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相逢(雨霈天青)

把梁宝香扛进主卧床上躺好，打开空调，锁好门后，汤取对同样累得气喘吁吁的梁宝坤道：“舅舅，我们先去附近找个地方吃饭，顺便带点饭菜回来给我妈。”
“好。”梁宝坤擦擦脸上的汗，目光落到汤取的手臂上，迟疑开口，“你这伤口要不要去诊所处理一下？”
“没事。”汤取去厨房拧开水龙头，冲了冲，甩干水出来，“走吧。”
外头正是烈日暴晒的时候，两人谁也顾不上找把伞遮阳，就直接走在热辣的阳光里。
走到小区外有饭馆的地方时，都已经满头大汗。
下午两点多大部分饭馆都午休了，问了好几家店，直到穿过红绿灯去到路对面，才终于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
透过玻璃门，梁宝坤看到餐馆的装潢，很是犹豫，低声道：“这儿很贵吧？要不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卖盒饭的地方。”
“就这儿吧，舅舅。”汤取推开门进去，“累了一上午，不折腾了。”
两人找了个离空调口近一点的位置坐定，每张桌子上都铺着一张纸质菜单，汤取正反翻看了一眼，价格虽然不便宜，但也不算太贵。
他问了梁宝坤的口味，选定了四个菜，又选了一份饮品。
不一会儿服务员过来，问：“两位选好了么？”
这声音莫名熟悉。
汤取抬头，对上服务员的眼睛后瞬间就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他呆呆看着眼前的人。
易磐仿佛没听见似的，重复了一遍：“请问两位选好了么？”
梁宝坤疑惑地望向汤取：“怎么，熟人吗？”
易磐穿着店员统一的黑色制服，显得人很白，大约是打工累的，他比从前瘦了些，下颌轮廓更清晰立体，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连眉眼都仿佛带着一丝冷意。
汤取没有迟疑，把菜单递过去，道：“已经点好划在上面了。”
易磐接过菜单，低头重复了一遍菜名。
汤取看着他道：“对，是这些。”
“好的，请稍等。”易磐却没看他，转身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汤取心里乱糟糟的，迟迟收不回视线。
易磐怎么会在这儿？
就算是兼职，不该是留在手机维修店吗？
难道说，出了什么事？
现在六月中旬，如果他复读了，应该刚高考完不久，怎么会跑到餐馆里打工？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复读？……
层出不穷的问题挤进脑海里，搅得汤取思绪一团乱麻，连对面的梁宝坤叫他都没听见。
“小取？小取？”
汤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舅舅，你刚说什么？”
“我说，待会儿提前让服务员准备好打包盒，把给你妈吃的菜装好。”梁宝坤又重复了一遍。
“好。”汤取勉强笑着应下。
菜端上来的时候，易磐的视线依旧没有落在汤取身上，上完菜，例行公事说了句“请慢用”之后就走了。
汤取味同嚼蜡地吃着这一顿饭。
对面的梁宝坤见他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适时地说道：“待会儿舅舅陪你回去，和你妈招呼一声就要回家去了。你舅妈不知道这件事，我跟她说今天在单位上班呢，得赶在平时的时间回家。”
汤取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个舅舅的性格。
他倒宁愿梁宝香和他舅舅一样。
“好的，今天辛苦您了。”
“不辛苦。”梁宝坤一脸忧愁，“你平时多关心关心你妈。她就是一个人太孤单，才那么容易就被人骗。”
梁宝香因为什么原因才会被骗进传销组织，现在追溯也没多大意义。但梁宝坤的话终究还是给了汤取一丝压力。
见他神色晦暗，梁宝坤心有不忍，道：“等你妈平静下来，你再仔细问问她关于钱的事。”
“钱？”汤取愕然抬头。
梁宝坤点头道：“要是钱不够，她从我这儿拿的五千块钱也不急着还。主要是她跟别人借的那些钱，是不是全都交给骗子了，还能不能要回来一些？”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汤取脸色煞白，难以置信，颤声问：“她还跟别人借了钱？借了多少？”
