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相逢(雨霈天青)

梁宝香面色一僵，没接这话。
汤取目光冷冷地盯着她：“你是不是用我的名义借的？”
梁宝香避开他的视线，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吗？你寒暑假打工，多辛苦啊，人家上大学，一放假就回家享福，只有你，天天打工，学费也是跟国家借的款。我想改善家里的条件，让你不比别人差嘛。”
汤取简直头痛欲裂：“你难道就没想过钱要是没了怎么办？那些人是骗子啊。”
“他们才不是骗子，那是正经公司，有资质的！”梁宝香愤怒道。
汤取提高声音同样愤怒：“钱要是被骗光了，你自己还吗？”
比气焰梁宝香从来不认输，直接站到床上，居高临下地骂道：“我们家难道还不起吗？你一个名牌大学生，毕业后要是连30万都赚不到，还读书干什么！”
汤取不想再和她继续理论，满脸倦怠地望着气势汹汹的母亲，说：“反正我已经报警了，那些人知道是你报的警，肯定不会再把钱还你，你死心吧。就算现在跑回去，要不被警察抓进去坐牢，要不就被你原先公司的人打死。”
梁宝香愣住，听懂后瞬间气哭：“你心怎么这么坏、这么狠！”
说着，抄起旁边的枕头，狠狠朝他身上打。
汤取由她打了两下，不再管她，起身出了卧室。
梁宝坤插进来打圆场，也被梁宝香打了五六下，终于夺过枕头，好声好气地劝道：“香香，你怎么只信别人，不信我们呢？我和小取是你的亲人啊。”
汤取走到阳台上，卧室里的劝说声和哭声渐渐低了，他背靠到灰扑扑的墙上，仿佛终于有了一点可怜的支撑。
全身上下都又累又痛，方才那一场闹剧，带来了无尽的惊吓以及体力透支后的乏力疲惫。
脸上痛，胳膊痛，掌心火辣辣地疼，而这些和心里茫茫望不见尽头的彷徨和绝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衣服汗湿了，头发也湿透，脸上还沾上了掌心的血，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甚至能闻到身上散发的淡淡汗味和血腥气。
可他已经没有心思嫌弃自己了。
如果可以，真希望世界爆炸算了。
死了，一了百了。
这样就不会有源源不绝的麻烦，无尽的谩骂，和看不到头的债务。
他低头，把脸埋进掌心，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小取？”梁宝坤在客厅里叫他，还以为他在哭，走过来，轻声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汤取抬头，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梁宝坤叹了口气，说：“你别怪你妈，她就是这样，说话狠，其实心地不坏的。都怪那些骗子，把她洗脑了，被洗脑的人就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
汤取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梁宝坤小声问：“你真的报警了吗？警察不会真的来抓你妈吧？能不能求求情啊？”
“没。”汤取低下头闷着声音，“晚点我找个时间去派出所报案。不过我查过了，这种案子证据不足，很难把钱追回来。那个公司的人估计也早跑了。我妈她是受害者，不会坐牢的。”
梁宝坤这才放下了心：“那就好。”
汤取道：“舅舅，你能帮我个忙吗？”
梁宝坤问：“什么？”
“帮我问清楚我妈，跟哪些人借过钱，分别借了多少。”

最后，梁宝坤花了半小时，从梁宝香嘴里问清楚了借款的详细情况。
他把这些连同债主的联系方式都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汤取。
汤取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目光落在第一排的名字上。
“这个叫王忠伟的，居然借了15万给我妈。舅舅，你认识吗？”
梁宝坤摇头：“不认得。我刚问过你妈了，这是她以前在牌桌上认识的，对方知道她有个名牌大学的儿子，很羡慕她，还夸她以后能享大福气。”
汤取在心里无声地叹气，捏了捏那张纸，最后折起来收好，问：“舅舅，你明天有空吗？”
