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滴滴点点砸在地板上,落下湿润的痕迹。
广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但楼岸还跪在原地没动,他垂着眼,盯着地上的雨痕。
突然,他的头上多了一把伞。
楼岸抬头,撞进了一双清澈的眼里。
姒荼瞧着比楼岸还不高兴,他揉了揉脸,勉强冲楼岸挤出一抹笑:“下雨了,走吗?”
楼岸看着他,浅浅弯了弯嘴角,把手放进了姒荼的掌心中:“走。”
包括但不限于姒荼喝药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嫌苦了。
楼岸看着面前被某人推到一边的药碗有些无奈:“现在不喝,一会儿凉了更苦。”
姒荼瞧了眼墨黑色的药汁,死命摇头:“这玩意儿太邪门了, 不喝。”
不知道楼岸究竟用了些什么药材, 昨晚他毫不设防地喝了一大口, 成功被苦吐了。
主要吧, 那个味道也不光是苦, 还带着股怪怪的酸味, 喝上一口就直冲天灵盖,恐怖如斯!
姒荼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口不择言:“要不你喂我吧,你喂我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喝一点。”
楼岸动作一顿, 随后清了清嗓子, 拿起碗。
他将盛了药的勺子在碗边蹭了蹭, 在姒荼亮晶晶的眼神中开了口。
“今早......我去学堂时, 发现楼骁告假了。”
姒荼眼里的光开始闪烁。
“据说是由于......不小心摔断了腿?”楼岸看着他,语调里似乎含着笑。
姒荼眼里的光熄灭了。
他耷拉着眉眼:“好吧我承认。”
“你那个三弟的确实是被我揍了一顿。”
“但但但, 腿不是我打折的, 明明是他自己慌不择路跑太快摔断的。”他义正辞严:“可不关我的事啊。”
“我特意套麻袋揍的, 他晕头转向跌沟里去了。不过你放心,他连我的一片衣角都没看见, 不会有事儿的。”
楼岸看着他:“为什么?”
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疑问,姒荼却懂了。他知道对方想问的是自己为什么要插手这些明明与自己无关的事。
姒荼生平最受不了这种感情剖白时刻,觉得甚是矫情。他看看天看看地,摸了摸鼻子后胡诌一通:“这......我不是你救回来的人嘛, 四舍五入一下我就是你的人了。”
“救命恩人受了无耻小人的欺负,我理应......是要帮忙的。”
楼岸唇角轻扬, 将勺子送到他的嘴边。
姒荼没想到他真的肯喂自己喝药,有些惊讶,愣愣地喝了几口后才感觉到来上涌的苦味,连忙从椅子上蹦起来拿茶往嘴里灌。
楼岸轻轻抿了口剩下的药汁,也没忍住皱起了眉。
他看姒荼喝的实在艰辛,想了想道:“不如我回头再问问药理先生,给你换种药吧。”
楼岸这么善解人意的一说,姒荼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摆了摆手:“其实,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你好不容易弄来对我恢复有利的药方药材,再多问的话难免让人起疑,我将就着喝吧。”
他看着楼岸担忧的目光,抿了抿唇,心里莫名生出股豪气来,一把将碗拿过来,闭上眼就一口气灌了下去。
然后脸被苦得皱在了一起。
楼岸弯着唇角,上前给他顺了顺气。
姒荼发誓这辈子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但看着楼小岸垂着眸子给他拍背的侧颜,他不知道从哪产生一种好像值了的感觉。
碗被扔回桌上,姒荼好歹算是缓过来了,他没精打采地趴着回魂,却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些什么。
他瞬间坐直了身体,冲楼岸露出一个温良无害的笑。
“我记得你之前提过有接青晏堂的任务对吧?”
楼岸迟疑地点了点头。
“就在三日后,对吧?”
楼岸再点头。
姒荼一拍手:“那你把我也带去吧!”
