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就这么了了。
所幸,莫远在这件事以后,终于难得地成熟了不少,也有了当哥哥的样子。
或许是有了一个弟弟在后面鞭策,莫远渐渐地终于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了,整天游手好闲十分不妥,至少要学一门吃饭的手艺。
于是他在自己十五岁生辰那年,宣布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自己要去山下小镇当饭堂的学徒,将来在村里开家饭馆。
何草草闻言,差点把长寿面掀他脸上。
莫远梗着脖子,“厨师有什么不好的?”
何草草,“古人云……云那个叫啥?!”
林冀:“君子远庖厨?”
“对,就是这句。”何草草指着莫远,“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干这种事情,不害躁吗?”
“我又不是君子。”莫远道,“凭自己手艺吃饭,怎么会害躁呢?爹不也会烧饭吗?”
何草草:“你爹是探花!人家读书人回家种田做饭叫‘归隐山林’,你一个书都念不完的街溜子去当厨子就是个伙夫,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的!”
莫远高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还是当街溜子吧,等你们蹬腿我就跟着上吊,左右还有几十年好活。”
何草草怒道:“说什么鬼话呢!”
莫远:“要不然我就去讨饭,反正你认识丐帮帮主,到时候你叫他给我封个什么舵主啊坛主啊……”
何草草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个暴栗,“闭嘴吧祖宗。”
林冀瞥了一眼何草草,犹犹豫豫开口:“草草啊,其实我觉得……小六做厨子也行。”
莫远抬眸看了他爹一眼。
林冀道:“混江湖,考功名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一不留神就有性命之忧,安安心心守着一门手艺过日子,也能很开心的。”
何草草拍桌道:“他要是真喜欢做厨子也行,可你看他这态度,明显是在三百六十行里面挑了个看起来最轻松了,就是好逸恶劳!”
莫远低下头吸溜了一口面。
林冀道:“干一行爱一行,他干了或许就会真的爱上了。”
他顿了顿,又笑着道:“你若舍不得小六出去给人使唤,留家里先学着拿两天锅铲呗。”
“谁舍不得?”何草草哼了一声,坐了下来,“我是怕他出去给人家店里捣蛋,丢我的脸。”
林冀转而看向莫远:“小六,行吗?”
莫远点点头,眼睛亮起来了。
“那赶紧吃。”林冀站起身,“我去找找之前家里的菜谱……”
他转身朝里屋走去,莫远两口把面吸溜了下去,跳起来跟进了里屋,林冀正在书柜上翻找,阿悦捧着书,盘腿坐在莫远床上看书。
“在哪儿呢……”
林冀自言自语道。
莫远凑过去看了一眼,书柜很陈旧,忽然他眼前一顿,目光停在书柜第三层的某一处,那里有一个落了很多灰、而且很破烂的包背装书,定睛一看,它居然只有一半,前面一半被撕下来,不知去了何处。
这非常突兀,因为林冀看书不喜破损,收藏起来的书都很珍惜。搬完一趟家后,不太喜欢的书都被扔了卖了,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新买的或者保养得很好的老书。
带着三分好奇,莫远把书册拿了下来,随手翻开。
“找到了!”林冀从书柜深处拿出一本蓝封册子,拍了拍上面薄薄一层灰,“这是我二十年前用的菜谱,很适合刚开始学……”
他偏头瞥了一眼莫远,声音戛然而止。
莫远呆呆地捧着一本翻开的书,神情很古怪。
林冀目光落在书页上,只见上面一个人盘腿坐着,身子是半透明的,奇经八脉纤毫毕现,几个穴道被圈了出来,旁边三个大字:御风诀。
“小六?”林冀轻唤一声。
莫远没回答,身子开始微微颤抖,目光却仍粘在那本书上。
“小六……”
林冀伸手想拍他肩膀,刚靠近他周身一尺内手掌却无端一痛,他下意识收回了手,低头一看,手掌已经被割开了一道长口子,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莫远浑身剧烈一颤,手中书册掉到了地上,他人也跟着跪了下去,喷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就晕了过去,最后他仿佛听见哭声和喊声,有人在叫他“六哥哥”,有人在叫他“小六”,都听得不甚清楚,伴随着阵阵耳鸣,仿若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莫远睫毛微微一颤,睁开双眼,感觉整个人动弹不得,下意识想挣扎。
“别动!”薛凉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他从后面把莫远在怀里,锁着四肢,“你调一下内息。”
莫远感觉体内两道内力正在相撞,一道锋利如刀,一道汪洋似海,刀尖与海相撞,缓缓被包裹起来,压制,融化。
半个时辰后,薛凉月放开了他,莫远喘着气靠在床上,薛凉月桌上拿起什么东西,走到床边,一把拉下了他的衣服。
“!?”莫远一惊,下一秒却愣住了。
他身上,从锁骨到小腹,密密麻麻全是细小的伤口,像是拿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伤口不深,但数量之多,让人心里发毛。
薛凉月垂眸拿着金疮药往他身上涂,涂完了前面,示意他转过身,背上也有。
莫远趴在床上,偏过头,哑声问:“怎么回事?”
