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漪怔了怔。
他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羞涩褪去了些。
他轻声道“好”。
顿了顿,他又问:“大姐,会死吗?”
昌平刚刚和驸马成婚一年多,尚未有孩子。据说二人感情不错,本应当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只可惜生在皇家,过去的大多数时间应当都在为权力的争夺心力交瘁。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李昭漪想。
血缘亲情离他们都太远,经历过这一遭,他终于意识到,之前他和云殷说的,关于宛荣的那些话有多天真。
不出他所料,云殷很平静地道:“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这就是盖棺定论了。
成王败寇。李昭漪没再多问什么。只是他刚准备回书房,腰上却突然传来了一股力道。
他被腾空抱起,不得不伸手搂住了云殷的脖子以维持平衡。
云殷将他抱坐在腿上,看他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说:“陛下刚刚在做什么?”
刚刚……?
李昭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
他惊讶于云殷现在还在想五分钟前的事,迟疑地道:“你不喜欢我亲你?”
云殷很喜欢亲他。
不仅是嘴唇,大多数时候,云殷喜欢亲他的眼睛、脸、脖颈,甚至全身,带着要将人吞噬的力道。
难道,云殷只是喜欢亲他,而不喜欢反过来?
“你不喜欢。”李昭漪老老实实地道,“那我下次就不亲了。”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摸清云殷的喜好。
摸清了他会很听话。
云殷:“……”
他说:“不是。”
那就是喜欢。李昭漪点点头。记住了。
他准备从云殷的腿上下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云殷揽着他的腰,手指捋过他的后脑,吻已经落了下来。一时之间,殿内只剩下轻微的喘息和水声。
这个亲吻结束,李昭漪终于开始挣扎了。
他很无力地说:“我真的要看书了。”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又莫名其妙亲他,但他真的要来不及了。
云殷的喘息尚未平复。
闻言,他眸光一闪,开口的时候嗓音还有有些哑:“这么喜欢念书?”
他道:“臣记得刚开始把陛下送去上课的时候,陛下看上去还挺苦恼的。”
其实这话有些偏颇了。
李昭漪刚开始去上课的时候确实看上去不怎么开心,但那大多都是因为面对的都是陌生的知识。其实他跟着蔺平和顾清岱学习的这段时间以来,没有休息过一天,课业也是按时完成。
蔺平为人严厉,但看着李昭漪,眼底全是慈爱和喜欢。
头发花白的老人,暮年时刻,眼中又重新焕发了光彩,像是终于在混沌中找到了燕朝残存的希望。
云殷故意这么说,是想看李昭漪的反应。
果不其然,李昭漪忍不住反驳他:“我一开始也没有很苦恼。只是不适应。”
“……我现在想好好念书了。”他别开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然,你欺负我,我都听不懂。”
这话半真半假。
他确实有的时候会听不懂云殷的调侃。
说到底,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云殷长在波澜诡谲的权力中心,而他只是冷宫里被放弃的皇子。
但他又不只是为了听懂云殷的话。
他想靠近云殷,不想被他当成只有长相可取其他一无是处的玩物,他不想……
让云殷看不起他。
李昭漪下定了决心,却不敢露出任何端倪。宛荣之事在前,他生怕被云殷误会成他要夺权。好在云殷最近对他似乎确实放下了戒心,他只是道:“陛下又冤枉臣。”
语声里带着笑,有点儿漫不经心的欠。
李昭漪瞪了他一眼。
然后,他就听云殷道:“既然这样,从明日开始,臣替顾次辅来教陛下治国方略、时事政论。”
“陛下,愿意么?”
