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昙不容他手指逃逸,握着他腕子的手力加大,安又宁痛呼,就听咔啪两声,反折错位的手指被重新正骨,恢复原位。
可谢昙并未用真气疗愈他淤紫归位的手指。
谢昙甩开了他的手。
谢昙重新居高临下的觑向,虚握着自己手指痛的满头大汗抖动不已的安又宁,说道:“不用真气,只上药。”
他嗓音沉冽:“让你长长记性。”
安又宁瞬间就明白,谢昙这是在怪他——可他伤害的是自己的手指,还是无意识的行为,谢昙生什么气呢?
安又宁只觉一团乱麻,抬眼看向眼前肩膀宽阔,眉眼冷冽,渊渟岳峙之人,脑子陷入浆糊般的凝滞。
安又宁垂下眼睫,半晌,却冷不丁的注视向谢昙,像在确认着什么一般,尾音压抑着颤抖:“阿昙……抱抱我。”
庭院再次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三人站的极近,安又宁语毕,白亦清就立刻悄悄抬头去看身侧谢昙的反应。
谢昙面色平静,看向安又宁的眼神却微微涌动,白亦清在他意图向前的那一瞬,当机立断,立刻抓着心口歪了过去。
他胸痹之症愈发严重,甚至都不用装,就立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紫绀,他手指用力的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心口,似乎想用以缓解愈发稀薄至难以吞吐的呼吸。
谢昙抱扶住了他。
白亦清艰难道:“谢大哥,我心口好痛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心吗?”他一只手弱弱的拽住谢昙井石青直缀的前襟,“谢大哥我真的好痛啊,我快要喘不上气了,我撑不下去了……”
白亦清说着便已眼睫颤抖,不过片刻,就已昏厥过去。
谢昙将白亦清抄膝抱了起来,转身。
安又宁稳住踉跄,下意识跟随了半步:“阿昙……”
谢昙脚步一顿,却只是说了句“你先回屋”,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熙宁院。
安又宁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傻了一样目送二人出了院门,良久,才慢慢抱膝蹲身,浑身打颤着前后小幅度微微摇晃着,像一个循环迷路的西洋钟钟摆,神经质的用力的抱住了自己。
他抬起右手,轻轻摸摸自己的头,自言自语:“没事的,没事的,你自己可以的,别怕,不要害怕安又宁,不要害怕……”
话却未完,他身体却仿佛一刹那突破某种极限,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安又宁自小便有容易应激的这个毛病。
所幸小时候他常去的那个假山,可以包裹住他所有的不安,爹爹也会宠溺又温柔的安抚于他,纾解他的应激。
长大后他有了谢昙。
谢昙虽然每次看起来都过于冷漠,但他冷脸安抚自己的手指,每次都有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自己的情绪便在这种安心的力道中很快得到缓解,便几乎很少有过真正的应激触发伤害。
这次却不同。
安又宁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却长时间没有得到安抚,松弛下来,这不仅导致他记忆颠倒,言语淆乱,诱发颤症,最终身体撑不住下,更是引发了厥症,应激昏死。
更糟糕的是,在强烈且长时间无安抚的应激下,安又宁真气逆流,乱窜的真气霎时便给予了他重创,引发了一塌糊涂的内伤,不多时,他便发起持续的高热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安又宁模模糊糊呢喃了半夜的胡话,才终于在后半夜恍恍惚惚的醒过来。
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连着反折的食指与中指,此时已经一起包扎了起来,绷带在上面缠的厚厚的,仿佛唯恐他一个动作不当便导致指骨长歪。
安又宁正要动,身体经脉中真气逆行如刀戕般的疼痛,便陡然细细密密的由内而外反向的包裹住了他,将他切割成无数细密的碎片。
他登时小声痛呼。
额上湿帕应声无力滑落。
连召霎时端着药碗手忙脚乱的掀帘进来,急道:“别动,别动!”
