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离大梧桐树本就不远,说着话的功夫,大家就到了大梧桐树边上,三花猫与黑狗蹲在其中一座泥瓦房敞开的大门外,然后冲着东河曦喵喵汪汪了几声。
认出这是谁的房子,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站在人群中的三人。
东河曦也跟着转身看过去。
朱文早已经面色惨白,神色惶然。
东河福怔住,老实憨厚的脸上满是茫然,一会儿看看蹲坐在自家门口的一猫一狗,一会儿看看大家,又看看边上的自家夫郎。
年轻男孩没去空地那边,而是在家洗衣喂猪,是看着自家旺财跑了才跟着追过去的,这会儿见大家都站在自家外面,虽不知发生了啥事,但看爹跟阿爸的神色,他心里生出些不好的感觉来,轻声问道:“爹,阿爸,是,是出啥事了?”
怎么大家都好好的来到他家外面。
老村长几人在边上叹了口气,老村长问道:“曦哥儿,确定是这里吗?”
东河曦没说话,蹲下拍拍三花猫的脑袋,三花猫在他手掌里蹭蹭,喵了一声,带着黑狗进了屋子,不大会儿就叼了一个发白的小荷包出来。
东河曦接过,又伸手挨个在一猫一狗身上摸了摸,渡了些异能过去。
眼见为实。
若是初时大家对东河曦说的话还有怀疑,眼下当真见到十粒种子是怎么来的时候, 便不禁将视线移向人群中神色惨白,面无血色的朱文身上。
东河福脑袋慢慢扭向自家夫郎,眼里是不可置信, 又是了然, 再是酸楚,他干燥起皮的嘴唇蠕动,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噗通”一声, 东河福对着东河曦跪了下来, 声音喑哑, “曦哥儿,是我们的错,求你看在种子并没有任何破损下, 原谅我们。”
东河福并没有任何狡辩与求饶,老实的汉子满脸的无力。
边上的小郎君好似明白了什么,也跟着跪了下来。
朱文满眼含泪,看看东河曦, 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自家汉子跟儿子, 也双膝一弯,跟着跪了下来, 哽咽道:“曦哥儿,是我的错, 是, 是我一时迷障偷了种子,求你不要怪我家汉子, 是我的错。”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秋日的阳光透过大梧桐树宽大的树叶窸窸窣窣的落在众人的头上身上。
东河曦捻着手心里的种子,垂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家三口。
按他的性子,朱文势必是要被他狠狠惩罚一下的。
但这三人……
东河曦一时没说话。
有人看不下去了,大声道:“曦哥儿,这种子不是还回来了吗,瞧着好像也没坏,你就算了吧。”
有人开口,后面就有人跟着劝。
“就是,种子啥事都没有,就算了吧,想来福六夫郎就是一时魔障了。”
“算了吧,反正你也没损失,就算种子真坏了,你也不缺那点银钱,你看人家都给你跪下了。”
边上的人扯了扯最后开口这个,那人不以为意,还在说,“拉我干啥,我难不成还说错了,他又不缺银钱,再说了,他说那种子十八两一颗就十八两啊,福六咋说也算是他长辈,种子啥事都没有,还让人给他跪着,算个啥事。”
“你少说两句,人有钱那是人小哥儿的事。”
“我也没说那是我的事啊,我不就让他有钱没损失就别小气吗?咋啦,还不让说了。瞅瞅,还让一个腿脚不好使的长辈给他跪下,也不怕折寿。”
“不跟你说了。”边上的人干脆离他远了点,知道他平日里嘴碎,没想到眼下还在这乱说,这哪里是给人福六求情,这分明是在给人拱火。
老村长瞪了眼说话的人,吼道:“你给我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一个大男人整日里就跟个妇道人家一样嘴碎,能得你。”
被吼的男人在老村长与几位族老的瞪视下悻悻闭嘴。
老村长脸色其实也不好,他当时听曦哥儿说那些种子名贵时,选来种种子的人就是特意筛选了好几遍的。
福六夫郎,也就是朱文,平日里干活利索,人也老实,夫夫两个一样,他是没想到,千挑万选,最后还是给他出了篓子。
他这张老脸都不好在这个时候说话,但不说又不行,这事儿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当事人咋办。
老村长这会儿也只能舍了自己的这张老脸,想给朱文夫夫说下情,属实是两夫夫家里穷得很。
