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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岳魁仙君脸色一变, 瞪了两姐妹一眼。
只见他们话题的对象,司巫,从昆仑虚上下来, 身躯裹在白袍中, 白袍已不再光洁如新,泛着腐朽的浊黄;
但他确实还活着, 代表苍生道的羽杖依旧浮动着光点。
首座们齐齐行礼:“司巫大人。”
司巫此刻的声音依旧无法用苍老来形容,像骨骼挤压间发出的噪音:“神君大人有请。”
首座们都没动。
叶淮不常召集他们,应该说二十年来他们这是第一次在昆仑虚齐聚一堂。
年轻的修真界尊者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背后是对仙山的不信任与深恶痛绝,所以此次他向首座们发出邀请,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一场伺机报复的鸿门宴。
僵持片刻, 容阳首座天明仙君率先迈步。
她身后,其余人也快步跟上。
走着走着,首座们发现有些不对。
岳魁仙君挑了挑眉:“敢问司巫大人,为何不领我们上山?这是什么寒酸地方?”
他们并非往山上走, 而是越来越远离山丘,四周草木零落, 杂草也未能生长,地面满是深坑,留下数个阴暗投影;
甫一踏足,只觉寒凉刺骨,好像阴影间有亡魂滋生,会时刻伸出鬼手,抓挠他们的脚踝。
突然, 岳魁仙君的脚踢到一块碎石。
风吹雨淋之下,这块碎石依旧洁白, 隐隐散发润泽的荧光。
岳魁仙君顺着碎石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什么东西?——神君大人?”
与此同时,司巫也停下脚步,长杖敲击着地面,然而苍生道的光羽好像难以庇护这片区域,竟然闪烁着熄灭。
首座们皆是一惊。
要知道苍生道的赐福遍布寰宇,神界聆听祂的圣言,修真界揽受祂的指引,而下界的凡人亦能分得半杯恩典。
可昆仑虚——
身为七山之首,神界以下最接近苍生道的地方,竟然拒绝苍生道的踏足?
谁能拒绝苍生道?
神君负手而立,似乎并不惊讶。
他的身形像蛰伏的野兽,庞大的影子在地面蔓延,一头麒麟,正卧睨着他们。
叶淮向众人远远拱手:“诸位前辈,请快过来。”
话语间,闷雷隆隆,像是古兽嘶吼。
是问,谁敢过去?
众人又看司巫,希望他能解释一二。
然而一阵风从叶淮的方向吹来,吹开司巫的长袍,吹下司巫的兜帽——
露出一具骷髅。
他必然已经死去多时,因为骷髅的骨骼都已流失了光泽,首座们终于明白为何司巫的嗓音如此古怪。
他早就死了!说话的不是司巫,而是一具被操纵的骷髅!
所以他的长杖不再能够唤来苍生道垂眸。
苍生道的代行者已经死去。
他是自然死亡?
司巫是这个修真界最久寿的人。
谁能杀他?
司巫拥有神君以下,最强大的力量。
答案昭然若揭,而杀人凶手还在呼唤:“诸位前辈,为何不过来?”
一片沉默。
岳魁仙君的手摸向袖间,那里藏着他的暗器。
悄悄抬手的下一秒,他感到手腕剧痛,一簇鲜血从腕子爆开,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你!”岳魁仙君尖叫一声,“叶淮!你怎敢对我动手?!”
叶淮没有回答,手边的麒麟好像打了个哈欠:“诸位前辈,还不过来么?”
——路阳迈步前行,一脚踩上岳魁仙君鲜血汇成的血泊。
紧跟着,天明仙君也迈步。
尔后是惊鹊仙君与她的妹妹飞萤仙君。
最后,岳魁仙君捂着被挑断手筋的右手,眉宇阴郁地跟了上去。
距离叶淮越近,地上的白玉碎石越多。
有的是长条状,有的像是布料,还有斩断的掌根、断裂的鼻梁…
这似乎是一尊人形雕像的残骸。
而叶淮站在雕像底座旁,摩挲着手腕上的麒麟手串。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见到首座们靠近,也没有任何神态变化:“常言道事不过三,幸好诸位前辈在我邀请第三次时过来了。岳魁前辈,您的手怎么了?”
