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忙碌淘荒的人类早已如蚁群归巢般龟缩回所谓的庇护所,在过去的残响里苟延残喘, 一边做着重建文明的美梦, 一边又永无止休地腐烂下去。
尘文简踏上虚空,穿行于疏密参差的残垣断壁之间, 夜色在他身上聚拢,化作长而厚重的披风,为他挡去夜风月色, 也似枷锁一样拖慢他的步伐。
他仰头冷冷地望着头顶那轮月亮, 眼中浮起浓烈的厌恶,信手一挥,便有乌云凭空浮现, 挡住了那银蓝色的月轮。
自从世界毁灭后, 四时恒定在秋天,月亮再也不曾缺过角,让这颗本就不宜居的星球变得越发冰冷死寂。
尘文简一手缔造了这个结果, 却也厌恶这个结果。
废墟之上极南,大陆与海洋交界处,立着一根高耸入云、直接日月的歪斜圆柱。
圆柱直径百米,不是纯粹的某一种物质,而是由大量不同的器具拼凑而成。
有动物尸骨搭成的骨架, 建筑残骸填充的支撑, 枯死植被覆盖的表层。它们共同构筑了这根盘旋如天梯的庞大柱子,托起顶端平滑的高台, 俯瞰人世。
那是尘文简生前“死”后唯一的去处,也是晒太阳的绝佳位置。
阴影阶梯在他脚下蠕动成型, 一级级将他送上高台。
夜晚没有阳光,他又嫌月色清冷令阴云掩去,此时能陪伴在侧的只剩下指缝间漏泄的黑暗。
尘文简倚坐在高台边沿,长腿垂在风中微微晃动,垂眸俯视幽深冷寂的尘世。
他的余光不意间扫过废墟中央,心神不由得颤动,难以控制地定格在那座残破的公园上,眸光渐渐阴沉,在眼底勾勒出一道瘦削弱小的身影。
到了尘文简这个等阶,皮囊是世上最薄弱的伪装,看见尘云离第一眼起,尘文简就知道这不是他真正的模样。
可他应该是什么模样,尘文简又形容不出来,或者说自己心里那个影子,与这个破败的世界并不适配。
他不想把人好好描摹出来,再端端正正地放进眼前这片夜色,玷污他身上的光芒。
也玷污自己的美梦。
邪神是不会做梦的,祂们的梦会污染现实,覆盖当下和未来,乃至于抹掉废墟石缝里那群微渺如蝼蚁的生命。
如今残存的人类都是祂留下解闷的小玩意儿,祂舍不得他们死得太早,所以尽可能收拢了力量,避免影响他们的命运。
然而,可能是祂打心底里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趣,不知哪一日竟在晒太阳的时候睡着了,恍惚中做了个梦,还是个色彩斑斓、风景独好的美梦。
梦的开头依旧是他此世厄难的开始,但并不糟糕,因为有人比命运的锋矢先到,将他提溜出了那臭烘烘的水沟,把过往的浮尘血污搓洗干净,牵着他走进一段短暂的童话般的光景。
梦境来得突兀,也结束得猝不及防,尘文简苏醒时,久未跳动的腐烂心脏竟传来刀斧劈剐似的剧痛。
他不受控制地化出人形,蜷缩在高台上承受久违的痛苦折磨,平日贪恋着迷的阳光落在身上,却只令他感到寒冷刺骨。
邪神力量失控的刹那,日夜颠倒,时光逆乱,本就残颓的世界经过第二轮神力洗礼,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若非尘文简清醒之后倒转岁月,消除这个万物寂灭的未来,现在他就只能抱着半颗破破烂烂的星球无所事事,也……见不到他梦里那个人了。
“虽然你拒绝了我的邀请,再一次从我身边离开。但看在你没有辜负我的等待,还是从我的梦里具现出来的份上,这次就原谅你吧。”
尘文简望着天上的乌云,想起梦里随处可见的暖光,忽然觉得比起月光,这一片死寂的暗色更加碍眼。
“我记得你不喜欢黑暗……”
他喃喃道,扣在石台边沿的手指轻轻一敲,夜空中霎时云开雾散,露出一轮银蓝色的满月,光华普照犹如落雪。
一帘月色被伟力裁下,悬在尘文简面前,光幕里映出他心心念念的人,正仰望头顶的原型空洞发出感叹——
尘云离抬手碰了碰无形的月光:“原来世界末日的月光也是这么好看。”
尘悄云在狭窄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出来时恰好听见他的慨叹,不禁微笑:“末世里活着都难,月亮再美,不能吃也不能用,没有意义。”
“你说得对。不过它在绝望之中能够提供一点情绪价值,也算是一种意义吧。”
尘云离随口应答着,见他拿起笤帚抹布转回去打扫卫生,连忙跟上搭把手。
“你还有心情打扫卫生,也跟别的幸存者不太一样。”
尘悄云回头看他一眼,将湿抹布递给他,再指指两张并排的木板床,示意他把灰尘擦干净。
“我以为你已经看出来了。”
尘云离将抹布叠了两叠,用力擦拭满是倒刺的床板:“看出什么?看出庇护所里大部分幸存者都不是人,还是刚才那位邪神信徒不只是信徒那么简单?”