梁宝坤想了想，说：“应该能请半天。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汤取缓缓道：“你陪我去见一见这个王忠伟吧，我想看看借条是怎么写的。”
王忠伟家住在一个新小区里，从小区位置和内部的园林花草就能猜出，这儿属于县城的高档小区。
王忠伟的家底比梁宝香这种人要丰厚得多。
因为提前打电话约了时间，他们到的时候，王忠伟已经在等候了。
这人不到五十岁的样子，面相并不刻薄凶恶，穿得也很休闲。
见到这甥舅俩，他倒是没有债主的傲气，很客气地把人迎进门，又泡茶招待。
三人一起在沙发上坐定后，还是王忠伟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他笑着打量汤取，感慨道：“果然像你妈妈说的，长得一表人才。”
这夸赞汤取只当寒暄了，说了句谢谢之后，就开门见山：“王叔叔，我听我妈说之前向您借过一笔钱，是否方便看一下当时写的借据呢？”
“当然可以。”
王忠伟似乎对他的来意早有预料，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了句稍等，起身去了卧房。
没过一会儿他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字据。
汤取连忙起身。
王忠伟将东西交给他，在一旁解释道：“当时你妈说有事急用钱，找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做担保，向我借了15万。我们说好了，利息加本金你妈都会在明年底之前还完。”
汤取将纸上的一段话仔细地来回看了两遍。
梁宝香向王忠伟借15万，约定每年利息3万元，第一年偿还本金5万及利息3万共计8万元，第二年偿还剩余本金10万及利息3万共计13万元。
不知道传销公司骗梁宝香有多高的收益率，让她居然有胆量签这样一份借条。
梁宝坤好奇地接过借条看了看，想说什么，但汤取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利息对普通人而言很高，但与几年前易振华和梁宝香向曹哥借的，已经算低的了。汤取来之前就查过，民间借贷利息只要不超过银行同类贷款利率的4倍，就会受法律保护。
白纸黑字，签字按了手印，上哪喊冤都理亏。
汤取沉吟了会儿，说：“王叔叔，我和我舅舅今天来，主要是想和您谈一谈这个还款计划。”
王忠伟似乎有点兴趣：“哦？”
“咱们可不可以把这个还款期限拉长呢？”汤取谨慎地措辞，一边飞快地在心里计算，一边说，“15万本金在5年内还清。第一年还您3万利息，第二年3万本金加3万利息，第三年至第五年利息提高到4万，本金4万，全部还完。这样您多赚了三年利息，15万本金5年能拿18万利息，怎么样？”
王忠伟笑了起来：“你们高材生就是不一样，算得精。”
他低头喝了口茶，笑容渐渐收敛：“可是我要是明年就把本金和利息全部收回，重新放出去也不难。剩下3年让这些钱流动起来，只会赚更多。”
汤取知道，他说得很对。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钱躺在账户上没有意义，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发挥最大价值。
“您是行家，看得比我长远。”汤取语气诚恳，“只是……我们目前确实在还款上有一定压力，诚心诚意地希望能延长一点还款时限，还请您多多体谅。”
王忠伟目光玩味地看着他，又喝了口茶，才放下杯子，斟酌片刻，说：“我之前就听说过你。”
这明显还有后话，汤取洗耳恭听。
“我们县虽然在省里排不上号，但你们学校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出过不少名校生。我跟你妈妈一起打过好几场麻将，听她夸过你几次，长得高大帅气、人很聪明。但我今天见了你，觉得还要加上一条，你说话做事很讨人喜欢。不得不说，你妈妈虽然人不怎么样，但还是很会生儿子的。”
现在的情形可不是谦虚的时候，汤取眼神慢慢深邃，坐等他继续说。
王忠伟笑了笑，从茶几上拿过手机，点了几下，把屏幕递到汤取面前。
“我老婆死得早，只给我留下一个女儿。她和你是同一个高中同一届的，现在在医科大学念书，这是她的照片。现在女孩子很容易被坏男人骗，她如今在学校里、以后到社会上，也不见得能找到多称心如意的对象。你要不要试试和她处一处，那个15万我就当送给你妈妈了。”
