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相逢(雨霈天青)

汤取有些茫然，说道：“就算是，找到人的可能性也太低了。”
或许从他父母的角度入手会更快。
他倒是有几个在大学当教授的业主，只是他们也不一定熟悉食堂人员。
“现在大学食堂基本全是外包，找学校人员也没用，我们可以先查查是哪家外包公司，打电话过去问问。”易磐提醒道，“不过像这种公司，人员混杂，公司知道员工具体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另外就是做高校餐饮的，对外部电话比较敏感。而且，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父母叫什么名字。”
说到底，他并不想汤取抱太大希望。
虽然心知他说得有道理，但总不能连尝试都不做。
汤取打开手机照片，放大，对易磐说：“打开你手机里的支付宝生活缴费。”
易磐凑近看了眼，轻轻“啧”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拍的？”
“刚才在楼道里看到就顺手拍了。”汤取回道。
照片里是周家那层贴在电表箱上的交费户号。他报给易磐。
易磐输入这一串数字，点击下一步。
周承斌家果然欠了电费，可惜查不到上一次交费是什么时候，但好在户主姓名很清晰地展示了出来。——周敦明。
虽然可喜，但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接着，汤取搜到学校食堂的外包信息，查到联络电话，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女声很客气，但基本没说什么实质内容，登记了周敦明的姓名，又记下了汤取的联系方式，只说会询问人事科，有结果会答复后，就挂了电话。
事情到这儿又卡住了。
汤取点回微信页面，看着肖总发过来的转账截图，微微出神。
这还是上星期的对话，截图里显示周承斌告知了肖总，如果要认筹的话，可以转账到兰成项目的收款账户，并附了账号信息。
但肖总说：“哎，懒得麻烦了，反正微信余额够，我直接转给你。小周，我们一家都在国外，事情就交给你了。”
从业三年，汤取不是没遇到过心大又有钱的客户，但以往汤取都会严格按照章程办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得到那么多业主的信任。
可是，对于周承斌这种还没毕业的小年轻来说，20万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后面就是周承斌发给肖总的图片，从缩略图可以模糊看出，应该是认筹那天排队的现场盛况图。
汤取只能庆幸，周承斌没有继续骗下去，让肖总索性把将近300万的首付款给付了。
正沉思着，手机来电让他瞬间回过神。是陈言。
“我问过隔壁部门的那个同事了，她对那小孩儿家里也不怎么清楚。”陈言应该是专门找了个会议室打电话，背景音很安静，“他们是高中校友，以前在社团里共事过，至于那个学弟的其他朋友和同学，她就不认识了。”
汤取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啊，”陈言很是愧疚，“这次哥们儿坑了你。”
事情的来龙去脉汤取也没瞒他，找他要消息的时候就一五一十地说了。陈言也没料到，一个实习生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
“怎么能怪你呢，”汤取自嘲地笑笑，“决定录用他的人是我。”
俩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汤取抬头朝旁边看了一眼，副驾驶位上的易磐沉默地看着他，注意到他的目光后并没有挪开视线，只是很冷静地说：“可以先报警。”
汤取确实考虑过这个办法，只是还不是时候。
目前肖总还处于不完全知情的状态，属于还能稳住的一枚炸弹。一旦报了警，事情必定会闹开，20万的金额，对肖总可能不算什么，对于周承斌来说，足够他进去蹲许多年了。