尘悄云挑眉:“你也是‘有忆者’?”
一句试探的话换来个新名词,尘云离反问:“什么是有忆者?”
尘悄云关上门窗,房内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你这个举动像是要灭口。”尘云离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虽然觉得不好笑,但尘悄云还是配合着弯了弯唇角:“条件反射而已。如果你是有忆者,应该记得不久之前邪神又一次袭击了这座废墟,所有幸存者都在这场袭击中死去。可是后来,不知为何,祂又将这个世界的时间推回袭击发生之前,复活了所有幸存者——不止如此,还创造出了很多‘幸存者’。”
他顿了顿,压着尾音又重复了一遍:“很多……”
“从一百到将近四千人的多?”尘云离道。
“对。原来你真的记得。”
尘悄云吐出一声压抑的叹息,像是挑了万斤重担在长夜中踽踽独行,如今终于遇上了同行者。
哪怕这位同行者无法为自己分担负重,但他的存在本就是一种慰藉,可以支撑他走得更远。
尘云离把窗推开一点,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继续抹床,略做思索,决定不说实话,接住他送来的设定。
“我确实记得,不仅记得,还得了一项能力——分辨庇护所里的真人和伪人。对了,这能力你也有吗?”
“没有。”尘悄云摇头,略带新奇地打量他,“不过我们这些有忆者总结出了一套辨别人类真伪的规律,其中一条是——凡邪神信徒皆非人类。”
一提到所谓的信徒,尘云离便回忆起它们的真实模样,皱皱鼻子:“它们是一团团人形黑泥,长得有点恶心。”
尘悄云照着他的形容想象了一下,甩甩头说:“它们长的样子不是重点,重点是,它们身上带着一丝邪神的气息,很多没有那段记忆的真正的幸存者被它们接近、蛊惑之后,也堕落成了邪神信徒,如今这偌大的庇护所内,还有救的人已经不多了。”
“……”
越发严峻的事态让尘云离心情沉重,他把抹布一扔,倚着床头坐下:“刚才那位黑袍人也是人类,他是有忆者还是堕落者?”
“都不是,他是庇护所里的异类。”尘悄云微微皱眉,对于此事也有些费解,“他既没有那段记忆,又对邪神信徒充满厌恶,而且防备着庇护所里的每一个人,我也弄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情况。”
“我找个机会接触一下他吧。”尘云离抬手搭上窗沿,月光如雪,明亮皎洁地落入他眼底,“在那家伙搞事之前。”
尘悄云凝视着他,恍惚间好似从他苍白平庸的面容上看到了另一张脸。
昨夜睡得晚,加上不用早起上班,尘云离几乎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门窗洞开,阳光填满了屋子,从大门看出去,可以看到背对他忙活的尘悄云。
“早。”
尘云离刚下床,尘悄云便头也不回地道:“洗漱用品在外面的桌子上,水不多,别浪费。”
“洗漱用品?都末世了还这么……”
尘云离搓着脸出门,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瞥见桌边端坐的人,顿时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
“你!……你怎么在这里?!”
