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场秋猎。
秋猎不是打仗,也不是真刀真枪的比武。
猎不到老虎、熊这样的大型凶兽,猎猎鹿、兔子这样的小型生物,李昭漪觉得,应该还是不难的。
李昭漪是这么想的。
但是事实,似乎却并非如此。
今天各大世家的人都来了不少。
秋猎是盛事,也是在御前露脸的好机会。
燕朝科举的传统虽已有百年之久,但近些年,舞弊之风盛行,加上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真正走科举一途做官的人其实很少,更多的,还是举荐,或者走个形式。
例如,常梓轩年纪轻轻便能任大理寺少卿,他的能力固然出众,但他背后的家族,也没少出力。
人群浩浩荡荡,李昭漪一眼望去,少年郎们风流倜傥,看着意气风发。让他心中愈发期待。
他只看了一小会儿。
他看世家子的时候,世家子也在看他。
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了惊艳之色,有人谨慎,胆大的,则是在休憩之际频频打量。
燕朝风气开放,男妻断袖之事也并非稀奇。这些年轻人,多多少少听过些宫中隐秘的风月之事。
原先是不屑的,但看到李昭漪之后,就只剩下了对云殷的羡慕。
李昭漪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重新出发之后,云殷就再也没让他出过马车。
他坐在马车里,帘子也不能掀。
他说:“云殷,闷。”
马蹄声起,云殷面不改色,隔着帘子给他递了个梅花锁,李昭漪拿着玩去了,剩下的半程没再出过声。
等到了地方,歇息了一阵。
随着各种仪式的结束,秋猎便正式开始。
一时之间,只见尘烟滚滚,几十路纵队的人马一起朝着密林深处而去,场面十分壮观。
秋猎一开始,场上的气氛就变得有些热络了。
在场的大多是些不会武的文臣,但即便是文臣,也有参与了秋猎的家眷抑或是后辈。
大家端着酒杯在底下谈笑风生,但人人眼底都写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李昭漪看着觉得有趣,云殷坐在离他最近的下首位置,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忽地一笑,放了酒杯站起身,佯装俯身替李昭漪添茶。
同时在他耳边耳语:“陛下觉得今日谁会拔得头筹?”
他这一动作,底下的声音诡异地寂静了一瞬。常梓轩嘴角抽搐了一下,和颜珩舟对饮,他说了一句什么,颜珩舟便凑近了些,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话。
底下的动静,台上的两人浑然不觉。
或者是知道了也不在乎。
李昭漪认真地想了想:“兵部侍郎赵越家的公子吧。”
兵部侍郎赵越,他的独子赵玉宏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好武,体格健壮,看上去人高马大。
刚刚看李昭漪的一众世家子弟中,他便是看得时间最长的。
直勾勾的,眼神发飘。
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魂。
李昭漪倒是不介意这些。他小的时候,看他的目光比这脏的多了去,赵玉宏的眼神里欣赏惊艳多于其他,对他来说不过是随意的一眼。
他更多的,是为了回答云殷的问题。
他以为云殷是想和他打赌。他们最近常玩这个。
出了事,谁会第一个递弹劾的折子。又是哪些人会唯恐避之不及地甩锅。李昭漪从连人名都搞不清楚,到连蒙带猜的胜率也能对半开,经历了不少。
也吃了不少苦头。
眼下,他已经能平静地回答云殷的问题。
云殷的眸色却深了些。
他若有所思:“陛下原来很看好赵家的公子。”
李昭漪:?
什么叫看好。
他只是实话实说。
但是云殷已经说了下一句话:“陛下,想不想……玩些更有意思的?”
李昭漪说:“……什么?”
云殷直起身,道:“取我的弓来。”
话音落下,整个宴席瞬间安静了。不远处的常梓轩和颜珩舟酒杯一顿,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相同的东西。
相较于他们俩,其余人的反应显然更大些。
云殷是什么人?