第二日清晨,李昭漪准时地起床上早朝。
宫变后的第一日早朝,比李昭漪想的要平和许多。甚至连昌平的事都没有掀起太多的波澜,相反,对于这次宫变的处理,连一向敢于直谏的御史都没有太多的异议。
说到底,外姓掌权,是颠覆朝纲。
但李淳瑾姓李,这事只能归于皇室内部的斗争,这种时候,朝臣就插不上嘴了。
相较于李淳瑾和魏家的倒台,这次早朝之后,当朝次辅顾清岱的告假反而引起了更多的骚动。
燕朝目前首辅之位空缺,顾清岱可以说是于云殷之下总揽朝局,这固然为人诟病,但相较于云氏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军权,倒显得不是那么显眼。
但再不显眼也是内阁次辅,他的告假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顾清岱老了,但看上去显然不像是生病。也未曾听闻他最近请过医。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朝堂之上议论纷纷,几个御史脸色微妙。
李昭漪也怔了怔。
顾清岱的告假是对着他。
他隔着帘子看了一眼云殷,对方没有说话。昨夜他说昌平的事交予他,但这并不算在这个范畴。
李昭漪犹豫了片刻,准奏了。
朝堂鸦雀无声。
下了朝,云殷来陪李昭漪吃饭。
他没有提及此事,倒是很有兴致地在饭后又拖了李昭漪去御花园散步。
散完步,又抱着亲了会儿。李昭漪带着锁骨下的吻痕坐在文政殿。今日蔺平有事要晚到,他的面前只坐着云殷。
李昭漪看着面前摆着的笔墨,道:“顾老告假,你早就知道,是么?”
这话还是委婉。
他们彼此都知道,如果早知道,这就是顾清岱和云殷共同商量的结果。
昨夜,云殷的话说完,李昭漪就怔了许久。
最终,他答应了。
彼时他以为云殷是一时兴起,只是刚刚和他在一起,一时新鲜,想要多跟他呆一会儿。但是今日早朝过后,他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是早就知道了顾清岱要告假,云殷才会来做他的老师。这两件事彼此联系,没有任何一件是意外。
……果然,他想。
怀疑谁会沉溺于声色,都不用怀疑云殷。
他的话音落下,云殷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一分意外和赞许。
他道:“既然陛下问到了,那今日的这第一堂课,臣便不给陛下讲别的。”
他笑了笑:“就讲一讲,这朝堂。”
云殷的第一个问题是:“陛下,您觉得顾老为何告假?”
“您怎么想的,怎么说便是。”他温和地道,“不用顾忌任何。”
李昭漪犹豫了一瞬。
片刻后,对云殷的信任抵消了踌躇,他还是说了自己真实的猜测:“因为……顾老是你的舅舅?”
多日的耳濡目染,到底有些成果。
云殷眸光微动,嘴角勾了勾,颔首。
他道:“是。”
昌平倒台,朝中再无人和云、顾抗衡。此时此刻,朝野上下的目光都会集中在这件事上,此时告假,是在明面上表明一个态度,也是为了暂避锋芒。
云殷不能退,退的就只能是顾清岱。
而于李昭漪这里,帝师换了人又好像没换。彰显的则是警告。
顾清岱退,是给皇权几分面子。但是这并不代表权力的让渡,简而言之,只是在堵御史、或许还有天下文人的嘴。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举措,其实云殷和顾清岱并没放在心上。
但是李昭漪能想明白,证明了他确实有在认真思考,也确实相较于白纸进步了许多。
紧接着,云殷又给李昭漪讲了讲朝中的具体架构。
这些顾清岱都讲过,但李昭漪敏锐地察觉到,相较于顾清岱的讲法,云殷要更加毫无保留。例如,他会直白地点出,朝中哪些官员同属一派,哪些官员,又是孤臣直臣。
信息量太大,李昭漪听得入神。
一直到蔺平来了,他才得以休息片刻。
下人为他们端上茶水,李昭漪喝了一口,润了润发干的喉咙。
他还在愣神。
他想着刚刚云殷说的话。
从前他只知朝堂一片混乱,能用之人极少,别有用心之人极多。却不知究竟为何,顾清岱讲的浮于表面,相较于时事,更多的是讲理论。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有些迷惘,不知从何下手。
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
只是……
他忍不住想,云殷,是不是讲得太多了。
这些是他能听的么?