不等对方开口拒绝,他便飞快地用一只手捂住了楼岸的嘴,另一只手竖起根指头摇了摇。
“不急,楼公子请先听我细细道来。”
“这其一,行走江湖危险重重,”姒荼一脸的讳莫如深:“而你,恰好需要我这样一个聪慧机敏的帮手。”
“再者......”姒荼皱着眉顿了顿,下一刻索性蹲在了楼岸面前。
“好吧我编不出来了,反正我就是成天喝药闷得快要长蘑菇了想出去看看。”
“而且药太苦了,外面还有好吃的点心饴糖可以给我压一压,”他仰着脸看楼岸:“你吃过糖葫芦吗?我听人说它特别好吃,我们一起出去吃好不好?”
但凡这里有点零嘴之类的,姒荼吃药也不会那么痛苦。偏偏这楼家认定修剑道需得吃苦,不可贪图安逸享乐,直接不给弟子提供甜食,导致姒荼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那些点心零嘴他是一次都没见过。
自己原先在魔教的日子已经过的够苦了,姒荼也没想到世上还有同自己一样的天选苦命人。
少年肤色白皙,这些日子气色不错,衬得人愈发俊秀。
此时他看着楼岸,因为抬头的缘故眼睛微微睁大,平添了几分可爱。
楼岸喉结滚了滚。
姒荼还在催促他:“你就带我一起出去吧好不好。”
见他不搭话,这人索性耍起了无赖:“你不带我也行,反正我自己有腿,你不答应我就偷偷跟着,偌大的后山,我总能自己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楼家后山地形错综复杂,传言在开宗时特意找了高人布下的迷阵,寻常人在其中根本找不到方向。当初姒荼沿着山坡滚落,也属实是走了狗屎运才遇到的楼岸。
见他这副样子,楼岸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发顶,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好,我带你去。”
“我明日同青晏堂的长老说一声,不从前山门走了,带你从后山离开,这样就没人能发现了。”
“你认路吗?”姒荼疑惑道。
这几日他也不是没往后山深处转悠过,但那阵法属实有些复杂,暗含了易理,寻常人难以参透,姒荼也不敢完全保证自己能从里面出去。
楼岸用手指蹭了蹭他的脸颊,安抚道:“放心吧。”
感受到脸上传来的痒意,已经达成所愿姒荼没好气地往他手上拍了一巴掌。
反正这人方才已经同意带自己出去了,过河拆桥也没什么。
楼小岸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喜欢扒拉他。
姒荼挠了挠脸颊,瞪了某人一眼,嘴里嘟囔了句“没大没小”后愤愤离场。
留下楼岸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含笑。
......
数日后,俩人抵达了祁仙镇。
在传说里,此地曾有仙人顿悟飞升,后洒下了福源护佑百姓,荫庇一方平安。
后人为此特意定了个祁仙节来供奉仙人,祈求风调雨顺,富足美满,祁仙镇也因此而得名。
姒荼他们到时,便是恰好赶上了小镇最热闹的好日子。
再过两日,古镇便要举行三年一度的祁仙仪式,此时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市集上摆满了节日要用的花灯香囊。人来人往间,放眼望去百姓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祁仙镇出了件怪事。
数日前,李老员外的门口突然被人扔了只死猫七窍流血的尸体,据说被发现时,尸体还是温热的。
仆从当时吓了一跳,随后觉得晦气,没必要上报给主家,就自个儿寻了个地给埋了。
谁知第二日,又出现了一只。
如此往复数日,那仆从是真的害怕了,才禀报给了主家,上上下下查了一通却一无所获。李老员外发了一通脾气,直道晦气,却也无可奈何。
谁料三天前,死猫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无头女尸。
仆从当场吓得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便出现的都是无头女尸了。李府也不是没派家丁蹲守过,但根本抓不住人,只在昏黑的夜里看见抹一闪而过的人影。
随即便是丢在门口的尸体。
经此一事,李府上下人心惶惶,都说那是鬼影,李家许是触了什么霉头,遭报应了。据传,夜里还有人经常听到似有若无的哀泣声,李老员外再也不敢耽搁,连忙报了官。
奈何夜间出现的黑影速度太快,衙门的人根本追不上,调查了许久一无所获。之后有人推测,那道鬼影飘渺无踪,许是某位轻功卓绝的江湖人士。此论一出,衙门的人便长长松了口气。
江湖事向来诡谲秘事颇多,不归衙门管,衙门也管不好。
所以当年楼自青创立了青晏堂,便是为协助朝廷管理江湖琐事。
这看着祁仙节近在眼前,却出了这档子事,当地的衙门县令怕犯了仙人的忌讳,一合计,连忙给离此处最近的青晏堂传了信,让其派弟子前来帮忙。
李家闹鬼的事县衙捂得还算紧实,是以现在还没多少人知晓,街道上仍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姒荼捏着糖葫芦的棍子,好奇地东张西望。这一路走来,他闲不住地逛了许多小摊儿,摊主们瞧着他穿的衣料带的配饰都不错,人也面善像是个好说话的,热情地拉着他推荐了不少东西。
楼岸也由着他买,从城门到客栈的短短一小段距离,俩人怀里已经塞了不少好看但没什么用的小玩意。
姒荼把手里的糖葫芦送到楼岸嘴边:“真不吃?”