岳魁仙君的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却不敢说什么。
叶淮笑吟吟递给他一瓶药:“这是上好的止血散,本座亲手所制,前辈赶快止血吧。”
岳魁仙君接过,却不敢敷用。
委羽山是修真界最强的制药之山,岳魁仙君更是药修至尊,极善用毒,但叶淮登极以后,力量压倒性地强大,他无法仅凭看闻,就判断这瓶药有没有下毒。
但总归,叶淮此时给他赐药,没安好心。
偏偏叶淮一点也不掩饰杀鸡儆猴的意思:“前辈为何不用?您血流不止呢。”
岳魁仙君仍不动,其余首座亦无人替他说话。
他们都不想得罪叶淮,至少不想成为得罪叶淮最多的那个人。
司巫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叶淮笑容灿烂:“前辈,我刚刚才说过,事不过三。您快些用药吧,我等着。”
这是他第三次催促。
岳魁仙君的眼睛几乎要喷火:“叶淮,这些年你表面处处为我们考虑,其实就是等着这一天吧?!你翅膀硬了,就要与我们清算了?”
叶淮笑着平举手掌,意思很明显——
少说废话。
岳魁仙君威胁不成,不得不打开药瓶。
一股奇异的恶臭扑面而来,岳魁仙君从中至少分辨出两种剧毒:
紫蟾蜍、银钩草。
好啊,你当真是怕我死得还不够快?!
但其余首座装聋作哑,叶淮居高临下虎视眈眈,而昆仑虚是叶淮的地盘,岳魁仙君连逃也没地方逃,别无他法,只能在叶淮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将药粉洒在伤处。
紫色的、绿色的药粉,充满不祥地倒在伤口处,蟾蜍具有腐蚀性的唾液沾上皮肤,大片血肉开始脱落——
岳魁仙君冷汗直流,起初还能忍耐,尔后便开始大声唾骂。
“老子就知道!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江荼死了,你恨死我们了吧?眼下司巫已经被你杀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苍生道选你又如何,难道你以为我们会坐以待毙?!”他痛得惨叫起来,银钩草让他的手臂如溶解一般溃烂。
叶淮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看向其他首座:“诸位也是这么想?”
在人们警惕的目光中,叶淮逼近一步:
“苍生道擢我为人间神君,诸位也认为,能够挑战我么?”
古兽的嘶鸣愈发沉闷,杀意四现,像浮动的雨后云雾,将山峦包裹。
天明仙君手执战戟,架在叶淮身前:“神君大人,苍生道已十年未曾降下旨意。而鬼兽…仍未杀尽。”
言下之意,你又如何证明,苍生道仍在庇护人间?
此话大逆不道,众首座皆露出意外神色。
天明仙君不为所动,看向两姐妹:“惊鹊,飞萤,高溪蓝水还能支撑多久?”
惊鹊与飞萤似乎没想到会突然扯上自己,飞萤面无表情地开口:“一年内,蓝水枯竭;三年内,高溪断流。”
惊鹊轻轻拽了拽她:“飞萤,不能说呀…”
天明仙君道:“神君大人,黑袍人已死,可浊息仍然猖獗,而天地灵气枯竭,空明山已经沦为焦土,灵墟山若非有江荼长老舍身取义,恐怕也已被夷为平地;
我所居的容阳山,下界百姓流离转徙,才得安宁,我只问您一句话…苍生道可弃人间于不顾了么?”
伴随着岳魁仙君越来越轻的惨叫,天明仙君的话好像寒冰砸在众人心间。
苍生道…
弃人间于不顾了么?
不然为何浊息愈演愈烈,祂却始终不向人间伸出援手?
又或者,祂真的…
伸出过援手么?
当他们见到身为苍生道代行者的司巫的惨状,而杀人者叶淮仍高居神君之位时,这一质疑愈演愈烈。
在场都是一路见证修真界兴衰的登峰造极之人,他们很清楚天明仙君不过是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语。
叶淮面色平静,在天明仙君的质问中,看似回答得毫不相干:“晚辈近来常去下界,有一问题困扰晚辈许久。当今人皇治理人间,倚仗什么?”
人皇在权力范围内建起无数苍生道的塑像,哪怕从未有人见过苍生道的真容;
他以宽仁治理天下,而铁骑不断踏平外族栖身之所。
慷慨之人是否可能虚伪?
宽仁之下,霸权是否才是他的真相?