而汤取这边，不仅公司和项目的声誉会严重受影响，就连他自己的职业生涯，大概率要就此中断。
而且很有可能成为全国同行茶余饭后的谈资，并在很多年内被无数公司作为新员工培训的负面案例，起警示作用。
“我们自己先找着吧，三天内如果一直联系不上，就和客户沟通，一起报警。”
汤取低头，抬手揉了揉眉心，让心情彻底平复下来。
下一刻，易磐握住了他的手腕，拉过去，捏住了他的手心。
汤取想抽却没抽回来，不自在地转了转手腕，问：“干什么？”
他的手指很修长好看，手心温热，易磐握着，在他掌心按了按，低声说：“掌心有劳宫穴，可以镇静安神。”
汤取顿时失笑，说道：“你还研究中医呢？”
“网上查的。”易磐面色不变腩，“‘用什么借口牵对象的手’第一条回答就是这个。”
听到他这种胡说八道，汤取立即眼神不善地瞪着他，加重力道要把手抽回来。
易磐却突然问道：“你闻到了吗？”
汤取恼意未散，继续使力，但他力气一直就不如易磐，最后就是又被易磐带得凑近了些，“桂花的香气。”
汤取愣了一下，车窗半开，带着午后暖意的风吹拂进来。
这片安置房的路旁种了许多桂树，现在是深秋了，桂花馥郁清远的香气随风卷起，萦绕在鼻尖。
“坐着晒会儿太阳吧。”易磐说。
秋日的太阳带着一抹金黄色，透过车前窗照进来，晒得人浑身暖洋洋。
汤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秋色啊。
这一个多月以来忙得团团转，根本感知不到季节乃至气候的变化，而他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地晒一会儿太阳了。
这大半天折腾下来，身心的疲惫在日光下似乎变得无所遁形。
他叹了口气，说：“好不容易休假一天，连午饭都没吃几口。”
易磐沉默了会儿，憋出一句：“剩菜我收起来了，回去热给你吃。”
说不上来被戳中了哪根神经，汤取忍不住笑起来。
笑完之后感慨道：“我应该吃完饭再接那通电话的。”
易磐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声音很轻：“晒完太阳再想这些事。”
他握着汤取的手，除此之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汤取克制着不去低头看自己被牵住的手，晒着烂漫日光，四肢百骸似乎也被暖意流淌而过。
以至于来自手心的热度好像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回去的路上，汤取自己开的车。
晒了一个多小时的太阳，他的心情和思绪都清爽了许多。
途中打电话给蒋沐：“沐姐，现在方便说话吗？”
蒋沐马上就听出这是不能让同事听到的意思，说了声“稍等”之后，就进了VIP室。
等她那边安静下来，汤取才说道：“有个事需要请你出马，能帮我问下，锦文哥名下那位买2号栋2701的客户准备什么时候签约么？”
蒋沐好奇：“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有客户也想要2701，”汤取说，“系统里2701还只是认购，就想问问是不是百分百会签约，如果有可能，我还想替客户争取下。”
蒋沐自然清楚他和徐锦文之间的龃龉，爽快地应了下来：“那我待会儿问下他，就说是我的客户想买。”
“谢谢。”
不过蒋沐还是要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开盘认购的客户，退房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二师兄一向对客户抓得紧，不是轻易会让客户退房的性格，你也让你的客户做好心理准备，别抱太大希望。”
这些道理汤取当然懂。如果换做平时，他用话术就把客户引导到其他房源了。可谁让周承斌一开始就承诺了肖总能买到2701，甚至还告知对方开盘已经替他选到了这一套房子呢。
“尽人事听天命吧。”汤取叹气，“有消息麻烦随时告诉我。”蒋沐答应了。
挂了电话，汤取打转向灯下高架。
这时已经快天黑了，两侧的路灯亮起来，汤取开了车灯，接着又点开了车内音乐。
看出这不是回去的路，易磐看向他，问：“去哪？”