梁宝坤腾地站起来，满脸震惊，颤抖地指着他：“你……你15万就想买我外甥一辈子？你、你想得美！”
新时代，居然还有借债买身的事？这人眼里还有没有法律了！
王忠伟不慌不忙道：“不止15万，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哪怕以后念研究生、读博士，甚至是出国，我都能负责。以后结了婚，我所有的钱都是你们的，随便你们创业、开公司还是投资。”
他的语气谆谆善诱：“你就算自己谈恋爱找对象，也不能打包票能找到条件更好的女方，何况，我们两家还知根知底。怎么样？”
虽然从前汤取对邻里八卦不感兴趣，但也偶尔会从梁宝香茶余饭后的吐槽里听到一耳朵。
比如某个公司的老板资助了本地几个考上985大学的新生，比如某某氏祠堂各户集资，包揽了族里所有大学生的学费等等。
资助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汤取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会遇到最狗血的一种。
一股滑稽和荒唐感充斥着他的肺腑，在感到讽刺之余，他又觉得悲哀，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沦落到被人当面论斤论两地商讨价格？
梁宝坤来回看了看汤取和王忠伟，一时之间没有吭声。
汤取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动作在最近几天变得格外频繁，似乎不通过深呼吸，他就要喘不上气。
他低头想了会儿，抬头时脸上带着一丝笑：“请问这件事，您女儿知道吗？”
王忠伟把手机拿回来，看着屏幕上女儿的照片，笑了笑，道：“我知道她高中就对你有好感，和你在一起她肯定会很开心。至于其他的，她没必要知道。”
汤取的神色很郑重：“很感谢您愿意给我机会。但我想，每一个女生，应该都希望找到一个爱她，把她放在心上的人。我可能不太符合这个条件……”
王忠伟顿时心领神会：“你有对象了？”
“不是，只是……喜欢而已。”
汤取垂眸，看着仍残留着道道伤痕的掌心，原本白皙的手掌显出几分狰狞可怖。
“但我不会和他在一起。我现在的情况，您也知道，我妈还不知道会捅出多大的窟窿来。和我在一起，也许接下来一辈子都要过着像滚钉板那样痛苦的生活，我不忍心。您这么爱自己的女儿，想必也舍不得把她嫁入这样的家庭。”
这一段话半真半假，掺杂着他滚烫的真心，也混入了清醒的假意。
王忠伟沉思了会儿，点了点头：“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只是借款的事，已经约定好了的，就不便修改了。”
这一趟拜访看起来一无所获，但汤取却从中猜出了点别的。
或许从一开始，王忠伟借钱给梁宝香就别有所图。
牌桌上打过交道的人难道不知道梁宝香是什么人？这么大方地借15万给她，说不定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能把钱收回来。
如果自己无缝可钻，苍蝇也不会找到机会就叮上来。想到自己可能成为了梁宝香的那条缝隙，汤取就没办法对这件事做到无动于衷。

从王忠伟家离开后，汤取和梁宝坤又去见了几个债主。
这些人借给梁宝香的钱都不超过一万，大多是她牌桌上的熟人。但梁宝香的借款对象并不局限在牌桌，连她和易振华曾经摆摊卖水果的隔壁摊主，以及从前在超市一起理货的同事，都被她找理由借了两到三千块。
理由么，自然是梁宝坤所说的，高材生儿子要和北京女朋友定下来，急缺钱。
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近乎荒唐、却被许多人相信的谎言，汤取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内心毫无波澜了。
就这样一边盘清了梁宝香的所有欠债，一边向派出所报警反映梁宝香的情况，一直忙到学校期末考的前两天，汤取才定下回程的火车票。
在此之前，他上门拜访了梁宝坤。
这次是特地选在了他二舅妈在家的时候，因为是第一次去，他手里还提了两件礼品。
或许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或许是乖巧懂事好学生天生就有被宽容的光环，二舅妈虽然脸色不太好，到底也没说什么。
