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相逢(雨霈天青)

先是一格信号。
汤取看了眼时间，将近凌晨2点了。
这个晚上他要在火车上度过，明早7点多才能达到北京站。
车厢里还亮着昏暗的灯，乘客们有的趴在小桌板上，有的仰头靠在座位上，有的互相依偎着，甚至还有的直接睡在了一排座位下方的地板上……
横七竖八，鼾声四起，气味混杂。汤取睡不着。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在火车上坐着睡觉，越是想睡，就越是清醒。
车窗看不见外面的风景，只倒影出他一张疲惫的脸。
信号恢复到三格了。
列车员穿过车厢，大声提醒着下一站马上要下车的旅客。
汤取打开短信页面。
还是下午他发送出去的那条信息，没有回复。
中途经停了许多站，好几次信号满格，除了晚上八点多梁宝香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他吃了晚饭没，以及来自途经各个城市的文旅局的欢迎短信，就再没有收到其他任何消息了。
这次信号重新满格后，手机果然又震了一下。
汤取以为又是一条“欢迎您来到XXX……”的短信，结果点开之后，愣住了。
信息来自易磐。
半个多小时前发出的，很简短。
“我想去北京。”
【作者有话说】
回忆暂时告一段落啦

虽然入行已经好几年了，但每次认筹汤取仍旧感觉打仗一般忙和累。
办理完当天最后一位认筹客户的业务，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
蒋沐叫的外卖也到了，销售团队热热闹闹地聚在会议室，吃完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团餐。
汤取没叫易磐去会议室一起吃，上次打架事件让徐锦文丢了大脸，要是两人吃饭间隙打起来就很难收场了。
现在VIP室没人，他就把易磐支去了那儿，又吩咐周承斌盛了些饭菜送过去。
没一会儿手机就弹出一条短信：“刚才你不是点了蒜蓉虾么，怎么没有？”
桌上将近二十道菜，周承斌一个小实习生，当然不好意思每个菜都夹，挑了几道没那么多人光顾的，盛满大半个饭盒就算完事。
谁知遇上个挑剔的。
蒜蓉虾的受众不少，现在没剩几只了。汤取夹走大半，去了VIP室。
VIP室不大，装潢得很清幽私密，墙面用软包装饰，门也是专业隔音的，就连灯光都比其他地方柔和，力求给客户VIP的尊贵体验。
汤取反锁上门，把手里装虾的饭盒放到大理石面的小茶几上，和刚才周承斌送来的饭菜摆在一起。
易磐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等他落座后才取出一双一次性筷子，说：“谢谢。”
鉴于他今天忙上忙下，提供了不少帮助，汤取对他的容忍度颇高，笑着回了句：“您吃好就行。”
说完，就低头忙着回复客户的消息了。
对面的易磐看着他的发顶，问：“你这就吃完了？”
汤取“嗯”了一声，没抬头。
跟陀螺一样忙到这个点，他一星半点的食欲都没有，刚才简单吃了三两口就饱了。
工作群里龙定腾在要求报数，张瑶把今天的认筹客户数量排行榜统计出来发群里，汤取依然是第一。
接下来大家就要报明天预计会有多少批客户来访，又预计有多少会转化认筹。
汤取专注地在心里默默盘点现今手头上的客户情况，又重新翻阅今天和客户的聊天记录，正思索间，就听见对面的人说：“这个好吃，你试试。”
汤取一抬头，就见眼前出现了一个勺子，勺子里还装着满满的香菜牛肉。
汤取惊呆了，一动不动，道：“你知道这儿的地毯多贵吗？滴了油渍我赔的干洗费够吃十几顿了！”
易磐倾身看着他，表情很无辜：“那你就快点吃，我手举累了。”
汤取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顾忌，只能瞪着他，恨恨地张嘴吃了。
然后就被咸了一嘴。
易磐又从碗里装了勺饭递过来。
汤取赶紧吃了。