尘文简眉眼含笑,托着下巴向他点了点头:“早啊。这些东西是我送来的,数量不多,你别嫌弃。”
漱口水、洗脸水、毛巾在他面前一字摆开,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了戳整齐叠放的毛巾,示意他自行取用。
“……”
虽说华夏人信教的态度取决于教堂送的礼品数量,但邪神亲自下方送温暖的事,尘云离还是第一次见。
这事儿虽然新鲜,可也太过考验他的心脏强度了。
尘云离板着脸抄起漱口水,先漱了口再语气坚定地说:“我不入教,你把庇护所送我我都不入。”
“我知道啊,我不是来劝你入教的,我是来带你走的。”
尘文简施施然起身,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近,脸上笑容不变。
尘云离被他逼得步步后退,下意识扭头看向尘悄云。却见四周落下乌光,冻结了时间流动,也让万物静止,他们二人是僵硬的世界里最后的“活物”。
“别看他,看我。”
尘文简捏住他的下颚,将他的脸轻轻转向自己:“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他不过是个凡人,只有我能满足你的愿望。比如……给你造一个梦,复活你的亲人,重建你的家园。”
“你……”
尘云离微微瞪大眼,随即反应过来,他是知道自己昨夜的话都是拒绝他的说辞,故意拿这话堵自己的嘴,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莫名松了口气。
他能打动尘文简,完成任务的唯一筹码就是尘文简对自己的执念与感情,虽然尘文简癫了,但他还在意自己,自己就仍有腾挪的余地。
尘云离拨开他的手指:“在打听我的愿望之前,你先告诉我,你要对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最多……把你关在我晒太阳的地方,永远禁锢在我身边。”尘文简眯起双目,笑得十分温柔贴心,“当然,在那之前,我可以陪你先做完你想做的事,这样你才能心无旁骛地陪着我,而不是……”
而不是像梦里那样说走就走。
闻言,尘云离心底本能地发寒,却又觉得这确实是尘文简会做的事,是成为邪神的他该做的事。
他真这么做了,自己反倒能够安心,至少不用时时提心吊胆,担心他往不该发疯的地方乱发疯。
尘文简注视着尘云离略显僵硬的神色,心头既惬意,又泛起阵阵刺痛,低低地笑了一声:“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立刻跟我走。”
尘云离与他对视,心情复杂。
这人真傻还是假傻?不是说邪神有洞彻人心的本事吗?怎会看不出来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唯一的愿望,只有在尘文简身边能够完成,但无论能不能完成,他们终究是要分别的。
除非……
“你在想一些很危险的事。”
尘文简突然再度逼近,倚仗身高之利投下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是啊,我觉得你像个癫子,这算不算危险?”
尘云离推了他一把,从他身侧溜了过去。
“不是要陪我做我想做的事吗?”他回身冲尘文简勾勾手,“走了,先跟我去见一个人。”
“好啊。”
尘文简握住他的手,手指缓慢探入他的指缝,牢牢扣住。
“走吧。”
他话音未落,周边风景瞬变,尘云离眼前出现了一座黑白二色交错的房屋,一道熟悉身影正站在门前,慢慢拨下头顶的兜帽。
尘文简上前一步,揽住尘云离的腰身:“看,你要见的人。”
黑袍人和突然出现的尘云离大眼瞪小眼。
尘文简在他看过来之前便隐去身形, 藏进尘云离的影子,此时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尘云离的神情。
他很惊讶,是那种在绝对不可能看到熟人的地方遇见熟人的惊讶。
“你是昨夜进庇护所的新人?”黑袍人重新拉上兜帽, 倒没再遮脸, 更像是条件反射,“你怎么进来的?”
“进来?”