当着二舅妈的面，汤取拿出口袋里的信封，交给梁宝坤。
里面放着一万块，是他上学期拿的国家奖学金加上他兼职赚到的钱。
梁宝坤打开后吓了一跳，连忙推回去：“不行不行，你这是做什么呀？”
汤取笑了笑，坚持递过去，道：“舅舅，这是请您帮忙的。”
梁宝坤连连摆手，道：“要帮忙你直接说，不要弄这些。”
汤取抓着他的手没放。
他人在北京，管不到梁宝香，就算想把人带去北京，估计梁宝香也不会情愿。
可汤取又不可能真的完全不管。
血缘关系无法斩断，要是梁宝香再惹出更大的麻烦来，收拾烂摊子的也只有他。
所以他思来想去，只能找个信得过的人帮忙看管。
他当然可以私下找梁宝坤帮忙，但按照对方的性子，只怕就算答应了，也是偷偷摸摸做得拖泥带水。
因此，他今天登门，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情过了明路。
“我年纪轻，谈不上有什么人脉。您和舅妈认识的人比我多，如果能帮我妈找个工作打发时间，再请个靠谱的同事平日里帮忙照看着，付报酬给她，不让我妈胡来，这样我在学校也能安心一些。”
他说的这个法子听起来不错，梁宝坤觉得很可行，连忙说：“我当然会帮忙，你妈是我亲妹妹，但是这钱你拿回去。”
一旁的二舅妈没说话。
汤取把手藏到身后，没接信封，眼神恳切：“这件事不是一时的，我妈欠了那么多钱，我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平时必须边上学边打工赚钱，才有可能填补这些窟窿，否则债主说不定能把我家掀了，我妈也得挨打。也许过年我都不会有时间回来，这才把这事儿拜托给您，您如果不收这钱，我心里过意不去。”
梁宝坤顿时面露犹豫之色。
一旁一直沉默的二舅妈这时终于开口了。
她望着汤取，微叹了口气：“我们两家是亲戚，遇到困难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我认识一些性子比较爽利的姐妹，都有正经工作，改天问问她们能不能帮这个忙。这样，我跟她们谈报酬，钱从你这个信封里出。至于我和你舅舅，不需要你一个孩子给什么钱。”
汤取上次见二舅妈还是高一那年。对方带着弟媳妇登门和梁宝香打架，三个女人扯头发抓脸，打得面红耳赤表情狰狞，令人心生畏惧。
然而这一次他才发现，二舅妈和梁宝香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汤取没再坚持。
一个人窘迫的时候，只能对亲人悭吝一点，毕竟对方肯定比陌生人更宽容。等以后手头宽裕了，他再更大力度地报答。
说完正事后，二舅妈还留了汤取在家吃饭再走。
汤取帮不上忙，梁宝坤也没让他帮忙，自己煮饭切菜，老婆则负责洗锅炒菜。
汤取还有个表姐，现在在南方某所大学念大四，客厅的墙上就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汤取看了一眼，没有继续看。
吃饭的时候，梁宝坤问起派出所那边的进度，问：“警察有没有把那个骗子公司都抓了？你妈的钱还得等多久能要回来呀？”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关注这个事，脸上的表情都凝重起来。
“还没。”汤取摇头。
警方不是AI，并不是一反馈就能立刻出结果，人力有限，中间的流程重重。况且，梁宝香能提供的证据也并不充分。汤取查阅了一些往年类似的案例，对结果并不太乐观。
“唉，你妈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那些人，骗人都不吐骨头的，怎么可能让她赚到钱呢？”梁宝坤叹气。
汤取没有接话，只是无言地吃饭。
那些债，依靠梁宝香偿还基本是不可能的，就算汤取自己不想承担，人们秉持着父债子偿的观念，也会追到他身上来。
所以，不管他多么地不情愿，终究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赚钱。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汤取和梁宝香简单地谈了一下。
这些天梁宝香就窝在家里，不搭理汤取，除了吃饭上厕所，基本不出卧室，没事就躺床上玩手机。
汤取要和她谈话，她就翻身面朝墙，拉上毯子盖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