他是实打实上过战场,一刀一刀拼出过军功的人。
以往秋猎,到了最后,是要按照猎得的猎物数量和珍稀程度,在御前排出个先后高下的。以往的魁首皆会被重赏,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风光。
云殷一下场,这魁首还有什么悬念?
一时之间,场下众人脸色各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拿来了云殷的弓。
他的弓通体漆黑,李昭漪见过,也拿过。
很重,当时云殷在身后替他承着重,胸膛的温度和手心一样烫。
他喉咙有些发干,小声说:“你就,不用了吧?”
他的想法也是一样。
今年的秋猎并不算正经秋猎,是命人提前圈了一小块地方,将猎物事先赶入这块领地之中。场地小,猎物也少,以云殷的身份和能力,实在没什么必要。
但是云殷却道:“无妨,陛下,臣不跟他们抢。”
他问:“陛下喜欢什么小动物?兔子,还是幼鹿?”
李昭漪:?
他说:“都,都可以?”
他意识到了云殷要做什么,但是仍然有些不可置信。就见云殷拿了弓,说了句“等着”,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堂下不知何时已鸦雀无声。
李昭漪面上镇定,心跳却比之前快了好些。
他有些紧张地攥着茶杯,无意识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等到夕阳西下,不远处终于传来了马蹄之声。李昭漪不自觉地站起了身,看向了不远处的人影。
第一个返程的,是一个绿衣青年。
他的长相只能算是普通,但看上去倒是容光焕发。
他的小厮牵着马,他上前便躬身拜见李昭漪,意识到自己是第一个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尽是得意洋洋。
他猎得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还有一只小型獐子。
猎物一一给李昭漪看过,李昭漪用套话夸奖了一遍,又赏了些金银珠宝,青年便回了酒席之上。他的父亲脸上也隐约显现出些许骄傲之色。
紧接着,来的就是兵部侍郎赵越之子,赵玉宏。
赵玉宏也猎到了一只獐子。
只是这只獐子和之前的那只相比,个头大了不少,看上去也凶了许多。
除此之外,他还猎到了一头幼虎。
他看上去些许狼狈,据说是在制服这头幼虎之时受了些许轻伤。李昭漪也赞许了几句,除了应有的赏赐之外,还赐了些上好的伤药。
只是,在这二人之后,境况就不那么如意了。
其实先前二人的猎物,李昭漪就并未觉得有多厉害。
要怪,还得怪他的骑射都是跟着云殷学的。
云殷没带他打过猎,但云殷带他射过无数次箭。每一次张弓搭箭,都带着凛冽的寒意和锋芒。
他对着的是靶子,但是足以让李昭漪相信,哪怕他们对着的,是凶猛焊烈的巨兽,抑或是更为凶残的敌人,他们也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胜利——
而不是猎了几只温驯无害的动物或是幼兽,就好像取得了多大的成功。
但是,之后的人,却连这点成功,都拿不出来。
又一个人两手空空、满面羞惭地回到宴席中时,就连不远处的常梓轩都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颜珩舟道:“京城可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他们俩上场了倒不会这么狼狈。
但他们是来看笑话的,不是来鞠躬尽瘁的。
能站在这,已经是给了云殷面子。
两人冷眼看着越来越沉默和尴尬的宴席,而不远处,李昭漪的脸色也微微敛了。
说实话,他起先并不太在意旁人。
他的眼底一向只有云殷,站在这,也不过是为了等云殷回来。
但这些日子的潜移默化到底入脑入心,即便是没有刻意关注,时间久了,他也意识到,今天的秋猎,是失败的。
不管是赵玉宏所谓的“意外受伤”,还是后面的人试图解释但更像是甩锅的“偶遇了平南王,王爷极为勇猛”。将门之后,对付不了还没成年的牲畜。
而云殷——
云殷真正回来的时候,众人皆大感意外。
他的马侧空空如也。
既没有众人猜想的豺狼或是虎豹,也没有什么棕熊或是别的猛兽。
就连用于充数的兔子、鹿都一只也不见。
他只带了一样东西回来。
一只红色的幼狐。