福六腿瘸了后,家里的担子就全都落在了朱文一个夫郎身上,连半大的垚小子都早早撑起了半个家来。
要是赔银子,怕是一个子儿都赔不出来。
老村长心里叹了口气,“曦哥儿。”
东河曦将种子放进荷包里递给一边的墨书拿着,“村长爷爷,先让我说两句。”
老村长见他神色,点头。
东河曦的手被顾君谦重新握住,他偏头看了眼边上眉眼温润的人,勾了下嘴角,然后回头看向在场的东河村民们。
哂笑一声,清冷的嗓音落在所有人耳里,“种子名为骨阳草,专治骨伤,不相信价格的可随便去寻一个药铺问价。我不缺银钱,不表示我的银钱就是大风刮来的,我祖父当初是如何挣钱起家的,想必不少老人都知道,就不用我在这里多说了。福六叔跟福六阿叔若是按照族里辈分也的确算是我的长辈,但那又如何?不问自取即为偷,按照天武朝的律法,十粒种子的价值,足够将福六阿叔关进去。”
东河曦视线看向那位眼含嫉妒的男人,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我若是说这种子再种不出来,你又能耐我何?他们做错事,也是他们自己跪下的,我为何不能受着?今日是将种子寻了回来,若是我没这本事寻回来呢?这损失便就我自己承担,如此,大家是不是就会效仿,反正我寻不到。反之,这种子我寻了回来,并无损失,轻易原谅了今日的事情,那日后呢?你们莫不是觉着我日日都很闲。”
东河曦也没去管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低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三人,“想来叫你们赔银钱也是没有的,但我不能轻易揭过这件事,不然有些人的心思那真是藏都藏不住了,我并不想日后总来处理这样的事。我家空地上那些堆砌着的木头,福六叔就去帮我砍了吧,垚小子去帮着修建小山头的围墙,福六阿叔继续种种子,当然,没有工钱可拿,也不包饭食。如此,你们若是同意,这件事便就揭过。”
这也是东河曦在确定是朱文偷了种子时,心下的决定。
当初头次回东河村时,他就从敞开的大门扫了眼他们家,知晓这家人穷。让他赔银钱那肯定是没有的。
若是别的种子,他定然不会轻易揭过,偏偏偷的是骨阳草种子。
他情感上能理解这人为何会偷骨阳草种子,但理智不能让他轻易将这件事揭过。
村子里人最是会得寸进尺。
他今日若是轻飘飘的算了,日后这样的事便就不会少,他半点不想日后总来处理这样的事情。
“我们同意。”东河福赶紧感激的点头。
“谢谢曦哥儿,谢谢。”朱文眼泪满脸。
垚小子也跟着道谢。
让他们家赔银钱是绝对赔不出来的。
老村长等人松了口气,他们也能理解小哥儿为何会这样惩罚。
东河曦收下三人的感谢,接着出声,“正好,趁着今日大家都在,我便将有些话一次都说了。”
大家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对于他惩罚朱文三口的事情,有些人觉着正合适,有些人就不满。
不过没人选在这会儿开口,村子里眼下大部分人都要在小哥儿手下挣银钱,不满也只在心里嘀咕。
“等小山头与我家那四十亩地的围墙起来后,我会在围墙顶上插上尖锐的铁器,围墙里面也会种上一些带尖刺且有毒的植物,日后大家就不要起小心思了,不然受伤或者是被毒死了,我不会负任何责任。”
这是东河曦在决定修建围墙的时候就有的想法,眼下正好都说了,以免日后有人起心思去他那里偷东西受了伤再来找麻烦,“自然,我也会让人将这些刻在木牌上放在大家经常路过的地方,时刻提醒你们。”
东河曦说完那些话, 便就携着顾君谦等人回了老宅这边。
至于那些人心里会如何想,那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不过是趁着当下, 将该提醒的提醒了,以免日后有人当真翻墙进去受了伤,再来闹到他面前。
墨书有些好奇的开口, “小公子, 为何要惩罚他们一家三口?”倒不是觉着自家小公子不该那般罚,就是单纯的好奇。
顾君谦微微垂头看着被他握在掌心的白皙手掌,轻轻的摩挲了一下, 他大约能猜到点小曦的想法。
东河曦道:“若是一人的犯错成本太低, 他便会怀着侥幸的心理有可能再次犯错, 甚至会给旁人带去一些效仿的小心思。可若是一人犯错带累了全家,他便会在心里问自己值不值得,且被他带累的家人也会对他加以管束。自然, 被他带累的家人对他产生埋怨的情绪,也会让他今后做事之前多想一些。”
这便是他为何惩罚朱文一家三口的原因,就是要让大家明白,你一人犯错不要紧, 连累的是你的家人。