梁宝坤犯难：“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当初她跟我说，你在学校谈了个北京本地的女朋友，怕人家嫌弃，所以要准备十几万彩礼，我才把瞒着你舅妈偷偷存的五千块给她的。要不是后来她又好几次打电话跟我要钱，家里又一直没有人在，朋友圈还总是发卖酒卖奶粉卖课的广告，我也不会怀疑。”
汤取眼前一黑，都不用血压仪，就能直观地感受到体内血压在这一瞬间飙高到了极限。
好一会儿后，耳边的轰鸣才渐渐消散，心跳平缓下来，理智逐渐回炉。
他哑声道：“估计要不回来了。好在我们今天跑得快，对方才没把她捉回去。要想把钱要回来，只能报警。”
“不能报警。”闻言，梁宝坤连忙道，“报了警，大家不就都知道你妈进传销了吗？到时钱还没从骗子那儿要回来，来问帐的人就要踩破门槛！”
汤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我偷偷去报警。”
梁宝坤想了想，慎重道：“这样也行。”
这下汤取彻底吃不下饭了。
他先去收银台结了账，视线扫了店内一圈，没看到易磐。
早就过了饭点，店内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后厨也收了摊，厨师和服务员们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汤取穿过后厨，来到后面的巷子里。
靠墙的阴影里，堆着几张破损的桌椅板凳。一个身影正靠在半人高的旧餐桌边，手里端着一个碗，另一手拿着筷子，夹碗里的剩菜喂脚边的小狗。
汤取见过别人逗狗，会时不时吹一声口哨，或者发出嘬嘬的声音。
易磐不一样，他低头沉默地把肉扔给小狗，土黄色的小狗甩着尾巴吃得欢快。一动一静。
头顶亮得刺目的日光，建筑投下的阴凉。对比强烈。
这一幅夏日午后近乎无声的画面，平静祥和得让汤取几乎露出笑容来。
但很快，那一丝笑意便消散了。
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一直等到易磐喂完小狗，拿着碗筷往回走。
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易磐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径直往前走，直到擦肩而过也依旧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汤取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伤的？”
汤取回头，看见易磐在即将跨进后门的一刻停下，朝他望过来，顿时一愣：“什么？”
易磐微凉的眼神落在他的胳膊上，声音很冷：“胳膊和脖子的伤，怎么来的？”
汤取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想挡住，又硬生生克制住了，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和家里小朋友闹着玩，不小心被抓的。”
易磐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见他抬步要进去，汤取连忙道：“你在这儿兼职？怎么没在辛辰他家店里？”
易磐看向他：“你到底想问什么？”
汤取垂下眼睛，片刻后才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问：“我想问你参加今年的高考了么？考得怎么样？”
易磐皱着眉：“你只想问这个？”汤取一滞。
他想问的当然不止这些。
他想知道，他的手彻底好了吗？
伤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
有没有后悔过？
打他电话一直没人接听的时候，有没有恨过他？……
但这些他都没脸问。
平生头一次，汤取预感到，他可能无法平静地将违心的话说出口，只好难堪地再次低下头。
小土狗吃完地上的食物，追过来，绕着两人脚边打转。
好在这个小东西的出现，汤取才不至于被此时此刻无处遁形的羞耻感逼得转身逃跑。
他装作低头看了会儿小狗，抬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甚至带了一丝笑意：“你这个年纪的学生，最该关心的难道不就是学习吗？”
易磐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一鳞半爪的情绪。