等好不容易把包在嘴里的饭菜咽下去，他拿抽纸擦了擦嘴，警告道：“你安安静静吃饭，这儿平时都不让外人进来，要是把沙发地毯搞脏了，我不仅要赔钱加罚款，还得挨通报批评。”
“既然怕弄脏，你坐那么远做什么？”易磐低头剥虾，不以为然。
汤取深吸了口气，客客气气地反问：“这是我坐得远近的事吗？”
“坐我旁边，不就不用担心油滴到地毯上了么？”易磐语气平静地陈述，说着，又倾身过来，夹了一只虾给他，“吃吧。”
汤取瞪着他，眼看那虾仁上沾着汤汁，即将往下滴，他只能凑过去，吃了。
接下来易磐又重复了几次，汤取都咬牙忍了。
等到他终于把手头的事情忙完，把信息发到工作群，收起手机准备和易磐算账，谁知对方却跟感知到电场变化的鳗鱼似的，终于开始默默地低头吃饭。
汤取盯着他头顶的发旋，搞不懂这人脑子里装的什么。
最近天气凉快了些，易磐今天穿了件黑色卫衣，从工地过来前应该洗过澡，头发自然地蓬着，很清爽干净，一副青春大学生的模样。
汤取指了指碗里的煎豆腐，说：“多吃点蛋白质，生发。”
易磐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脸莫名其妙。
汤取理直气壮道：“听说安全帽戴多了，会秃头。”
易磐没说话，低头把豆腐扒拉到一边。
汤取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智能制造相关的专业，跟工地对口？”
“不对口。”易磐也差不多吃完了，把碗筷都收起来，抽出抽纸把桌面抹了一遍，才慢悠悠补齐后面的话，“我找了选修课老师，他介绍我进了这家机电分包单位。”
原来是机电单位，不是景观单位。
汤取深深地感到水电工程师曹捷眼神不好，不过也怪不得人家，谁让易磐这家伙本身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呢。
汤取突然想起一个疑点，问：“那你那天怎么在样板房补墙布？”
易磐也回忆了起来，“哦”了声，说：“当时在那儿蹲点埋伏，随口编的。”
这话说得，仿佛他是警察在蹲守犯罪嫌疑人。
他又接了句：“硬要补也能补。”
汤取服了，只是苦于不能打人，所以忍得有点辛苦。
他没继续问下去。
比如易磐为什么非要从北京来到这里的一家小公司实习？
比如要在这待多久？
比如现在大四了，明年什么计划？
还比如，既然是实习生，肯定不像民工一样住工地板房，他住哪儿？自己租房？旁边那个安置小区吗？……
林林总总，疑问和好奇一样多，但汤取清楚地知道，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没必要多问，问了就难免会产生许许多多没必要的牵扯。
他倒是想起另一桩事，说：“我有张蟹卡，用不上，待会儿你拿着，有十二只，可以请一起实习的同事蒸着吃。”
现在正是吃蟹的季节，蟹卡还是汤取某位在阳澄湖卖大闸蟹的业主坚持要送他的。做销售的特点就是，客户从事什么行业的都有，什么性格的都能遇到。
汤取没那个功夫折腾，索性给易磐拿去，既算是今天辛苦那么久的一点小酬谢，也可以让易磐趁机和同事们打好关系。
“到时吃之前拍几张照发我，我拿来发个朋友圈就行。”
也算帮业主免费做广告了，毕竟他几千个微信好友，各行各业的都有，说不定还能帮那位业主卖几十箱蟹。
没想到易磐却看了他一眼，说：“我没有一起实习的同事。”
“啊？”汤取有点意外。
“本来就不招实习生，我找了选修课老师，算是硬塞进来的关系户吧。”易磐淡淡解释。
闻言，汤取不禁深深地感受到，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何德何能，他们俩之间有朝一日竟然能冒出个关系户来，从此以后，连名字都要透露出一丝格格不入的骄奢淫逸了。
虽然觉得不应该问，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那室友呢，总归有的吧？”
“不熟。”易磐缓缓吐出两个字，停顿了会儿，又说，“要不到时候你来一起吃。”
汤取下意识就想拒绝，但下一秒又改了主意。