皮毛油光水滑,触手温暖。
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面前的李昭漪。
云殷道:“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这只狐狸看着还算可爱。陛下可以养着玩。”
——就像他说的,他从未想过参与这场秋猎。
他想的,自始至终,只是让李昭漪开心,以及,送李昭漪一个,他或许会喜欢的礼物。
李昭漪很喜欢这只小狐狸。
白天的秋猎结束,晚上就是庆功的夜宴。
白天猎得的猎物被挑选合适的烤制,成为美味佳肴。李昭漪筷子都没动几口,却一直抱着他的小狐狸,眼睛也不眨,和它对视。
小狐狸的爪子扒拉着他的衣襟,看上去奶里奶气。
云殷叉了块鹿肉,喂进他嘴里。
李昭漪乖乖张口,又去看小狐狸。云殷沉默了一瞬。
他道:“陛下。”
他说:“陛下可听过一句话,玩物丧志。”
李昭漪说:“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云殷:。
堂堂摄政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颇感无语。但是对上李昭漪水汪汪的眼睛,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得叹口气:“陛下这样,诸位世家子弟该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今日参加秋猎的,多是武官后代,也有一些年轻的武将。
照例,李昭漪应当勉励几句。
但是李昭漪一直在玩狐狸,如今的他,不可能不懂明面上的规矩。
果不其然,李昭漪说:“那就冷落吧。”
平静的。
带着几分漠然。
云殷实在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李昭漪这个样子实在太可爱。他想亲他。不远处,偷偷瞥过来的眼神霎时收回去。云殷眯起了眼,语气却愈发温和:“燕朝自开国以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数不胜数,只是近些年……”
他顿了顿,“国泰民安,高枕无忧,便没人想着打打杀杀,也是人之常情。”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说:“国泰民安,不是因为你么?”
他们都知道,所谓的“你”是何意。
云氏掌兵权以来,朝中异议不断。
兵权一家独揽,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但偏偏云氏又太能打,睿德帝何尝没有想过削兵权,但是不削,尚且只是隐患。削了……
且不说云氏会有什么反应,边境绝对先会出现问题。
边境之外的敌人,他们不会管燕朝内政。
他们只知道,他们怕云氏。怕的也只有云氏。
这些道理谁都懂。李昭漪也理解朝中一直以来针对云殷的弹劾。他知道云殷没有谋反之心,是因为他了解云殷。但是,武将们呢?
李昭漪觉得。
但凡是有点心气的人,都不会容忍云殷的大权独揽。
能怎么做?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云殷变得“可替代”。
有了可用之人,那么哪怕是李昭漪,将来要削兵权,手上也多一份保障。
毕竟没了云殷,还有别人。
现在这样,他除了倚靠云殷,还能有什么办法?
思绪到了这里,李昭漪悚然一惊。
他近些日子被蔺平和云殷有意无意地引导着,思维已经潜意识地被他们带跑。想到“削兵权”之时,他心里便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云殷。
见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有些犹豫。
从前云殷提防他,他觉得有些委屈。不提防了,他又替云殷担心。
……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是韬光养晦,怀有别的心思。云殷如此地信任他,替他把控朝堂局势,对他倾囊相授。他就不怕来日,真的被他反咬一口?
李昭漪知道自己不会。
但他想,云殷的警惕心未免太低。
……他长得有那么好看么?