“这个老好吃了,”他见楼岸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说你,这都出门了,怎么还恪守着楼家那套端方持重的礼节。”
“走在街上吃个糖葫芦怎么了,哪里不雅正了?”
“糖葫芦那么好吃,你不尝一口真的会后悔的。”
“我吃完了?我真把它吃完了?一口也不给你留了啊?”
......
欢脱不着调的声音持续响起,路人寻声望去,只看见两个容貌出挑的少年并肩而行。
个子稍矮些的少年笑着不断试图将手里的糖葫芦喂给对方,被拒绝了也不灰心,调笑着继续朝前走。
而高个子的少年手里捧着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颤颤巍巍,还要抽空应对他的投喂,很是无奈,但细看,眼底却浸满了温柔。
第23章 本座叫楼小岸哥哥
在青晏堂的暗桩拿到这次任务的详细消息后, 俩人决定事不宜迟,即刻前往李府看看情况。
“虽说县衙和李府那边的意思都是让你抓住鬼影就好,但, 我觉得很奇怪啊。”
马车中, 姒荼往嘴里塞了口点心, 惬意地眯着眼分析起案子。
楼岸怕他噎着, 倒了杯茶放在他的手边:“你觉得哪里奇怪?”
“我总觉得还有些别的什么, ”他指着卷宗:“你看, 那鬼影一开始扔的是死猫,第三天,却突然换成了女尸。”
“鬼影为什么那么做呢?”姒荼有些疑惑:“单纯只是为了吓一吓李府的人吗?”
“可从消息来看,真正被吓到的人或许只有每日负责开门的仆从吧。”
他替那人摇头叹息, 天可怜见儿的。
楼岸认同道:“的确, 我也觉得这其中还有些什么。”
“县衙那边是怕这人扰乱了祁仙仪式惹神明怪罪, 可若是鬼影真的只是为了闹出点不详的动静, 又为何偏偏是李府。”
他指尖轻叩桌面:“而且,女尸无头, 是能抹除掉不少关键信息的。”
两人对视一眼, 这李府, 怕是也有不小的问题。
......
说话间,马车停了。
两人跟随等候多时的管家入了府, 在前厅见到了李老员外。
李员外生的珠圆玉润肥头大耳,瞧着就知道日子过的定是十分滋润。他见人来了,脸上就立马堆砌出讨好谄媚的笑。若是旁人露出这副夸张的表情,定会让人顿感不适, 但偏偏李员外脸上的肥肉分布的恰到好处,瞧着还有几分顺眼和讨喜。
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去讨好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有什么不对, 欢欢喜喜就迎着他们上了座。
“哎呀,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人给盼来了,这眼看着就要到祁仙节了,我这几日真是吃不好睡不好。了,生怕一个处理不好惊扰了仙人。”李员外肉掌拍着大腿,长吁短叹。
姒荼瞟了眼对方红光满面的样子,暗道未必。
李员外好是感叹了一番,等他哭诉完这些日子有多不容易后,才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问道:“青晏堂的回信中似乎说此次千仞宗派来的弟子只有一位啊,这是......?”
见他发问,姒荼一把勾过了身旁楼岸的肩,抬眉笑道:“信里提及的应该是我兄长,我是同哥哥一起下山长长见识的。”
他伸手指了指:“这是我哥哥楼岸,我叫......楼茶。”
“怎么样,我们是不是长得很像?”