“不是说今晚热剩菜吃么，”汤取的情绪彻底平稳下来，语气轻松地说，“再去买点热卤当加餐。”
变幻的路灯投射在他脸上，映出流畅的侧面线条，易磐安静地看了会儿，唇角微微翘起。
有时候连汤取都形容不上来自己的性格。
他惧怕贫窘，重视金钱，可以忽略自己珍贵且灿烂的大学履历，进入一个不需要多少知识含量的行业，一心搞钱。
但当他陷入一桩可能牵涉20万金额的是非时，稍加调整，心态倒是像湖面一样平稳。
反正大不了另谋出路就是。
第二天一早他就正常上班了。
周承斌父子俩的电话依旧打不通，倒是蒋沐开完早会后找了个机会告诉他：“我昨晚问过二师兄了，他那个客户好像手头资金有点问题，目前申请了延期签约，到月底。”
汤取点了点头：“看来签约的可能还是很大。”
“是啊。”蒋沐实话实说，“而且2701楼层好，视野佳，很多客户都想买，要不是二师兄和龙经理关系好，恐怕延期的申请都不可能通过，毕竟有资金实力的客户还多的是。就算这套房退出来，也不一定能轮到你的客户。”
汤取苦笑了笑，说：“钱倒是很够的。”
要是肖总付不起房款就好了，也就不用费尽心力替他张罗这套房子，直接穷拒，多好。
蒋沐说道：“那我帮你关注下，有进展就告诉你。”
汤取再次谢过。
昨天已经向肖总解释过，小周最近家中有事休假了，具体业务要等到回公司才能办理，预计后天就能回来上班。
汤取是按照当初周承斌向他请假的天数计算的，肖总虽然不是很满意，但想想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于是也就没说什么了。
而汤取则等着周承斌自己回来，这也算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除了这个大烦恼之外，汤取一上午还有别的事要忙，原本的客户业务要跟进，新来的客户需要接待，总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让整个工作停摆。
等他送走最新的一批客户，才发现十分钟前易磐给他发了短信。
“来露台。”
他什么时候来售楼部的？
汤取刚才一直在与客户交谈，竟然没注意到。
上午这个点大家都在忙，露台上除了易磐就没有其他人。
他正坐着上次的那个座位，低头划动着手机屏幕，听到门开的动静，抬起眼睛看向汤取，说：“过来，我查到了一些东西。”
汤取在旁边坐下，易磐把手机屏幕横过来，展示给他看。
他的手指滑动一张张图片。
“我把那两父子的信息给了一个计算机院学信息管理的朋友，周父的信息没找到，但周承斌相关的内容却找到了不少。”易磐说。
“他手机号关联的各个平台账号都找到了，但是自从半年前开始，这些平台和论坛上他都没有再发过言，最近的登录时间是上个月。”
汤取静静地听他说着。他没想到易磐会去托人找这些，易磐一贯是讨厌弯弯绕绕的，态度和行为都很分明，一如他的好恶。
就像当初为了赎回他母亲的手镯，再贵的价格也值得；比如当初汤取要一己之力支付饭店的尾款，对此毫不认可的易磐即便是半年后一年后，也从来没有认可过……
这次也是，直接建议汤取报警。
易磐接下来的话让汤取收回了思绪。
“但是最近半年他在某问答平台很活跃，应该是他的家人出了事。”易磐点开一张长图，放大，“他有很多提问、回答，也点赞和收藏了很多其他人的内容。”
汤取凑近细看。
第一行就是一条提问——
“如果得肺癌后还能活多久？”接着就是——
“肺癌治疗大概需要多少钱？”
“肺癌从早期恶化到晚期一般是多长时间？”
“肺癌治疗全国哪家医院出色？”
以及一些点赞收藏——
“确诊肺癌后应该找哪些专家看？”
“到XX医院看肺癌的实用攻略。”……
见他看得差不多了，易磐一边滑动到下一页，一边说：“从他的某条评论可以看出，患病的应该是他的父亲。”
新的图片里是三个多月前周承斌账号与人在评论区的互动，有一条评论被专门用红框圈了起来。
“唉，我爸不抽烟，他的同事朋友抽得多，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得了，这就是玄学吧……总之，平等仇恨每一个让别人吸二手烟的烟鬼，不吸烟会死吗！”