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云殷饮尽杯中的茶水,道:“陛下,可是听累了?”
李昭漪摇了摇头。
“还好。”顿了顿,道,“你讲得很好。”
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虽然大多数时候透着嘲讽,但是嘲讽得也算有理有据。
李昭漪能看得出来,云殷不是很待见如今的朝堂。
所以,只是看不顺眼?
毕竟云殷说得再怎么犀利,讲到云氏和顾家的时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没有说太多的东西。
他埋下心中的疑惑,就听云殷笑了笑:“……这么好啊,那跟顾老比呢?”
李昭漪:“……”
这人正事讲完了,又开始逗他了。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自顾自地拿了官员名册看。
他虽然长得好,但长相带着江南的温软,属于没什么攻击性的漂亮。认真的时候侧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孤高的清冷。
他越这样,云殷就越想把他弄乱。
云殷在西南边境一带驻军的时候,曾经听过那里的很多奇闻轶事。
例如,一些神秘的医术甚至蛊术。
他怀疑李昭漪也是背着他偷偷去学了这些。不然为什么明明对方每天对着他都是一脸无辜,他却总觉得李昭漪浑身上下写着勾引。
他微眯了眼。
陆重见过了,早朝也上过了。
他放过了李昭漪这么些天。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李昭漪对于自己这天晚上即将面临的遭遇浑然不知。
他看着官员名册,认真地记录复盘云殷刚刚说过的东西。
记不清的,他就问云殷。
他以为云殷会不耐烦,但是对方却出奇地耐心。不仅按着他问的一一重复,末了还道:“陛下若还是有不懂的,臣回去写一份更详尽的册子,到时候送来,也方便您对照识人。”
他缓缓地道,“要想坐稳这个位置,了解人,是最重要的。”
李昭漪听进去了。
等回过神,他赶紧向云殷道谢。
云殷笑了笑:“陛下不用这么客气,臣的本分。”
事实上,今日的李昭漪很让他惊讶。
无论是学习时的求知欲、认真、专注,还是末了鼓起勇气的提问。
他不担心李昭漪学不会。
他看过李昭漪的课业。耽误李昭漪的,完全是那十八年荒废的人生。他唯一担心的,是李昭漪会因为畏惧他,而不敢学。毕竟他年纪小,又受制于人。
事实证明,李昭漪除了在执着于“他是个好人”这件事上比较固执之外……
其余的时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迟钝,也并不至于卑微。
要知道,哪怕他找的不是李昭漪,而是自小浸润于皇家的宗室子。面对此时此刻的局面,作为帝王,也难有不对着他低头,因为畏惧而谄媚讨好的。
……话又说回来。
在私事上,李昭漪对他也不是谄媚。
只是……
给了他一片赤诚的真心。
云殷垂了眸,掩去眼底难得而突然的情绪波动。
然后,他想到了一件事。
其实,最令他惊讶的,还是今日李昭漪朝堂上的果断。朝臣都当是他的授意,其实,只有云殷自己知道,他确实是一念之差,想看看李昭漪能不能把这其中的关窍想通。
这是一个简单又随手的测试。
李昭漪想通了,也通过了他的测试。
但是……
李昭漪在中场休息,默默地吃下人端来的点心。
串起来的糖葫芦失去了签子,被摆在盘中。做糖葫芦的小贩听说自己的糖葫芦得了皇帝的亲眼,皇帝还允许自己回家探亲,感激得不行,一盘给他一个口味做了一颗。
李昭漪吃得脸快埋进盘子里,眼神纯净,想法也纯净。
云殷突然道:“陛下。”
李昭漪把糖葫芦咽下去,头也不抬:“嗯?”