“你在床上忽然开始自行运转六道剑决。”
薛凉月指尖沾着滑腻腻的膏药,慢慢从他的肩胛骨滑下去,落在腰窝某处伤口上,轻轻揉了揉。
他轻声问,“梦到了什么?”
莫远默不作声了一会儿。
薛凉月动作缓缓顿住,冰凉的触感停在莫远腰际。
莫远眼珠子动了动,拿眼角余光静静盯着薛凉月,后者若无其事地拿开手,去旁边取了纱布过来给他包扎。
一层一层,盖在伤口上。
但腰际那儿的触感仿佛粘在身体上了,始终挥之不去,莫远忍不住按了一下,手就被薛凉月捉住了,薛凉月轻声道:“别动伤口,把裤子也脱了。”
莫远一愣,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腰带。
“你在想什么呢?”薛凉月一把拉开了他的衣带,“我就是看看你腿上有没有伤。”
莫远腿上当然有伤,但比身上少多了,而且也不密集,只有寥寥几道伤口,抹点金疮药就行了。
检查完后,薛凉月伸手想把他衣服拉上去,莫远却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他的手,薛凉月皱眉瞥他一眼。
莫远轻咳一声,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他手心很热,带着熟睡刚醒的暖意,热量顺着接触的地方传进薛凉月的血液。
薛凉月眸光沉了沉,慢慢靠近了一点,反握住莫远的手,带着鼻音,“嗯?”
莫远目光垂着,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薛凉月盯着他的侧脸,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把你的剑带过来了。”
好似一瓢冷水淋头,暧昧的气氛立时被驱得一点不剩,莫远瞳孔一缩,手指蜷曲了一下,好像要躲开。
他听见薛凉月在他耳畔轻声问:“看看吗?”
还没等莫远回答,薛凉月站起身,走到墙角,捞起一把断剑和一把无名剑,转过身,走到床边。
莫远掀起眼皮,怔怔地看着那两把剑,薛凉月沉默地拿起那把断剑,递到他手里,左手笼着他右手,缓缓收紧。
粗糙的梅花纹路贴着手心,本来是很熟悉的感觉,莫远却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薛凉月放开手,莫远手腕一抖,断剑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
莫远看了看地上的剑,又看了看薛凉月,嘴角弯了弯,似笑又不似,“薛凉月,我……已经拿不了剑了。”
梅花剑是八种精铁敲打熔炼所制,哪怕很细,断了一半,分量也不容小觑。莫远不是薛凉月这种肉身离谱的药人,失了内力,又经脉寸断,手腕根本没有那个力量拿稳。
薛凉月俯身捡起地上的剑,轻轻放在他枕边,深深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你拿得动的……六哥哥。”
莫远愣了,下一刻瞳孔颤抖起来,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难以置信地盯着薛凉月,嘴唇颤抖着,“你刚刚说什么?!!”
