,掩去空洞的双目。
尘云离闭了闭眼,收紧搂住他的手臂。
剧烈的心疼和愤怒来势汹汹,从他心底传递到尘文简的感知里,让他下意识想要断开连接,隔绝这种有“毒”的情绪。
他诞生于人类的欲/望,以他们的贪嗔痴怨为食,且因此壮大,成长为今日模样。
可他赖以为生的,同样是他所厌恶的。
“尘文简,我现在很生气。”
尘云离低头在他耳边说话,柔软的唇瓣蹭过他耳尖,让他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你能不能再做一个梦,把我带到梦里?”
尘文简仰头“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黑洞洞的眼眶可能会吓到他,又立刻低头。
“好。你想要什么样的梦?”
“找到那群伤害你的人,让我把他们打一顿,再造个十八层地狱,将他们丢进去,每一层都走上几万年。”
“……你想替我报仇?”
“替你,替我,也替下面的世界。”
邪神的梦境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现实。
尘云离闭眼一瞬, 再睁开,眼前是一辆疾驰而来的铁轨列车。车头上两盏硕大的灯泡亮着刺目的光,正冲他急促闪动, 眼看就要和他来个亲密相拥。
这时,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抓住他用力一拽, 他几乎踉跄着退离轨道,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将行车员的叫骂与路人的惊呼也撞出了耳朵。
“哐嚓哐嚓——”
“哧——”
列车喷吐白烟, 在蒸汽缭绕中不紧不慢地远去。
尘云离从某人怀中抬起头来, 看见的是黄昏湛蓝的天空,云层边沿染上熔金色的余晖,与晚霞相映成景。
云下是高低起伏、鳞次栉比的建筑。建筑之间的道路四通八达、交织缠绕, 人与车流行于其间, 构筑成热闹的人间光景。
“没事吧?”
搂着尘云离的人一只手压在他脑后,说话时手一松,低头迎上他的视线。
尘云离摇摇头, 满眼欣赏地打量他。
不错,还是记忆里那张赏心悦目的脸。
尘文简一身经典款的衬衫长裤,搭配一件驼色大衣,围着茶色围巾,一束乌黑的长发垂在围巾底下, 略略蓬松的鬓角衬得他面白如玉。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实相貌。”
尘文简伸手描摹尘云离的轮廓, 明镜似的双眸映出他端正英俊的面容:“太过好看了,你有不少追求者吧?”
“我是你梦里的人, 你觉得我有就有。”
尘云离拨开他的手,回身环顾四周, 以前看腻了的城市风景,如今却变得珍贵且虚幻起来。
他的视线越过铁轨,落在对面十分眼熟的站台上。
“记得吗?这是你经常乘坐的那班列车的站台,上班、出行,都是我陪着你。”尘文简主动牵起他的手,带着他穿过人潮,“过了前面这个路口,再往里走一段,就是你租住的公寓——很小的一间屋子,塞满了我们共同的回忆。”
尘云离跟上他的脚步,沿途都是上个世界线看惯了的景象,那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倒是不免有些怀念。
“叮铃铃——”
抱着花束的小女孩飞奔而过,风吹动她太阳帽檐上缀着的铃铛发出一串细碎响动。
蓦地,她经过尘云离身边时忽然绊了一下,直直朝地上摔去。尘云离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却在碰到她肩膀的瞬间,手掌与她的身体交错而过。
女孩跌倒在地,摔得灰头土脸,却像没事人似的跳起来,抱着花继续往前跑。
前方街道转角走出一名中年女人,她微笑着张开双臂,女孩便叫着“妈妈”,兴冲冲扑进了她的怀里。
这一幕太过真实,让尘云离看着自己的手愣了许久。
“这里是我的梦。”尘文简走到他面前,蓝色眼瞳如深邃的海渊,“你希望她们变成现实吗?”
尘云离踏上站台,左右看了看,扯着他的衣角在候车椅上坐下。
“她们变成现实会怎么样?”尘云离随口询问,脑海中忽的电光一闪,揪着他衣服的手指一紧,“醴国废墟里多出的那些伪人……?”