虽然他打心底里完全不想了解易磐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看在从前交情的份上，于情于理，他也有必要关心对方几分吧？
于是他说：“等开盘后三天我应该能请到假。”
易磐点了点头。
VIP室是绝对不能留下垃圾的，易磐收拾完桌上的饭盒，端去丢到洗手间那边的垃圾桶。
汤取也去洗手。
正冲着水，就听旁边的人好似突然反应过来，语带抱歉：“我忘了，租的房子没有厨房。要不去你那儿吃吧。”
汤取扭过头，看着易磐神色无比自然的脸，面无表情地把手上的水珠弹他脸上了。
张识途拍的小视频剪辑完成，发给汤取看了初稿，细节调整后就发布了。
趁着新楼栋认筹的热度，视频发布后张识途给汤取推了好几批客户，意向度都挺高。
其他同事都忙着翻以前的老客户，争取把B类客户洗一洗，洗成A类，只有汤取接新客户都快接不过来。
就连蒋沐都酸酸地说：“看你这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我每天的柠檬水都要少喝半壶。”
汤取笑了笑，说：“我花了钱的，一万多呢。”
言下之意是，这种外部大V给钱就行，有心想找都能找。
蒋沐弯了弯眼睛，意味深长道：“大家眼睛里都只看得到你源源不断的客户量。”
销售这一行本身就是业绩导向。或许是环境造就人，又或许是环境和人互相吸引，行业从业者大多都习惯了这种风气，尤其是从房地产粗放式管理时期一路走来的，保持着追求结果而无所谓过程的价值观。行业里拥有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性格的人不少，但能够一步一履、细水长流的人却不多。
就好比这次，其他人只看到汤取和张识途合作之后得到的客户资源，以及不断攀升的认筹量，就忍不住心生妒忌。
但如果要他们像汤取一样，投入一万多的成本，两边协调龙经理和工程部允许拍摄，并和张识途不断沟通需求，调整画面和文案，对方推过来的客户，不管是来看新奇，还是真的有购房需求，每一批都认真接待……
许多人或许在知道价格一万多的那一步就退却了。
汤取这几年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怎么会不清楚团队里其他人的看法，只是他现在实在忙得无暇顾及。
“等开完盘吧。”他说，“到时候如果业绩不错，就请大家吃点喝点。”
“你业绩还能不好？”蒋沐不以为然，又“哼”了一声，“你也没必要惯着他们，每天打着游戏追着剧，龙经理让他们写客户白描都能拖拖拉拉叫苦叫累的，眼红别人的时候倒是挺积极，觉得只有自己才配当TOP1。”
汤取一直信奉很多问题都是没钱带来的，反之，花钱能解决很多问题，该花小钱的时候舍不得，或许之后就要付出更多，所以他在与领导同事相处时一直都挺慷慨。
如果几顿饭和下午茶就能缓解职场红眼病，何乐不为呢。
打工不是走亲戚，没必要拿真心换真情。

在开盘前，龙定腾又拉着每个销售员扎扎实实盘了三轮客户。
对于预计会有多少个认筹客户真正转化成买房客户，汤取在自己预计的数量上打了八折报给龙定腾。
但龙定腾已经很满意了，毕竟汤取一向以来都表现得十分靠谱，从不掉链子，报给龙定腾的目标，基本就是他本人百分百有把握达成。
不过龙定腾还是要说：“虽然锦文比你少，但他在你后面一直紧追不舍，这两天持续在联系客户，你也不能松懈啊。”
汤取自然笑着应是：“输给锦文哥我心服口服，不过能赢他当然最好。”
“加油吧，现在优势在你。”龙定腾笑道。
在结果出来前，谁也不能打包票自己绝对能赢，连汤取这种连着两年销冠的也不能。
毕竟客户能出的意外情况太多了，资金被股票套牢的、老婆死活不肯买的、被其他楼盘撬走的、风水师说方位不利的……林林总总的情况他都遇到过。
只有等开完盘，成交数据公布，谁输谁赢才算尘埃落定。
兰成把这次新楼栋的开盘定在酒店大宴会厅，离项目不远，五星级，给足了客户隆重感和仪式感。
走场定在前一天晚上十一点，汤取被安排在销控区。
这业务他很熟，以前做过好几次。