结果当然是徒劳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道：“我早就不是学生了，对参加高考也不感兴趣，有劳你关心了。”
这是完全出乎汤取意料的答案，他当即就懵了，呆立原地。
在完完全全意识到这话意味着什么之后，一股热气直冲颅顶，刺激得他火速上前，伸手挡住要离开的人。
“怎么了？”
对上易磐冷冰冰的视线后，他心中的火焰瞬间被扑灭，那些为对方前途的焦急乃至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迅速委顿下去。
是啊，他哪有什么立场呢？
在易磐探究的目光下，他干巴巴地道：“我只是……很意外。”
易磐轻轻勾了勾嘴角，露出个没有温度的笑来：“反正很早之前我就是这么打算的，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这样哪里好了？
明明能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放弃？
汤取满心都是无法释怀的不甘，这不甘甚至比他自己在这儿端盘子都要强烈。
在看不见的角度，他的拳心狠狠攥起，几乎呼吸不畅，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字：“你……”
“小取？”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梁宝坤的声音。
他手里还提着打包袋，显然已经吃完了，四处张望了一眼，终于看到了正站在后门口的两人，脸上不由浮上惊讶：“你怎么在这儿？吃饱了的话，我们就走吧，不好让你妈妈在家里等太久。”
汤取不想就这么走，可又没有继续逗留的理由，只好含糊应了一声。
梁宝坤好奇：“你们……认识？”
汤取没回话，回头又看了眼沉默的易磐，终是没再说什么，陪着梁宝坤离开了后厨。
【作者有话说】
见到老婆，易磐：生气！……算了，都追到后巷了，只好原谅他了（三秒后）……汤取你没有心！生气！！

第77章
甥舅俩走出店门的时候，梁宝坤絮絮叨叨道：“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就把账结了呢，怎么说也轮不到你请客……”
汤取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在心里盘算着，晚上要不要给辛辰打个电话，问一下具体情况。
下午三点多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地面不像之前那样炙烤，可汤取的心情却比来时更加煎熬。
自己家里的这一堆烂事，易磐的现状……都让他无时无刻感到焦虑和窒息。
由于自己老婆和妹妹很多年前就不和，几年前又再次反目成仇，梁宝坤和这个外甥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也没什么可以聊的话题，见汤取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回了小区。
还没走到单元楼下，就远远听见了阵阵嘈杂声。
原本燥热安静只有树上蝉鸣吵闹的居民区，这个时间点，却在他们那一栋的楼底下站了好几个住户，正仰头朝上面看。
汤取循着众人的视线望去，顿时瞳孔骤缩。
他迅速朝楼下跑去，跑近了，确认楼上的人是梁宝香之后，一步不停，径直冲进单元楼，飞快朝楼梯上跑。
后面的梁宝坤跑得慢，手里还提着一晃一晃的打包盒，见到眼前的情形同样惊惧交加，失声喊道：“香香！”
此时，五楼的窗台上，梁宝香不知怎么解开了捆缚住手脚的绳子，卧室门被反锁，她出不去，但她一心要回省城，就将那绳子一头绑在窗户上，一头绑在自己身上，企图吊下去，踩到四楼的窗户，从楼下邻居家里逃走。
但她高估了自己的灵活度，低估了体重，又没计算好绳子的长度，以至于现在吊在五楼窗台下面，双腿乱蹬也够不到四楼，反而因为频繁的动作导致身体来回晃荡，摇摇欲坠。
这个高度，一旦摔下来，不死也要半残！
梁宝坤脸都吓白了，一声大喊：“香香，你别乱动！”
说着，也冲进楼道，哼哧哼哧地往上跑。
汤取整个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冲上五楼，开家门，冲进客厅，开卧室门，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根本来不及思考。
卧室里，空调仍开着，窗户大开，热风倒灌，冷热交织，让他感觉仿佛进入了水深火热的噩梦。