“对,她们会成为你口中的……‘伪人’。”
尘文简扬起唇角,语气中难掩愉悦:“它们是我梦境的副产品,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用这座城市的投影覆盖掉现实中的废墟。”
他蹲在尘云离跟前,眼底满是恶劣的笑意:“如何?你想要吗?”
尘云离静静看了他片刻,板着脸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响声清脆,是个好脑壳。
“别破坏我对这里美好的印象,我对你的感情源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尘文简瞬间收敛表情,低下头去。
他伏在尘云离膝前,抓起尘云离的手放到自己头顶,撒娇的猫似的蹭蹭他掌心。
“你总说你诞生于我的梦境,是我的造物,其实是谎言吧?”尘文简突兀地问。
尘云离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与我相关的一切都是阴暗的、污秽的、不祥的,就像那群真正生于我梦境的伪人,姣好的皮囊之下是腌臜的泥泞,只配被称作怪物。”
尘文简支起上身,用目光认真而仔细地勾勒他的五官、轮廓,然后深深望进他微微瞪大的双眼。
“可你不是这样。”
他的食指指甲突然伸长,如同一片薄而锋锐的刀片,尘云离只感觉侧脸一阵刺痛,紧接着温热的血液从细长的伤口里涌出。
尘文简毫无征兆地吻了上去,唇瓣轻碰那条纤细的口子,将血色洇开。
尘云离僵在原地,木木地感受着温软薄唇碾过伤口,再若无其事地退开。
伤痕愈合,他看了看尘文简嘴唇上或深或浅的血渍,抬手抹掉残存的血液。
“你想表达什么?”
“我自己就是怪物,从没有做过有血有肉的活物。”尘文简蹲坐在他脚边,低头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再抬首仰望他,“所以创造不出真正的人。”
“哐嚓哐嚓——”
列车缓缓驶过,没有在站台前停留。
路人经过,忍不住朝两人投去困惑又惊奇的目光,尘云离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比虔诚的一幕,却是神明向他皈依。
“你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我。你很快就会离开,而我留不住你。”尘文简微笑着语出惊人,淡然自若,仿佛并不介怀此事,“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编织任何谎言,也不用给我承诺,因为我不信你,也早就做好了你会随时抽身离我而去的准备。”
尘云离哑然。
他破罐子破摔似的耸耸肩:“那照你这么说,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法在你身上达成我的目的?”
“也不是。多余的话可以免了,但我们还有交易可做。”尘文简摩挲着他的脸颊,低沉的语调带着蛊惑,“我很怀念过去那场美梦,你陪我再做一次,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对,就是你此刻在想的那个要求。”
尘云离的心突突跳动,在胸腔中紧促地震荡。
“你是一个合格……不,出色的邪神。可惜生不逢时,不然一定信徒遍天下。”尘云离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你答应了?”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尘文简轻笑出声:“好。这次梦境的开头由你来选,你想先做什么?”
尘云离站起身,扫了一眼还蹲着的尘文简,伸手将他带起。
“先把那些助力邪神归位的家伙弄出来,给他们办个地狱一轮游的套餐。”
为邪神归来做出了不可磨灭贡献的十二“圣徒”在路灯上整整齐齐挂了两排,手脚被捆,嘴巴被毛巾堵住,非常原始的禁锢手段,却自带毁天灭地般的绝对震慑。
他们惊恐地看着站在道路中央的两道身影,曾经手染鲜血不可一世的恶徒,如今都被吓破了胆子。尘文简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连挣扎都不敢,直挺挺地吊着,仿佛一条条风干的腊肉。
尘文简对这十二“圣徒”印象深刻,把他们“梦”出来时也格外用心,所以他们显得尤其有“灵性”,与故人再生无异。
若是恶人尚有魂魄游荡于世,这会儿大抵已经入梦,被锁进了这一具具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躯壳。
尘文简看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地问尘云离:“成色还满意吗?”