姒荼将两人的头靠在一起,笑眯眯地问李员外。
“......啊是是是,两位小公子,都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李员外被他的反问搞得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忙恭维:“一个模样儿的气质出众,惊才绝艳......”
姒荼半点儿也不谦虚,张口就道:“那是。”
腰侧被人轻轻戳了戳,姒荼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有违楼家不显山不露水的一贯谦谦姿态,忙清了清嗓子找补:“那是李员外言重了。”
虚假的感觉更浓了。
李员外恭维了大大小小各种官员各路人马半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尤其这位不要脸的还是江湖中堪称最要脸的家族的种,李员外一时有些茫然。
他在姒荼华贵的衣裳和配饰上一扫而过,又联系了下对方出尘的气质,才打消了疑惑。
或许,每个家族都总会有那么一朵奇葩吧。
他瞧了眼楼岸隐隐破碎的淡定从容,再瞟了眼那微红的耳朵和没忍住想要上翘的嘴角,摇头叹了口气。
有个这么跳脱不着调的弟弟,当哥哥的应该也挺不容易的,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楼岸没再耽搁,直入主题,联系卷宗上的信息再次细细盘问了一遍相关问题。
“事情就是这样,”李员外喝了口茶,长叹一声:“两位若是想要查看尸体,得去趟县衙,自出事后,尸体就都被存放在县衙的停尸间了。”
他站起来朝俩人拱了拱手:“祁仙仪式近在眼前,李某实在不敢担上不详之罪名,扰乱仪式。还请两位小公子帮帮忙,抓住歹人,李某必有重谢。”
二人忙回礼,连道不敢。又是一阵客套后由管家引路,离开了李府。
谁知,俩人前脚刚出门,后脚便从墙外又翻回了李府。他们让马车自己回了客栈,伪造出离开的假象,自己再次拐回来探查。
因为对于李员外说的话,他们始终保持一个态度,信,但不完全信。很多细枝末节的事,真相还是得靠自己调查。
两人蹲在花丛中,等不远处巡逻的家丁离开。
楼岸拨了拨姒荼耳边的碎发,有些好笑地轻声问道:“哥哥?楼茶?”
姒荼摆了摆手,害了一声,用气音回他:“出门在外,总得找个身份。”
“叫你声哥哥怎么了,”他笑盈盈地看着某人:“如果你想,我还能叫你好哥哥,嗯,情哥哥也不是......”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楼岸一把捂住了。
少年耳根脖子红成一片:“别乱说。”
姒荼无声地弯眼笑起来。
楼岸羞恼地抿着唇,眸光深沉。这个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简直,不知死活。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姒荼见某人隐隐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了,伸手戳了戳他的腰侧:“家丁离开了,我们也走吧。”
两人起身,成功混进了李府的后院。
与前院主要用于办事、接待来往客人不同,后院分了几处区域,分别住着李员外的姬妾和儿女们。
眼下姒荼他们路过的这一处,院门口的匾额上写着窃香居,结合暗桩给的消息,便知道是李员外家中幼子的院落。
姒荼看着院名皱了皱眉:“这名字,起的真不文雅,透露出股猥琐来。”
楼岸也蹙着眉:“这李琬是李员外最小的儿子,平日里总学着文人墨客附庸风雅,好美人歌姬,似乎还发了不少称颂美人的诗词。”
姒荼表示不能理解这种不伦不类的风格。
两人交流间,那院子里出来了个小厮,手里端着药盅往外走。
姒荼挑了挑眉,随手捡了个石子用指尖一弹,便径直命中了那人膝弯处的穴位。
小厮只觉得腿上的经脉突然抽痛起来,他踉跄了一下便朝前倒去,手里的药盅被打翻,洒落了些许的药汁和药渣。
他揉着腿爬起来,暗骂一声晦气,也没多想,拿起东西离开了。
躲在暗处的两人上前,查看起了地上遗留的痕迹。
楼岸用指腹蘸取了些药汁,嗅了嗅:“都是些安神镇定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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