然而根本没时间犹豫，汤取扑到窗口徒手扯住绳子，奋力往上拉。
下方的梁宝香看到他，不仅没有借力往上爬，反而想伸脚勾住下方的窗户沿，形成对抗。
感受到阻力，汤取一面加大手上的力度，一边冲她喊：“妈，你赶紧上来！”
“我上去干什么？被你们绑着关着，我还不如去死！”梁宝香嚷道。
汤取满头大汗：“你疯了吗！这是五楼，你摔下去会死的！先上来！”
绳子粗粝不好使力，末端系着一百多斤的人，加上梁宝香反向用力，汤取耗尽全力也只能稍稍往上扯回一点点。
感受到那一点点的上移，梁宝香再次大力扑腾起来，尖叫道：“我不上去！你们把我从公司绑回来，不把我送回去，我宁愿死也不上去！”
恰在此时，梁宝坤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连忙奔过来，脚蹬墙使力，和汤取一起将绳子往上拉。
“香香，那是骗子公司！你不能回去！千万别做傻事啊！”
梁宝香破口大骂：“你懂什么！我马上就要分红了！马上就发财了！你们居然把我骗回来！”
汤取咬着后槽牙使力，道：“舅舅，别跟她废话，先把人拉上来再说。”
“我死给你们看！让所有人看看，你们俩一个逼死亲妈！一个逼死亲妹妹！”梁宝香大喊着，把身体弓成虾米，张嘴就去咬绳子，“我把绳子咬断，掉下去死给你们看！”
绳子绷紧到了极限，承受不住任何破坏，下面就是五层楼的高空……这场面实在惊心动魄，梁宝坤吓得手足无措。
汤取当机立断：“舅舅，你去外面叫人，一个两个都行！”
他和梁宝坤合力肯定能把人拉上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但现在梁宝香反向用力，还在绳子上搞破坏，解决这件事必须要快!梁宝坤连忙应下，急匆匆跑出去了。
他一走，绳子上又少了个助力，再次滑落了一截。
突然的下坠似乎也让梁宝香吓了一跳，但她马上反应过来，冲着汤取骂道：“你这个不孝子，想看我死是不是！人老了讨子女嫌，我还没老呢，你就盼着我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汤取任她骂，双手默默加力，极其艰难地将绳子慢慢拽上来一点。
没过一会儿梁宝坤就带着两个男邻居急匆匆赶到，四个人合力，任凭梁宝香怎么拼尽全力抵抗，最终也毫无办法地被拽了上来。
汤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人拖进了窗户。
梁宝香人还没站稳，双手就挥舞上来，一巴掌扇到汤取脸上。
“你们一个个都见不得我好！混账东西！”一边扇汤取耳光，她一边呜呜呜地哭起来。
一通折腾下来，汤取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任她来回扇了七八掌，扛着人丢到床上。
梁宝坤急忙把窗户锁上。
逃跑的希望告吹，梁宝香悲痛交加，把脸埋在枕头上大声嚎啕。
汤取懒得管她，和梁宝坤一起，郑重谢过两位邻居，把人送出门。
等他们回到卧室，梁宝香还在大哭着。
汤取在床边坐下，低头看才发现掌心磨出了血痕，手脚也因为持续过度用力轻微地发着抖。
在母亲呜呜咽咽的哭声里，他深吸了口气，道：“我已经报警了。”那哭声一停。
汤取接着道：“如果那是正规公司，警察不会错怪好人。如果确实是骗子，警察肯定会把他们全都抓了，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坐牢吧。”
梁宝香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她故作硬气：“怎么可能是骗子！早就有人赚到钱分红了！”
汤取点点头：“你自己相信就行。到时候警察审讯的时候你就这么说。”
梁宝香气得一噎。
一旁的梁宝坤苦口婆心劝道：“不是骗子怎么会让你一直投钱进去？他们是不是还让你到处打电话借钱了？”
这话梁宝香无法反驳，过了半晌，嘴硬道：“那就等警察确认再说，反正现在你们没凭没据的，先让我回去，我投了三十万呢，不回去公司不认账了怎么办？”
之前梁宝香吊在楼上带来的心弦震动都比不上这一刻剧烈，汤取心提到了嗓子眼：“三十万？”
“可不是！”梁宝香愤怒捶床，“所以你们干嘛把我绑回来！钱和收益要是他们反悔了怎么办！”
汤取低头，抹了把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冷声问：“你钱哪来的？”
梁宝香哼道：“我自然有我的人脉，你们别管。”
汤取问：“他们怎么会借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