他扶着安又宁重新躺好,又心疼又发愁道:“公子可千万不要乱动,好好躺着养上一回罢。”
安又宁搅乱成浆糊的脑子,经过昏厥反而清醒了些,见连召忙前忙后,却只觉意兴阑珊,他便打发连召出去歇息。
连召本不肯,奈何安又宁向来不惯他贴身侍候,又坚持想自己一人待着,还是担忧忐忑的退了下去。
室内一静,安又宁就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空茫的思绪。
他真是输得难看又彻底。
安又宁恍惚的想。
他早该察觉的,虽然相伴,一旦与更重要的人起了冲突,谢昙的心立刻就不会偏向自己,终是自己没有分量。白亦清没有出现前,自己竟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然成为了谢昙心中不可或缺的人,白亦清的出现,终于让他重新认清了现实。
终归是自己自欺欺人罢。
可就算如此,就算如此……安又宁心中竟还模模糊糊的存着一丝微渺至极的希望,不想放弃。
他想,毕竟谢昙还记得自己每年的生辰,有时外出还会给自己带些小东西做赠礼,如今那些赠礼已经被他珍之重之的积攒了满满一盒,只待他再挑一只大些的螺钿木盒,将赠礼于明年替换进去,就可以再继续积攒起这点点滴滴的甜意。
尤其今年生辰礼,谢昙更是替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手刃了仇人。
谢昙并不是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
安又宁从枕下摸出仿佛仍带有谢昙余温的那方天青色手帕,攥紧了,珍惜的捂在心口,身子微微打着颤的在衾被下蜷缩成一团。
良久,他终还是在心底默默的想着——如果,如果阿昙明日来看我,我便……我便原谅他这一次。
不曾想,安又宁此次祈愿竟很快得偿所愿——谢昙于第二日子初时分,带着一身凛冽之气来到了熙宁院。
他却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僵在原地。
谢昙来了。
谢昙要来取他的心。
第25章
安又宁因应激痼疾复发,真气逆流,身如受针砭刺骨之刑,无力动弹,一直躺在熙宁院卧房,茶饭不思。
他虽不知也不愿打听谢昙和冷翠阁那边的动静,耐不住除了贴身侍候的连召,廊下偶有碎嘴的洒扫仆役闲扯,倒教他在卧房窗下多多少少听了些去。
冷翠阁忙活了一夜一昼。
白亦清的胸痹之症拖了这么些年岁,又是凡人之躯,早就强弩之末,是故才会三步一喘,五步喧痛,若不是谢昙当初将他接回府温养了这么些日子,怕早已一命呜呼,命归西天。
此次便骤发的十分厉害。
冷翠阁彻夜通明,一拨拨药医进进出出,流水般的方子开出去,流水般的药碗又端进来,好歹保住了白亦清的性命。
这一夜一昼,冷翠阁内次次动静不小,折腾的不行,却次次决策飞快,处置妥帖,显而易见——处处未提谢昙,却处处都有谢昙。
安又宁辗转反侧的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廊下那两个仆役聒噪,心中一阵阵发苦。
这种难以名状的难受滋味,直到再次掌灯,谢昙于子初时分来到熙宁院才告罄。
安又宁高兴的拥衣而坐,起身靠在床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步入内室的谢昙,忍着身上真气倒行逆施的绵密之痛,弯着眼睛喊了一声:“阿昙!”
谢昙微微俯首掀帘而入,他还穿着昨日的那身井石青的家常直缀,显然是这般长时间都没来得及回栖梧堂换上一件。
谢昙看向床上的安又宁,脚步顿了一下,才缓缓踱步上前,伸出黑色手衣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可好些了?”
安又宁弯着眼睛,从衾被下伸出双手,覆在谢昙放在他头上的大手上,软软道:“好多了……可是阿昙,我身上还是难受。”
谢昙的眼神就被安又宁左手包扎的三指绷带引了过去,他默了片刻,问安又宁道:“手指可换过了药?”
安又宁老老实实的回答:“换过了!”
谢昙坐了下来。
谢昙明月清风的坐在床沿,伸手将安又宁抱进怀中,轻抚向安又宁松散长发下单薄的脊背,一节一节,如之前安抚一般耐心按着,良久,未吭一声。
安又宁环着谢昙的腰,也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二人之间仿若约定,皆绝口未提昨日之事。
谢昙宽肩窄腰,他的直缀腰间用玉点珊瑚双鹤腰结束着,其下垂着挂佩长络,安又宁伸出完好的右手手指,忍不住将那垂络反复缠绕向指尖,半晌,却突然问了一句:“我听左昊大人说你在前线受伤了,有没有好好寻医呀?”