薛凉月没有理他,转身熄灭了桌上的香炉,莫远大骇,费力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他的举动,一个翻身摔到了地上,薛凉月转身把他抱了起来。
莫远紧紧揪着薛凉月的外衣,鸢色瞳孔周围浮现出血丝,显得双眸通红,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表现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他颤抖道:“你怎么……你到底是谁?”
薛凉月把他放到床上,从自己脖子里扯出来一根红线,红线上连着一个略有些硕大的玉佛,玉佛边缘有个裂痕,似乎是被人用蛮力掰开来过。
“这个玉佩的主人是谁。”薛凉月低头对他笑笑,“我就是谁。”
“不要……”莫远觉得自己眼皮越来越沉,他几乎是哭着哀求道,“别让我睡着……薛凉月我有事要问你!”
薛凉月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莫远在完全睡过去之前,耳畔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六哥哥,我要走了,还记得四岁那年我跟你说的话吗?如果我变成真的恶鬼……杀了我。”
莫远手松开了,薛凉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帮他掖好了被角,这时门外传来姜琅的声音,不紧不慢,慢条斯理。
“殿下?该去东都了。”
第60章 梦中(六)
莫远意识在识海中飘荡,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不开心的梦……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小六……小六……”
莫远费力地从梦魇里挣扎出来,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两个黑黢黢的人影站在床边,花了很久他才看清楚,那的确是两个人,不是重影。
其中一个是何草草。
另一个是个高挑的年轻人,肤色苍白,脸部线条柔和,眼角微微下垂,宛如带着未干的泪痕,看上去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见莫远醒来,年轻人很轻地微笑了一下。
“小六。”何草草低声问,“还好吗?”
莫远手指动了一下,钻心的疼痛便从指关节处传来,他下意识皱了下眉,闷哼一声。
年轻人开口代替莫远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现在很不好。”
何草草瞥了他一眼,声音罕见地严肃:“师先生,您说有办法救他?”
“大概。”
姓师的年轻人道。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半本书册,跟莫远之前在书柜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翻开到中间的某一页,递到莫远眼前。
莫远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胆怯地移开了目光,向何草草投去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何草草轻声道:“不是之前那本,这是能救你的东西。”
莫远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犹豫片刻后还是相信了娘亲,看向年轻人手中摊开的书页。
书页上依旧是一个盘腿而坐的人,但身体上经脉内部的流动却和之前那本不一样,一边写着密密麻麻的莫远看不懂的小字,另一边则写着“小天圆”三个正楷大字。
年轻人道:“试着像之前一样运行功法,你知道怎么做的。”
莫远盯着那张经脉图,闭了闭眼,想象着自己身体的那些相应的部位,太息发于丹田,缓缓在周身身经脉中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流动起来,如此三个周天后,莫远浑身剧烈抖了一下,偏过头,吐出一口黑血。
这口血出来后,他感觉胸口压力一轻,没那么闷了。
“淤血吐出来了就好。”年轻人顿了顿,问,“功法记住了吗?”
莫远还是不太能说话,虚弱地微微点了下头。
年轻人微微颔首,收起了那半本书。
何草草轻声道:“小六,你先歇会儿,我跟师先生出去谈谈。”
说罢,两人走出了里屋,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扉。
不一会儿,隔着一扇门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莫远继续运转着刚刚的功法,他惊奇地发现,随着功夫运转到第五个周天,自己的视力和听力竟同时变得异常敏锐,周遭的一切都清晰可闻,细致入微。
门外何草草和年轻人的谈话也清晰入耳。
首先是年轻人的声音:
“……话说,您之前都没教过他功法吗?”