尘云离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扭头看向“来路”,就见二十米外有一道浅蓝色光罩隔开里外,分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光罩外是普通人居所, 密密麻麻的狭小房屋如同蚁穴孔洞。光罩内则只零星分布了几座大屋子, 头上是一块拱形穹顶,阳光透过椭圆的空洞,将这片自庇护所中独立出去的空间照耀通明。
“那是……”
“保护罩。”黑袍人冷声道, “防不怀好意的人, 也防不是人的人。”
尘云离扬眉。
尘悄云说他不是有忆者,但他显然知道庇护所中那些非人的存在,并且看他这应激的样子, 他连真正的幸存者都不信任。
尘云离看了看不远处几栋毫无居住痕迹的房子:“你独自住在这里?”
“不是独自,有我的恋人陪着我。”黑袍人宽大的袖摆内闪过一抹寒光,语气却越发轻柔,“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你也皈依了邪神,从他那里得到了什么力量不成?”
脚下的影子在蠢蠢欲动, 变化成不应存在的模样。
尘云离抬起脚尖不动声色地踩住:“你误会了, 我绝不可能做他的信徒。你也不用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我来这里, 只是为了见见故人。”
黑袍人一愣,反应过来后更加警惕:“故人?你是指我?”
尘云离点头。
黑袍人只当他是在乱攀亲:“我不记得有在废墟之上认识你这么一号人。”
“不是世界末日之后, 而是之前。”尘云离想了想,“你是我的房东。”
“……”
黑袍人……不,现在应该叫他宁不凡。
房东,实在是很陌生的称呼。曾经他赖以为生的事业,如今已变成记忆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他连自己几时开始忘却的都不知道。
“你……”宁不凡无法判断尘云离话里的真假,却也难以不对他放下心防。
沉默地看了防护罩一眼,他不再追问:“那你今天过来是为了叙旧?”
“我说了,只是想见见故人,顺便问你一个问题。”
宁不凡摘下帽子:“你问。”
“你想重建人类文明吗?”
宁不凡低笑一声,听上去像是满不在意:“想啊。但就庇护所里这种情景——假人胡搞乱搞,真人颓废无能,即使没有邪神相阻,凭我们也完成不了如此宏愿。”
“我们这一代人的结局,要么是死于邪神之手,要么是在废墟里当拾荒者,捡一辈子的垃圾,并将人类崛起的希望寄托于后辈。你问的这个问题,答案不该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
尘云离默然。
虽然残酷,但他说的确实是事实。
正因为这样,系统发布的任务才会是“让尘文简同意重建人类文明”,而非“带领人类重建文明”。
邪神自然伟岸强大,可祂的存在从不关乎这场灾难的结束与否。
“也不能把所有事都留给后来人做。”尘云离道,“你不觉得庇护所内那群邪神的触角太碍眼了吗?”
宁不凡歪头,似乎有些不解。
尘云离没有立刻解释,而是望向他身后那栋黑白交杂的房子——视野里,那栋房屋顶上盘踞着一条苍白巨蛇,祂看上去死气沉沉,虚弱不堪,却固执地收紧尾巴,死死缠绕在屋子四周。
他认得这条蛇,在上个世界线,祂是自己击退的第一位邪神。
但记忆中的庞然大物,此时却沦落到奄奄一息,只能和弱小的人类比邻而居的境地。
尘云离看着宁不凡,却是朝那条巨蛇说:“希望下次再见,庇护所已经被清理干净。”
尘悄云晃个神的功夫,猝然惊醒,却发现屋子里的气息消失了。
他扔下手头的东西入内查看,所有东西都好好放在原位,只有尘云离不见踪影。
他又走到门外,果然,桌上的洗漱工具被用过了,漱口杯下方还压着一张纸条。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庇护所内的邪神信徒可以先清理掉。
落款是尘云离。
尘悄云叠好纸条放进口袋,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之前坐的地方,拾起工具继续打磨、组装零件。
他的作品很快便拼凑出一个雏形,依稀是一把由各类小型武器拼合而成的巨剑。
“这里就是你在废墟之上的住处?”
腾空的双脚落地,尘云离站在高台上,抬手仿佛就能触碰到飘过的云,悬在天边的太阳则像一盏明晃晃的柿子灯,明亮温暖,并不炽热难当。
他往石台边沿走,尘文简却退后两步,深深望着他的背影,如同看一个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也确实做过类似的梦,但梦里的他很少从背后注视尘云离,他们更多时候是并肩携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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