他将脸颊贴上谢昙宽阔的胸膛,闷闷道:“阿昙你可不能置之不理,到时留下暗疾……”
也许二人间难得温存的气氛太佳,谢昙闻言,竟微微轻笑了一声。
“左昊惯会小题大做,”谢昙道,“他的话你听过就算。”
安又宁“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谢昙斟酌着,却由此主动提及了前线之事:“现下正魔两道要议和,还没分出章程,你近段时间也要乖一点,莫要出院。”
安又宁闷闷的“嗯”了一声。
谢昙顿了一顿,沉吟片刻,才终于提及了此次战争的焦点——紫光阁。
开口却不是胶着的战况,而是柔软的少时记忆。
“紫光阁已成废墟……你少时惯爱玩的偏庭秋千没保下来,”谢昙声音低沉道,“我记得你还喜欢秋千架旁的山茶花……”
安又宁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谢昙话还未完,他便从谢昙怀中抬起头来,眼神似乎在骤然间便焕发神采,亮晶晶的看过来。
带着那么点不可置信的希冀与期待。
不知是否被这眼神刺痛,谢昙下眼睑竟幅度极微小的抽动了一下,可安又宁还未看清,谢昙便伸出大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继而将他脑袋重新按回了怀里。
安又宁埋在谢昙胸膛,眼露迷惑,片刻,头顶谢昙沉冷无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等来年开春……”谢昙顿了一下,道,“你若喜欢,就在熙宁院也种上一棵罢。”
时隔日久,谢昙竟破天荒的的关心起他的喜好来。
安又宁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与谢昙相处多年,谢昙难得有这般温柔触动的时刻,谢昙向来是镇定的,冷静的,不动声色的。
他忍不住拽紧了谢昙腰侧襟摆,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带着点被撞乱头脑的不可置信道:“阿昙,你,你怎突然说起这个?”
谢昙却波澜不惊:“你少时住在家中,我在前线看到便想起了。”
安又宁霎时就心满意足的笑了。
——谢昙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儿喜欢自己呢?
安又宁心口温温热热的想,之前所有的事,定是自己想差了。
安又宁决定原谅谢昙。
可这份欢喜却还没持续几息,谢昙安抚他脊骨的手指却突然停顿下来,片刻,平淡至极的开口,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那嗓音一如既往的沉冷,如冷玉相碰,如湖石沉涌,带着不动声色又令人无法违抗的命令。
安又宁登时眼睛大睁,下意识从谢昙怀中直起了身,他没听懂般,口中呐言:“什、什么?”
谢昙看向怀中之人,眉头却未皱一下,面色无波的再次重复道:“又宁,小白需要你的心。”
一字一句,清晰至极。
安又宁彻底愣住了。
谢昙注视着他,良久,亦未再开口一言。
安又宁终于耳朵嗡鸣着,浑身战栗着,不可置信的,长久的从恍惚中回过了神。
他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谢昙为什么突然提及紫光阁的秋千花架以及山茶花了。
安又宁怔怔的看着谢昙,突然道:“我不要秋千花架了,也不种山茶树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取我的心?”
谢昙沉默的看着安又宁,一言未发。
安又宁霎时便慌了——谢昙是来真的!
他登时便有些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控制不住的捂向自己的耳朵,强忍着快要崩溃下的歇斯底里,小声祈求道:“如果这就是代价,我不要了!阿昙,我不要秋千花架和山茶树了好不好?我不要了、不要了……”
他泪眼模糊,眼前的人却丝毫没有动容,安又宁终于再抑制不住,喊道:“不行,我不同意!我不要给他我的心,我不要!我不要!”
安又宁说着竟罕见的开始踢打谢昙,赶谢昙出屋:“你走,你走!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也什么都没有听见!阿昙,你走,你走啊……”
看着安又宁的崩溃,谢昙任由他发泄般踢打着自己,良久,安又宁哭的直抽气,力气耗尽后,谢昙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强有力的双手,握住了安又宁捂着耳朵的双腕,道:“冷静了吗?”