在销控区的任务就是开盘的时候，不管进来的客户属于哪个置业顾问，他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也必须让客户定一套房，绝不放走任何一个客户。
虽然团队内部存在竞争，但等到正式开盘，就没有所谓的个人观念了。所有人一起为项目服务，场外的工作人员负责维护到场的所有客户，解决客户的一切疑问，场内的工作人员则负责把项目业绩做到最大。
个人业绩排序是最后才会做的事。
开盘是大事，主统筹人是费添。
走完场后，他照例说了一段鼓舞士气的话，又提了几点严令禁止的事项，和众人一起加油打气后才散。
汤取领了工作证，转头就看到了站在资料公示栏前面的周承斌。
宴会厅这会儿还在布场，歪七竖八地堆着酒店椅、铁马、桁架和广告布，公示资料倒是已经贴好了，显得这一块区域还挺安静。
周承斌正仰头盯着认筹客户名单看，那上面罗列着截止到当晚九点的认筹客户明细，整整齐齐摊开贴了好几页。
汤取走过去，递了个工作证给他，说：“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得起个大早。”
周承斌转头见是他，赶忙接过，拘谨地抿了抿嘴，说：“我还是第一次经历项目开盘，怕明天会出错。”
“只是新楼栋加推而已，很简单。”汤取温和地笑，“你明天跟紧瑶姐就行，不会出错。”
周承斌作为汤取聘的劳力，对公司来说不用白不用，直接被安排在了签到区。
签到区主要负责人是内勤张瑶，周承斌只需要从旁协助，给客户递上伴手礼，不需要太费脑子，出力就行。
不过汤取也理解他作为新人的紧张。
周承斌道：“那我先走了。一哥你也早点下班。”
“好。”
等人走了，汤取站到名单前，从头至尾地检查一遍，确认自己名下的客户信息，就准备收拾收拾下班了。
马上就要凌晨十二点了。
门口签到台那儿还在布置，好几个人都没走，见到他，正和张瑶聊天的徐锦文冲他打了个招呼。
“一哥，明天销控区合作愉快。”
最强的战力通常都被安排在销控区，汤取和徐锦文常年位列第一二名，这次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这一块，各自分别再带一个助手。
汤取客气地笑了笑：“我气势不如锦文哥，明天还得跟你好好学习。”
徐锦文意味深长道：“明天要是遇到我的客户，一哥你可不要心软，别轻易就放过了。”
明天就是一场大混战，谁也说不准遇到的是哪位同事的客户。有的销售员擅长说一不二，直接让犹豫不决的客户当场就下定决心拍板，有的则个性温吞，既然客户犹豫，那就再等等也行。
但徐锦文这话里的意思，明显不是什么好意。
就连旁边正忙着在电脑上敲字的张瑶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两人一眼。
汤取满脸微笑，道：“抱歉，我有点脸盲，自己客户都多到记不过来。要不锦文哥你先把客户照片发我，我今晚抓紧时间认认脸？”
徐锦文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他冷冰冰地说道：“客户越多越要注意公司的管理制度，上次你把你弟弟叫来帮忙，多亏大家都很忙，龙经理也没空追究他一个外人掺和进公司事务。明天开盘是正式场合，要是再冒充什么工作人员，就要扣罚你了。”
汤取面上神色不变，语调很平和：“多谢提醒。”
他懒得再和这人扯东扯西，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给客户发几条信息呢，说不定还能捞来一个准成交客户。
问过张瑶，现场没什么其他事要帮忙后，汤取就从酒店离开了。
坐上车，他给易磐发了条短信：“你穿多大码的鞋？”
易磐还没睡，很快回了句：“怎么，要给我买鞋？”
汤取笑了一下，打字：“你想象力还挺丰富。徐锦文在售楼部丢了双名牌鞋，怀疑被你偷了。”
易磐先是回了一连串省略号，接着又发过来：“45码。”
“哦，那我帮你解释解释，码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