能让云殷这样的人都被色迷了心窍。
李昭漪甚至想去找个镜子。
另一边,云殷却已经站起了身。
李昭漪现在的生气是合理的。事实上,让他看清楚现在燕朝的颓靡风气,也是此次秋猎的目的之一。
只是李昭漪可以冷脸,因为他是天子。
云殷却不可以。
既已做了决定,那么他要替李昭漪考虑一切。他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又嘱咐一旁的德全盯着李昭漪,让他少喝些酒,便起身,去向了朝臣所在的宴席。
一圈儿下来,今日留意的名单都被他敲打了个遍。
更多的不能再做。
但李昭漪懂了,能做的日子不会太远。
他端了酒杯,心情不错地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看月亮,不知何时,身旁已经站了个人。
“许久没见你这样了。”常梓轩道。
费尽心思地谋算,一步一步地引导。
所有的这些,常梓轩似曾相识。可即便是李昭钰,云殷也把他当成独立的个体,作为朋友和谋士点到即止,从未如此殚精竭虑。
更遑论,那些密不透风的保护,和处心积虑的浪漫。
不是猜不到。
恰恰是因为猜到,但没有猜到能这么用心。才会因为结果而心惊。
常梓轩心绪复杂。云殷却道:“颜珩舟呢?”
“喝着呢。”他道,“前两天被你赶出草场,现在还记着仇。扬言说要撬你墙角。”
颜珩舟风流成性,荤素不忌。
熟悉的人心中都有数。
他身边也不缺人。而李昭漪,确实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乖巧、漂亮,带着些无意识的冷。
纯洁的诱人。
云殷敛了笑意。
他淡淡地道:“他可以试试。”
这句话的语气不似往常。
常梓轩心里咯噔一下,见好就收,赶紧道:“……开玩笑的。他有分寸。你跟他都认识多久了,知道你和陛下的关系,他怎么可能真这么干。不可能的。”
云殷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
不这么干。
但是不妨碍想。
一想到颜珩舟看李昭漪时流露出的惊艳和欣赏,云殷就浑身不舒服。
他倒也不至于做什么。他只是想……
最近事务繁忙。
他是不是该抽个时间好好提醒一下李昭漪,他们除了君臣,存在的另外一层关系。
上次他哄着李昭漪换个称呼叫他,李昭漪害羞。最后哭得太厉害,又撒娇,云殷还是心软,放过了他。现在他觉得,有的时候,他也不应该这么心软。
他的神色如常,常梓轩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他沉默了一瞬,在心里怜爱了李昭漪一秒。
然后,他道:“阿殷。”
“嗯?”
常梓轩斟酌着言辞。
片刻后,他道:“先前我问你,你对小皇帝,只是想要,还是来真的,你没有回答我。”
他说的,是生辰宴那一次。
其实不是没有回答。
云殷当时反问他:“你觉得呢?”
就是变相的承认。
承认他对李昭漪只有欲,没有爱。事实上,这才是应当有的、也是最安全的心态。一国之君,不说三宫六院,总要立后封妃,绵延子嗣。
彼此都清醒,将来才能结束得干脆。
常梓轩喉咙发干,最终选择了一个折衷的说法。
他说:“……你是不是不想结束了。”
云殷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开了口。他说:“你可以把第一个问题再问一遍。”
常梓轩:“……”
他说:“你对小皇帝,是想要,还是来真的?”
云殷突然笑了。
他慢慢地说:“常梓轩。”
“你觉得呢。”
李昭漪喝酒喝到一半,面前多了个人。
他以为是云殷回来了,挥着小狐狸的爪爪很高兴地抬头。一抬头,颜珩舟端着酒杯,看着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看上去有些意外。
李昭漪默默地又把小狐狸的爪爪放了回去,觉得自己有点丢人。
他努力地端了一下架子,说:“颜先生,怎么了?”
颜珩舟回过了神。
他说:“草民来给陛下赔罪。”
他笑意吟吟,端起了酒杯:“那日在皇家马场,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大人有大量,不要同草民计较。”
李昭漪:“……”
虽然是道歉。
但是这个语气,怎么那么嚣张呢。
颜珩舟是真的一点也不怕他。
不怕他。但是还是特意来道歉。李昭漪知道,这是在给云殷面子。
他也十分识趣,老老实实地说:“先生不必多虑。孤常居深宫,先生认不出来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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