人人听出他意有所指,天明仙君脸上错愕一闪而过:“您是苍生道亲自…”
一直沉默的路阳打断了他的话,手掌晃晃悠悠举起:“鄙人知道。是江长老最恨的强权,神君大人。”
叶淮不置可否,只是追问:“可他被人称为仁君,为何无人敢质疑?”
没有回答,将无人质疑演绎得淋漓尽致。
叶淮不需要答案,走向跪倒在地的岳魁仙君,向他伸出手:“岳魁前辈,请起。”
首座们面面相觑,他们以为紫蟾蜍与银钩草剧毒之下,岳魁仙君必将被腐蚀而死,甚至有人认为,叶淮就是用这瓶毒药杀死了司巫。
可让他们惊讶的是,岳魁仙君虽面有不虞,却竟伸出手,恭敬地搭上叶淮的手掌:“多谢神君大人赐药。”
——他用的,是被切断手筋的右手。
血肉剥离之后,筋膜再生,他的右手已经完好如初。
叶淮扬起手,一阵飓风随着他的动作,吹舞众首座的衣袍。
风声中,男人低沉的嗓音如战鼓:“被视作洪水猛兽的,又是否真的有罪?今日晚辈请诸位驾临昆仑虚,只为一件事。”
话音落下,风声止歇。
然后阳光坠地,破碎如琉璃。
阳光下,瓷白的塑像立于中央,他只剩底座尚且完好,而碎裂的身躯被风聚拢在残骸周围。
没人看到塑像粉碎的脸,却人人都知道他是谁。
叶淮抚摸着麒麟手串,话语掷地有声:
“重审曜暄之罪。”
罪者,另有其人。
一片寂静。
人人震惊。
即便是身居人间至尊的首座,察觉到千年前有违和之处,也从未有人胆敢提起曜暄。
不为别的,曜暄是苍生道亲自审判的罪人。
因此重审曜暄之罪,意味着忤逆苍生道。
“诸位,不愿意么?”叶淮的视线冰冷落在众人脸上。
路阳还有心情调笑:“鄙人觉得神君大人应该问谁愿意才对。”
没人接话,路阳也不尴尬,面带微笑地擦去冷汗。
还是天明仙君开口,空明山的鲲涟仙君死后她就成为众首座的主心骨:“曜暄已死千年,亲历千年前审判的前辈们也尽数驾鹤而去,神君大人,从何处查起?”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一群道听途说的晚辈,何以重审前人之罪?
众首座连连附和:“正是如此。”
眼看着他们就要以此为由拒绝,叶淮却摇了摇头,笑得灿烂:“又有谁说,曜暄不能重回人间?”
话音落下。
满地碎裂的雕像,碎块开始上浮,好像被谁的手捧起,周遭笼罩着极为圣洁的光辉。
它们一块一块拼合而起,像有自己的神智一般,拼凑属于自己的位置。
双腿、身躯、手背、脖颈…
最后,是脸庞。
当塑像的最后一块眼睛也拼合,众人看到一双柳叶眼,透出悲悯众生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认出了这双眼睛,也认出了这张脸。

——这是江荼的脸。
叶淮的师长, 来去山派的长老,早在十数年前,以一己之力与黑袍人同归于尽的江荼。
众山首座惊疑不定。
为何曜暄的神像却长着江荼的脸?
是转世?是轮回?
还是, 曜暄根本没有死?
这个身份不明的长老, 强大到不似修真界人。
若是曜暄,一切都说得通。
但他死在灵墟山了!
无论是什么, 十年还是千年,他都应该早已死去!
下一刻,在众山首座惊讶的注视中,塑像的眼眸轻轻眨动。
岳魁仙君后退一步:“等等,它的眼睛刚刚是不是…”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都察觉到, 一道没有感情的目光, 落在他们的身上。
祂审视,祂评判,祂将怜悯施予地上,又将罪恶收归地下。
不, 不对。
塑像的视线,与苍生道的视线并不相同。
苍生道的视线是居高临下的, 祂俯视着他们,降下旨意,收割臣服;
但塑像的视线没有侵略性,他站在高处,也只是站在高处。
众山首座看着他,看见的是立于风霜最前沿的引领者,而非上位者、统治者, 只能感觉到震撼,却不会颤抖。
怎么会呢?