“不过此法也只适合像是朱文这种爱重家人之人。”要是完全不顾家人死活, 自私自利的,这般惩罚就没有意义了。
当然, 今日若是换个人,他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算是较轻的惩罚来, 势必会让那人付出些代价才行。
东河曦低头看向顾君谦的右脚, 大约也是出于一点同理心,让他原本的打算更改, 进而做出这样的惩罚来。
不然,以他的性情,即使朱文家真的很穷,他的惩罚定还会更重一些。
因着下午还要继续检查种子,午食东河曦便在顾君谦家用的。
用过午食又稍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暂时不急着过去,两人便来到书房,东河曦让顾君谦将面具揭开,他先看看他的脸。“药膏也该要用完了?若是药膏用完,便就要开始下一步的治疗了。”
他算了一下日子,距离丰收节也大约过去了十日左右,激活细胞的药膏也该要用完了。
顾君谦从书桌的抽屉里将白瓷罐拿出来打开,“还有一些,大约还能用上个两三次。”
东河曦低头看了一眼,便就将视线转到他脸上,面具下还敷着一张淡绿色的药布,他伸手轻轻将药布揭下来,便见满脸遍布的疤痕变得细嫩了一些,小心的用手戳了一下,异能感知下,原本充满死气的疤痕里细胞彻底活跃了起来,布满了生机。
东河曦满意的露出一抹笑来,“用药膏时,可有什么感觉?”
顾君谦忽略掉脸上的那抹触感,回道:“初时尚好,有细微的痒意,越是到后面,那些疤痕里的痒意便越发重,但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相比起受伤那时的痛来说,这点痒意倒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东河曦给他将药布贴回去,“能忍受便成,可有看过你脸上的伤疤?”
顾君谦点头,“那日听笔润说,我脸上的伤疤有了些变化,我便看过一次。”笔润当时的语气太过惊讶,他便忍着心里的不适瞧了一眼,也是那个时候,他对小曦说要治好他的脸的话,才有了些确定。
已经死了的心再次活跃起来,兴许,小曦当真能治好他的脸。
只是早前太多次的失望还是叫他不敢抱有太高的期待,也就只看过那一次,之后便就再不曾看过。
怕他误会,顾君谦拉过他的手想要解释,被东河曦伸手按住了嘴唇,漂亮的桃花眼里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斑驳日光,像是纳进了满天星辰,“我明白。”
知道他并不是不相信他的医术,而是不相信他脸上那些深印丑陋的伤疤有被治好的可能。即使换个大夫说能治好,顾君谦怕也会是心有怀疑。
那样的伤疤,并非常规治疗便就能治好的。
他能言治好,也是仗着有异能在身。
东河曦看着他的眼睛,纤长的手指在人嘴唇上轻轻按了按,暧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升起,书房里的空气一时之间都好似变得灼热了起来。
两人都是第一次有心悦之人,如此的气氛,两人的耳垂双双染上一抹薄红。
东河曦双眼落在人被他揉红的唇上,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有点想亲。
兴许看出了他的心思,顾君谦按下心里骤升的涟漪与欲望,拉下在自己唇上作乱的手,紧紧握住,喑哑的唤他,“小曦。”
手安抚性的捏了捏他的。
他与小曦虽已有婚约在身,一日未成婚,便一日不能太过逾矩。
东河曦在心里叹了口气,按耐住那点亲近的心思,左手抬起在人完好的脸上捏了一把。行吧,人是他看中的,还能如何,只能陪着了。
又过了三日,顾君谦手上的药膏用完,东河曦便给他换上了祛除伤疤的药膏。
东河镇,东河曦家书房里。
将抹完药膏的脸敷上药布,东河曦道:“药膏依然是薄涂,之后再敷上浸了药汁的药布,隔一日再揭开继续抹药,中途就不要清洗这半张脸了。”
肌肤要重新生长,最好不要接触旁的东西,再则,新生的肌肤柔嫩,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让其受伤。
还是注意着些好。
顾君谦点头,在心里记下他说的话。
东河曦想到什么,冲他挑眉提建议,“这一次的药膏稍多,按照我说的用法,若无意外,大约能用到我们纳征那日。这期间你就不要去看自己的脸了,待得纳征那日再来看,可好?”