安又宁抽泣着抬目,就听谢昙道:“你知晓,小白患有胸痹,我一直在找合适的心。”
谢昙定定的看向安又宁,毋庸置疑道:“如今找到了。”
安又宁顿时萌生沦为猎物的恐惧,他忍不住震颤,却仍咬着牙坚持拒绝道:“我不愿意!”
他的眼泪将脸颊沾染,湿的一塌糊涂:“阿昙,我就只有一颗心啊,不能给别人。”
谢昙垂目看了安又宁一眼,不为所动,反放开了安又宁的双腕,面向外,轻轻拍了两下掌。
在安又宁的低声抽泣中,卧房屋门吱呀一声打开,防风托着一个玄纹秘盒走了进来。
防风在二人跟前站定,打开了盒子。
谢昙伸手将身子一耸一耸,仍不断抽噎的安又宁的脸颊捧过去,安又宁便看到了盒子内那颗机巧繁复的玄金之心。
安又宁傻在原地。
耳边再次响起谢昙的嗓音,简短有力:“这是玄金打造的机巧之心,给你。”
安又宁整个人惊呆住了,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换给白亦清?”
语毕,室内却只是沉默。
稍倾,谢昙才再次开口道:“他体弱,承受不住。”
安又宁真的崩溃了,一把打开了谢昙捧着自己脸的手:“阿昙,难道我就承受的住吗?!”
谢昙看了一眼自己被拍开的手心,嗓音仍沉着冷静:“你的自愈能力。”
安又宁闻言愣住:“什么?”
谢昙道:“又宁,你有不同寻常的自愈能力。”
也就是说,就是因为他自愈能力强,所以才要剜他的心给白亦清,就是因为他自愈能力强,所以他就活该装上一颗冰冷的毫无人气的假心!
安又宁牙齿打颤,心惊胆裂,霎时便下意识逃向床榻深处,崩溃大喊:“不行!我不愿意!我不要!我不要!”
谢昙却一把抓住了他白皙纤细的脚腕,拉了回来。
黑色手衣扑在白皙细腻的脚踝肌肤上,像被黑色锁链桎梏难逃的蝶,只剩安又宁绝望的喊叫。
安又宁剧烈的挣扎起来。
谢昙却一腿将他双腿压住,一手将他双腕紧紧握住,反剪到头顶,将安又宁整个人牢牢的推压禁锢在床头帷架上,看着他惊吓不已的泪脸,皱着眉头道:“又宁,别闹。”
安又宁是真的害怕了,他从未被谢昙这样武力压制对待过,他的反抗竟如飞蛾扑火一般无用,一股胆怯油然而生,他抱着微渺的希冀泣不成声的劝谢昙道:“阿昙,我没有闹,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乖的,你说过的话我从来都是奉为圭臬……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听我的好不好,我真的只想要自己的心,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啊阿昙……”
谢昙却未理安又宁的哀求,转头眼神示意防风上前。
防风看着眼前情形,微微犹豫了一下,却霎时就被谢昙捕捉,谢昙一个眼风扫过来,防风就立时强压下心中惊颤,头皮发麻的上前,取出了玄金之心。
眼看着那个机巧打造的冰冷假心一步步靠近,安又宁终于忍不住心底莫大的恐惧,瞋目切齿,状若癫狂的失声威胁道:“你若取走我的心,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谢昙手下一顿,目光重新缓缓注视过来。
“我说我不喜欢你了,”安又宁同样注视向他,眼眶中眼泪不停的打着转,眼神委屈恐惧又癫狂不已,“我再也不喜欢你了谢昙!”
谢昙眼神居高临下。
安又宁浑身打颤,眼泪滴落到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手指上,极快的滑落下去,谢昙眼神内情绪涌动:“你威胁我?”
安又宁不语,眼睫剧烈颤抖着。
谢昙久久注视着他,倏忽冷笑一声:“那可由不得你做主。”
谢昙转头:“防风。”
防风立时就将装有玄金之心的螺钿木盒放在床头案几,递上早已备好的锋利匕首。
这只匕首较普通匕首刃身窄长,匕刃闪烁着锋锐的寒光,一眼看去就是为了剜心而特制的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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