云殷看着他,顿了顿:“顾老告假一事,昨夜臣本该提前知会陛下。但臣没有。不仅如此,今日朝堂之上,臣明知陛下措手不及,却冷眼旁观。”
“陛下……有生气么?”
这些话一出口,云殷自己先沉默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问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算计、试探,都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只有把自己人都算进规划的一环,事情才会显得逼真。
他和常梓轩之流,更是早已习惯了走一步算十步。
别说这种小事,前两天他为了让李昭漪明白为君之道,还不是利用了陆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暴露给了李昭漪。他突然就觉得……
得解释一下。
至少,得掩饰一下。
他说:“臣只是想让陛下尽管熟悉朝堂,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很多。万一臣不在,那陛下得独自应对。到时候,陛下总要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决定。”
听起来冠冕堂皇。
只有云殷自己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在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昭漪的反应。
李昭漪先是因为他第一个问题愣了一下。正在思考的时候又听到了云殷后面的话,他立刻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有些紧张地说:“你要出去吗?”
云殷:。
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但他还是道:“可能。例如若是边境有事,臣就有可能要离开京城。”
燕朝眼下的境况就是,除了云氏,几乎没几个能领兵打仗的将军。而恰恰是云氏坐镇,使得周边的外敌看着孱弱的燕王朝蠢蠢欲动,却始终不敢来犯。
那有点远。
李昭漪稍稍放了点心。
他想了想:“……是会有点害怕。”
云殷“嗯”了一声。
“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李昭漪道,“我总要面对这些。”
他顿了顿,“总不能事事依靠你。”
他不知道云殷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是这个问题恰好契合了他近日忧虑的事。他不能再依靠云殷,他要在云殷面前变得独立起来。
听了他的话,云殷起先脸色缓和了些。
只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神情又微微停顿了一下。
李昭漪没有注意。
云殷的身后,蔺平已经进来了。
这应当是李昭漪出宫之后第一次见到蔺平。如果要问他离宫之后最舍不得的人,除了云殷和陆重,那就是蔺平。
很奇怪,明明蔺平和顾清岱是同时教他的,但是在李昭漪心中,这两个老师的分量并不相同。
他更喜欢、也更亲近蔺平一些。
哪怕他更严厉。
他的出走蔺平应当是知晓的,但对方什么也没说。
只是授课结束,蔺平道:“陛下。”
他顿了顿,“老臣虽不待见云殷,但老臣知道,他从未有过叛心。也只有他,在眼下,才能镇住燕朝这岌岌可危的朝堂。”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澄明,“陛下愿意回来,是我朝之幸。至于云殷,他性子顽劣、性格偏激,还望陛下,多担待着些。”
他向着李昭漪行了大礼。
李昭漪将他扶起。
晚上就寝前,他将这事告诉了云殷。
云殷笑了。
“蔺老还会说这样的话呢。”他道,“难得。”
说着难得,他的脸上却没有意外之色。
李昭漪知道,虽然他和蔺平表面上不对付,但其实感情未必有多浅。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只是零星地听了一嘴。
他其实挺好奇过去的事的。
那些他在,却始终没有参与的时间。
尤其是云殷和李昭钰,还有常梓轩他们在东宫的旧事。
但是他也知道,这种事也得云殷愿意讲。
他不知道云殷愿不愿意讲,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件事。聊完蔺老,刚洗完澡的李昭漪穿着柔软的寝衣,披着发尾还有些湿的头发,看着这个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他说:“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云殷的神情也很理所当然。
他说:“陛下,您说呢?”
他们的亲吻总是从对视开始。
边被亲边被一把抱起的时候,李昭漪还惦记着烛火。
他小声地喘着,说:“能不能……熄了。”
他们的前几次都在昏暗里,不是因为任何理由,只是因为来不及了。云殷需要确认什么一般把他按在床上,那会儿外面都是兵荒马乱,他们在澄明殿做着最荒唐的事。
哪怕是李昭漪,最终闭上眼的时候,心里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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