顾君谦虽不知他为何要他这样做,但还是依着他应了下来,“好。”
东河曦很满意他的态度,一双黑眸里满是笑意。
嘿,就等那日震惊所有人了。
顾君谦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说完药膏的事情,便与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早些时日我写信回上京城,让人送了一些书本过来,昨日下午方才送到,尚未来得及整理,小曦是去我那里看,还是我让笔润他们给你送过来?”
两人初遇那日,看出小曦爱看书,他便就抽空写信回了一趟顾府,让大弟为他准备了一些外面书铺很难买到的书本。
有些书是孤本,外面亦是买不到,得人现抄写,便就费了些时日。
东河曦双眼一亮,“很多吗?我跟你回东河村去看。”正好他家里已有的书已经翻完,雷叔这次去安庆府城,他托了他买书回来,但也得一些日子才能到。
他还想早日从书里找到稀罕的草药,早日为顾君谦将右脚踝骨治好。
想到这里,东河曦看向顾君谦,“还记得上次我为你看脚踝骨上的伤吗?”
顾君谦点头,“怎么?”
东河曦道:“那次我看时,便就发现你脚踝骨那附近的肉里还裹有碎骨片,你平日里走路是不是那处很疼,稍用力也疼?”
顾君谦惊讶的点头,“原来那次你便就看出我脚上的症状?”
他右脚的确是如小曦说的那般,即使不走路,哪怕着力也会感觉到那处疼,因此平日里他便愿意坐着,右脚也会同时呈放松状态。
东河曦坐在他身侧,与他紧紧挨着,拉过他有些薄茧的手指在手里一根根把玩,“嗯,原本我是想着等将你脸上的伤疤彻底治好之后,再来与你说这件事。”
顾君谦视线落在两人的手上,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这些时日我一回东河村,你便陪着我四处走动,我便就想早日将你的脚伤治好。”东河曦捏着他右手食指,与其指腹相对摩挲,“不过你脚踝骨碎裂不说,且还缺了骨头,我尚未找到更好的药材来治它,只能先将那处肉里裹着的碎骨先行取出来,让你平日里走路不至于疼。”
是他一时想差了,他是想着一次到位,且那个时候与顾君谦之间的感情也不及眼下深厚,便就想着等将他脸上的伤疤治好更有说服力。
可眼下他却是不想如此了。
治疗骨头的药材一时半会儿想来是找不到,但顾君谦骨头附近肉里裹着的碎骨却是可以先行取出来,让其平日里走路感受不到疼痛。
且顾君谦如今很是纵容他,他也不想看着这人每日里忍着疼陪着自己折腾。
东河曦握着他的手,侧头直视着他深邃漆黑的眼睛,“可愿意让我为你治疗脚伤?”
没有任何犹豫的温润嗓音在身侧响起, 落进耳里。
东河曦微愣了一下,与顾君谦相识以来,尤其是在两人有了婚约关系以后, 他便发现,对于自己的一些提议,顾君谦几乎是毫无条件的纵容他。
问之前, 他心里确定顾君谦定会同意, 只是他没想到顾君谦竟是连犹豫都没有,几乎是在他问话落下的同时,他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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