尘云离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辨别他们的身份。
杀害尘文简亲人、以折磨他取乐的两个捉妖人,故意害他逃跑失败的捉妖人邻居,助纣为虐的见灵部高层,活生生把他剥皮拆骨的屠夫……
他句句不提的仇敌,此刻齐聚一堂。
“挺好的,老板真是良心生意人。”
尘云离转身抓起尘文简的手按在眉心:“读一下我的思绪。”
“什么?……”
尘文简不解,下一秒,便“看”到从他记忆深处浮现出的名为十八层地狱的图文详解。
“看到了吗?”
“……看到了,有点意思。”
“那就送他们过去吧。”尘云离松开他的手,“人类里各种品种的垃圾货色都被你撞上了,这个世界也是注定了大限将至。但无论是不是命运使然,这十二‘圣徒’都是罪魁祸首,由你这个倒霉蛋亲自动手,也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尘文简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吧,本倒霉蛋很乐意做这件事。”
说着,他第一次望向那十二个人,在他们恐惧绝望到目眦欲裂的反应下,轻描淡写地挥手创造出第二重梦境,其中尸山血海腥风血雨,恶鬼凶吏磨刀霍霍,赫然与尘云离所想的别无二致。
他纡尊降贵地伸脚,一个一个将人踢了进去,又侧耳聆听他们的惨叫片刻,才心满意足地关上入口。
“怎么样,出气了吗?”尘文简温柔地理着尘云离额前的碎发。
“差不多了。”
尘云离点点头,心中转念,不由得弯了弯眼睛。
但在尘文简好奇发问之前,他又收起笑容,煞有介事地道:“既然你想和我一起重温旧梦,那就把梦里的其他角色也一并还原出来吧。”
“其他角色?”
尘文简一怔,顺着他的话头略做回想,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我觉得……某些人其实可以不用还原……”
“别的人可以不还原,尤珐你一定得给我还原出来,他可请我吃了好几顿饭!”
“……”
“干嘛这副要吃人的表情?”
“让我还原他?哼,做梦。”
第070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十五)
“你们这群卑劣的亵渎者!吾主必将归来!吾主必将……”
宁不凡一脚将还在聒噪的人揣进他身后的火海, 熊熊燃烧的烈焰仿佛被浇上一大桶油,窜起好几米高。
惨叫也取代了那人无意义的嘶嚎。
“原来假人也会痛。”宁不凡双手抱肩,睨着火焰里一团团人形灰烬, “可惜了,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如果你们不都是邪神信徒, 我其实很乐意当个睁眼瞎,跟你们好好相处。”
毕竟房子都租出去了,这个月的租金还有大半没收回来呢。
尘悄云拖着一柄血迹斑斑的巨剑走向宁不凡, 由各种小型兵器组成的剑刃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听得人汗毛直竖。
剑柄上缠着一条白蛇,倦极了似的,脑袋抵在他手背上睡去。
“都清理干净了?”尘悄云问。
他语气冷淡, 配上拖剑的举动, 让周遭的气温瞬间降了几度。
“嗯,最后一个是你看着我踢进去的。”
宁不凡伸手蹭了蹭白蛇的蛇头:“说来也奇怪,昨天尘云离跟我说了那番话之后, 我突然就在自家屋子上发现了这条蛇,还莫名其妙获得了与它交流的能力。今天这场大战,若没有它,恐怕结束不了这么早。”
白蛇恹恹地支起半身,冲他吐了吐信子, 又疲惫地倒回尘悄云手上。
“也不算莫名其妙, 原因你已经自己说出来了。”
尘悄云盘腿坐下,将巨剑横在身前, 解下腰间的工具包,借着火光映照在剑刃上敲敲打打, 把镶嵌其上的武器一一剥离。
宁不凡托着下巴正自思考,听到响动好奇地望过去,问:“你在做什么?”
尘悄云动作一顿,抬头望向前方——以宁不凡设下的保护罩为分界线,十九号庇护所的绝大部分地方都淹没在冲开地壳的火焰中,将这块人类文明仅存的净土焚烧得支离破碎,也葬送所有邪神信徒……就是宁不凡对尘云离说的“不是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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