何草草叹息道:“小时候我之前一直拿基础武夫的东西教他,蹲马步,练长拳之类的,让他感受自己的经脉,以后才能更好地领悟内功,我师父师叔都是这么教的。结果他根本坚持不下来,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可能体质不大好不适合练武,没想到……”
“没想到是个绝才。”年轻人轻笑一声,“真的有这么一类人,他们无师自通,天生就能运转内息,看到一张内功图就能立刻修习,这种人我几十年来只见过三四个。”
“我只见过一个。”明明是夸赞的话,何草草声音里却充满担忧,“如果像那个人一样的话,我宁愿小六是个天分高一点点普通人……一点天分没有也行。”
莫远微微瞪大了双眼,他不是傻子,能听懂娘亲和这个古怪年轻人对话间的含义。
自己是个……天才?
从小到大都没人发现这一点,莫远也觉得自己只是个庸人。
林冀经常宽慰他,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庸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乐,天才有天才的烦恼。因此他从小就很乐意接受自己是个庸才。
现在有人告诉莫远,其实他是个天才,他第一反应不是兴奋和开心,而是荒谬。
“他此前从未修习内功,经脉太脆弱了,强行运转六道剑决,虽然侥幸捡回来一条命,但经脉和内脏严重受损,万不可小觑。”
门外年轻人跟何草草又叮嘱了几句,“小天圆术叫他一直练直到经脉恢复为止,内伤就用药慢慢调理,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恢复,其间不要再给他看别的心法。”
何草草:“知道了,多谢。”
“他毕竟跟你师姐姓。”年轻人笑笑,“小莫前辈,告辞,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我送送你。”
两人脚步声慢慢走远,不一会儿,门悄悄地被推开了一条缝,莫远看见阿悦从门外偷偷溜了进来。
小孩趴在床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声问:“六哥哥,你还好吗?”
莫远还是说不出来话。
只得缓缓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还好,没事。
贺悦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三根手指,莫远愣了一下,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到莫远心底,泛起一阵柔软的波涛,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哭。
贺悦真的不像个小孩。
莫远忍不住走了会神,想像他长大后的样子。
他会穿什么颜色的裙子?笑起来会不会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如果真的有个这样的妻子也挺好……片刻后他蓦然回神,突然想起来贺悦是男孩子。
那大概不会长成他想象中的妖艳大姐姐了。
莫远不知道好看的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想象不出来,他手指一点点弯曲,忍着钻心的疼痛,回握住了贺悦的小手。
他虽然想象不到,但真的很想看到。
师先生说的还是太保守了,莫远伤得比想像中还重,此后一年半,他一直处在吃药和练功不间断的疗养中,至于学烧菜什么的,只得暂且搁置了。
何草草又问了他一次,以后想干什么,莫远低头看了看手指,半晌表示自己还是想做个厨子。
何草草摸摸他的脑袋,这次没表示什么反对。
就这样,到了贺悦七岁生辰的时候,莫远终于完全恢复。实际上在两个月前,他就开始跟受伤之前一样上蹿下跳了,惹得何草草差点又把他揍一顿。
前一个月,莫远偷溜下山,到镇子里给人洗了十来天的盘子,换了半吊铜钱,去衣庄上给贺悦买了件新衣服。
贺悦收到礼物的时候瞪大了双眼,显然完全没料到,下一秒就抱住了莫远,搂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紧接着就哭了出来,把莫远吓了一跳。
他哭着道,“六哥哥,你真好。”
声音软糯糯的。
莫远脸腾地红了,何草草在一边打趣道:“小六,你还记得一开始你特别不喜欢阿悦吗?你还找‘捉妖师’来欺负他呢?!”
莫远:“哎,娘!”
林冀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两人。
莫远伸手给阿悦擦掉眼泪,兴冲冲道:“赶紧吃面,今天的面是你哥我亲手下的,第一次做饭,要吃完啊知道不?”
“嗯。”
这一天在秋季,白露正浓,红叶从窗外落下,静悄悄,了无声息,它很快会化为尘土,来年或许又会长在枝头,成为新的绿叶,一遍遍地循环,不会止息。
之后,莫远如愿以偿地找了个小饭店当学徒,小天圆术重塑了他的经脉,他比一般人力气更大,耐力也更好,因此干的活更多、更利索,店老板和师兄弟们都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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