古往今来的强者, 都以问鼎为追求,像曜暄这样,千年来傲立于天赋的最顶端,无人望其项背的天才,怎么会用这样平和的目光注视他们?
他是窃取灵脉的罪人!
是引浊息入人间的恶人!
可灵力不会骗人。
灵力本身与天地共鸣,众山首座的境界登峰造极与自然融为一物,伪装再完满的人,从灵力波动也能读出其真实情绪。
这便是为何,众人心中对苍生道已隐隐有所疑问;
更是为何,他们此刻如此震惊。
“诸位为何面露怀疑?”叶淮却好像早有所料——或者他本就策划好这一切,对众人开口,“诸位,不是早就受曜暄荫庇么?”
受谁荫庇?
众山首座的表情各自更加精彩,脑中念头第一次如此统一:“…他是认真的吗?”
任他们如果想象力丰富,也想不到,有一天曜暄二字会与荫庇这样伟大的词语连在一起。
曜暄向来与天地间最恶毒的唾骂划上等号,一时之间如此巨大的变化,让首座们不敢回应。
到底还是天明仙君最冷静:“神君大人何意?”
叶淮的目光终于找到落点,沉甸甸压在天明仙君的战戟划天戈上。
天明仙君的手掌一紧,做战斗姿态。
叶淮从袖中摸出几本古籍。
这些书本扉页起翘,内页也有许多破损,看上去脆弱如蝉翼,一旦重捏似乎就要碎成齑粉。
但叶淮的金色灵力如铠甲包裹着古籍,丝毫不在意灵力的浪费,珍重而认真。
他扬起手,古籍便从他掌中飞出,拖着金色尾线,悬停在众山首座面前。
一人一本,就连数量都如此恰好。
叶淮“善解人意”得恰到好处:“我在昆仑虚上恰巧寻到许多古籍,自是被司巫大人保管妥当,便信手翻阅了几本。今日特与诸位前辈分享。”
恰巧寻到?
恐怕是杀人越货,杀了司巫又翻了他的东西。
信手翻阅?
一人一本,怎么看也是故意为之。
众人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应和叶淮的话语。
他们将叶淮视作好拿捏的愣头青,恋爱脑的鳏夫,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神君,是修真界的君王。
好在首座们面前还有古籍,纷纷逃避叶淮的目光,低头仔细研读。
越读,他们的神情就越凝重一分,身体也僵硬起来。
古籍很薄,但并不是原本就页数不多,而是其中大半都被人为撕去,撕下的页缘崎岖蜿蜒,眼看着是大力撕扯的杰作,好像一道道地面的裂隙。
但留下的,却是最紧要的部分。
岳魁仙君率先看完,兰花指翘起,阴郁地咬着细长指甲:“流毒体系是委羽的制药根基,您现在告诉人家,这体系的鼻祖是曜暄那个畜…咳,那个家伙?”
“蓝水诞草木,高溪育鸟兽…”惊鹊仙君看向妹妹飞萤仙君,“聆音术…竟是从曜暄那里学来的?那我们这不是…偷窃吗?”
留鹤仙君笑嘻嘻地合起古籍,八卦盘在他手心旋转:“阴阳纵横,起于昆仑,发于灵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当今仙山各有其侧重,如空明转之于空明山,乃阵法;
流毒之于委羽山,乃制药;
聆音术之于高溪蓝水,乃通灵;
太极之于灵墟山,乃阴阳。
岳魁仙君将指甲咬断,血液飞溅,又换了一只手:“这么说,句曲的百缕金衫,也是曜暄…那容阳山岂不是也?”
“空明山和句曲山都没了,眼下容阳山可是仙山之首。天明仙君,你怎么不说两句?”
自拿到古籍起,天明仙君便一言不发。
容阳山以锻造术闻名于天下,划天戈更是天明仙君亲手锻造的本命法器。
在外,天明仙君最嫉恶如仇,不符合无情道的要求,却修为最高。
人人都知她以容阳山为荣,此刻最受打击的,应该就是她。
可出人意料的是,天明仙君的反应很平静,只是攥紧划天戈的手,暴露出她内心的波涛:“我早就看出斗转冶炼并不符合容阳山的气候条件,不明白创山始祖为何会留下这么一套冶炼术。如果从一开始斗转冶炼就不属于容阳山,那就能够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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