汤取心情有些沉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易磐握了握他的手，语气平静：“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人。家人患重病，可以爱心募捐，可以到大病筹款平台求助，甚至借高息贷款都行，可他如果继续失联，就涉嫌卷款潜逃，已经违法了。”
汤取心情很复杂：“这一个月他一点都没透露过这些。”
“说明很有可能是早有预谋。”易磐道。
这家伙倒是冷静客观得很。
可现在确实也不是多愁善感、散播同情心的时候。他倒是想可怜周承斌，但到时候警察上门，谁来可怜他这个倒霉鬼？
“你朋友找到的这些信息很有用，”汤取说，“他能不能找到周承斌父亲的就医信息呢？”
易磐摇了摇头，说：“各医院的就诊信息都属于内部系统，再查下去就要进去喝茶了。”
不过他重新又点开一张图片：“从他与网友的互动来看，他似乎对这家医院很感兴趣。”
汤取凑近看了眼。
是隔壁省会城市的三甲医院，全国闻名，在附近几个大省之中属于最大的肿瘤综合治疗中心。
“他们会不会正在这里接受治疗？”他喃喃自语。
“有这个可能。”易磐说。
汤取接上他的话，说：“但是很难验证，除非我们找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汤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他一个卖房子的，平时要操心的只有客户买不买房的问题，现在却竟然和易磐几乎变成福尔摩斯和华生了。
要不是不想让周承斌年纪轻轻就蹲大牢……
“算了，救人也是救己。”汤取如是自我安慰，“毕竟当初招他的人是我。”
易磐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他是成年人，你是他老板，当老板不要讲道德。”
汤取怔了一下，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可真有当资本家的天赋。”
易磐倒是不以为意，凉凉地反问：“难道你老板跟你讲道德？”
汤取倒是没有什么所谓老板，只有对应上级。但他回想了一番平日里龙定鹏的所作所为，顿时无言以对。
易磐甚至冷静地补了一句：“在职场和法律面前讲道德，本身就不科学。”
他的语气几乎不带什么感情，汤取忍不住问：“你以前不还时不时看点哲学书么，唯心主义，浪漫主义，虚无主义之类的，现在怎么这么……理性思维？”
他差点说直男思维，最后还是换了个词。
易磐倒是挺意外他还记得这个，把手机收起来，淡淡道：“因为那些理论让我意识到，还是科学最靠谱，讲大道理的都是耍流氓。”
汤取简直服了他了，调侃道：“那你小心些，等毕业进了社会，多的是人想对你耍流氓。”
易磐点了点头，“嗯”了声，说：“你现在不就正在做么？”
汤取想骂人，碍于教养，憋住了，只伸手打了他手背一下。
易磐反手就抓住他的手腕，指腹触碰到他腕间的皮肤。
瞬间，汤取就跟被电击了一样，迅速把手抽回来了。
恰在这时，手机铃响，他只好止住到嘴的斥骂，无声地瞪了易磐一眼，接了电话。
来电的是张识途，他这两天后台又获取到两批客户，昨天汤取休假，他就没推过来，今天特地打电话来问有没有时间接待。
“当然有。”马上有客户上门，汤取露出发自真心的微笑，“大概什么时候到呢，我提前准备。”
张识途便把时间说了，又交代了客户的一些基本信息和感兴趣的点。
汤取连声谢过，又说了一些忙完这阵子一定要请他吃饭之类的话。
张识途“嗐”了一声，说：“甲流了，这一星期都居家办公呢。阳过之后抵抗力就不行了，真怕多来几次人就挂了。”
“等身体恢复了多吃点营养品，偶尔也可以锻炼一下。”汤取随口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这话也没错，张识途应了，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说道：“我上次还说见你那助理觉得眼熟，这次一生病，倒是想起来了。”
这话简直神来之笔，汤取十分诧异，看了眼旁边的易磐。
易磐不知道他和电话那头的人在聊什么，露出疑问的神情，汤取便把手机放到桌面上，开了外放。
“你们之前真的认识？”汤取问。